李少威
在珠三角快速發(fā)展起來的城市中,有許多人依靠土地,擺脫了謀生的艱辛,安享平穩(wěn)的生活。
花姐40歲出頭,平時在香港生活,偶爾會回深圳。
大陸放長假,她回來,因為那時香港會比較擁擠;其他時間回來的話,一般是因為要和新的租客簽訂租賃合同,或者和退租的租客結算押金。她在深圳福田區(qū)梅林新村有一幢7層的房子,地下一層自用,上面6層出租。在沒有房間閑置的情況下,每月能收約3.6萬元的租金。
為數(shù)不多的深圳原住民,從這個擺脫了“羅馬非一日建成”的西諺限制的城市獲得了巨大的土地紅利。他們成了令人歆羨的富裕階層,毫不費力就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在珠三角其他快速發(fā)展起來的城市中,也有許多人依靠土地,擺脫了謀生的艱辛,安享平穩(wěn)的生活。
不過,無論從微觀還是宏觀上看,這樣的生活都暗藏隱憂。
直到今天,深圳依然是中國最大的城市奇跡。原來零散分布著的一些小漁村、小農(nóng)村,一陣政策東風拂過之后,竟然快速崛起為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
城市發(fā)展需要土地,地處未來城市范圍內(nèi)的農(nóng)民就被好運砸中。
花姐家在上梅林,1980年代以前,這里有四五個村子,有客家村,也有白話村。那時候家家戶戶住的都是瓦房,依靠務農(nóng)為生。
“80年代,鄧小平搞發(fā)展,我們村成立了股份公司,把土地都收起來折股,或者出賣,田不用耕了,每家分了一塊宅基地,200平方米,還分了一點建房子的錢?!被ń阏f,那時大家錢不多,但建設費用也低,一般只建一層,主要還是用于自住。
花姐那時還是小孩子,這些故事都是聽老人說的。沒有田地之后,男人們就去香港務工賺錢。到了1990年代中期,勤儉的農(nóng)民們帶著賺回的錢回到村里加房,以5層到7層為主。十幾年的發(fā)展,城市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外來人口日益增多,所以這時加建或新建的房子不再是為了自住了,而是放眼于出租。
村民們開始獲得租金。
男人們有的繼續(xù)在香港工作,有的用積蓄做起了生意,錢生錢的速度更快。在2000年后,又興起了一波加建樓層的浪潮,最高的建到十五六層。出租帶來的收入讓大家為建房傾盡所能,不夠就找親戚朋友借?!耙埠迷诎盐樟藱C會,因為那時人工和材料都便宜,現(xiàn)在再建的話,就建不起了?!?/p>
現(xiàn)在村子里有200多棟高矮不一用于出租的房子,最矮的也有四五層。
花姐的房子有7層,都是兩房一廳的格局,每層有3個套間,每個套間目前的租金是2000元左右。
這是沒有電梯的房子的租價,那些配了電梯的十幾層的樓房,單間也能租1000多元,房主一家僅房租就月入十幾萬元,也不是新鮮事。因此,在村子里花姐還不算是有錢人,如果有一個更有本事的父親,早年賺更多的錢建更高的樓,下一代就會生活得更富足了。
盡管如此,7層的樓房也足以讓作為獨生女的花姐從成長至結婚、生子,從來不用為經(jīng)濟問題發(fā)愁。丈夫在香港有工作,在當?shù)厥杖氩凰愀撸患胰松钌蠜]有后顧之憂,他們可以隨時買想買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炒掉想炒的老板。
無論怎樣的一個村子,有富人也總有窮人,但梅林新村沒有“像樣的窮人”,總之就算不干活,三餐也有著落。
“但我們這里的年輕人,大部分還是都出去工作的,游手好閑的畢竟是極少數(shù)。”花姐說。
工業(yè)化發(fā)展,使得原來的農(nóng)民轉(zhuǎn)化為城市居民,“洗腳上田”,然而他們的生活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系不但沒有削弱,還捆綁得更緊密了。
流動著的中國,房子的魅力日甚一日地增長。
老朱是惠州博羅縣人,也是40多歲,在中山開著一家文化公司,娶了一個中山本地籍的老婆,他老婆被朋友們稱為“地主”,因為她有很多房子出租。
1998年,老朱結婚的時候,已經(jīng)在東升鎮(zhèn)上買了一套138平方米的商品房,但丈母娘仍要求他盡快買一塊地,自建一棟房子。在他丈母娘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就躬逢工業(yè)化發(fā)展之盛,家家戶戶建房子,有房出租,現(xiàn)世安穩(wěn)。
“中山本地人不喜歡商品房,他們覺得物業(yè)費交得冤枉,同時他們還是農(nóng)耕時代的生活習慣,喜歡獨門獨棟,受不了與陌生人為鄰。”老朱說。所以2000年,他又在東升鎮(zhèn)中心區(qū)買了一塊160平方米的流通土地,建了一棟5層的樓房。
這棟房子完全按照出租的要求建設,一樓門面,上面4層全部是一房一廳,每層5套,一共有20套,每套都帶洗手間,還有一個小陽臺。租金一開始是每套每月350元,現(xiàn)在升到了500元,八九成都能租出去,加上門面,這一棟房子每月帶來1萬多元收入。
設計套間格局的時候,老朱有很獨到的考慮。他瞄準了工廠里的中層管理人員,這些人一個月有幾千元收入,他們的身份不適合去住很低端的農(nóng)民房,但住小區(qū)商品房負擔又太大,一房一廳,有簡單裝修,最適合他們?!爱斎?,更重要的一層考慮是,租給這些人很穩(wěn)定。普通的工人流動性太大,管理起來很麻煩。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好多低端出租屋都受到很大的影響,我這里明顯影響小一些。”
不過,水電、下水道、熱水器壞一下,也很折騰房東,所以老朱請了自己的姐姐負責為自己打理出租屋。
后來,老朱夫妻又在中山市區(qū)買了另外一套房子居住,東升鎮(zhèn)那套138平方米的商品房也租出去了,2000多元一個月。
“所以即使不干活,也能保障生活,可以說沒有什么生活壓力?!崩现煺f。
“這并不值得羨慕,在中山,比我有更多房子的人多的是?!崩现煺f,“我們廣東人,這方面觀念比較強,有了錢就買地,蓋樓,或者買房。房子出租有直接的收入,還有保值增值的功能。我當時買那棟房子的地,七八百元一平方米,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四五千元,那時蓋起5層樓,只花了60多萬元,現(xiàn)在200萬都不一定夠?!?/p>
事業(yè)發(fā)展順利,所以老朱繼續(xù)蓋房子。在博羅縣的農(nóng)村老家,他把平房拆掉,建了3層半的樓房,一共有420平方米,只有父母在住。
老朱依然打算在中山繼續(xù)買房?!捌鋵嵶詈眠€是買地自己建,但現(xiàn)在一方面地太貴,另一方面兩三百平方米的小塊土地,基本找不到了,所以以后只能買商品房。”
在中山,本地村民建房子的資金,常常是來自征地。有些村子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家家戶戶都能分到幾十萬元,自有宅基地,就足夠建房了。
能將這些突然得到的財富用于建房的屬于本分的人,有些人則會很快揮霍一空。老朱說,經(jīng)??吹竭@種現(xiàn)象:某個村子征了地,分了錢,這個村子里面或者周邊一下子就會涌現(xiàn)出大批地下賭場,玩麻將、三公、老虎機、買大小,都不合法,但有關部門和村里都管得很少。
“有些人,專門了解村子征地的消息,哪個村子征地了,就在那里開賭檔,把一些不安分的村民的補償款弄過來?!崩现煺f,“七八年前,橫欄鎮(zhèn)的四沙村就是這樣,政府征完地,每家每戶拿到幾十萬元,賭檔一下子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突然有錢了的人,自制力不強的就去參賭,敗光征地款的并不少見。”
最有前瞻性的人,會把征地款用于投資企業(yè)。在中山的石岐、小欖、古鎮(zhèn),1980年代許多村民拿到征地款之后開辦了自己的小作坊或小工廠,早期做什么都好賺錢,現(xiàn)在比其他人更富裕一些。不過,這些人里也有相當一部分最終回到買地建房的路上,他們的想法和老朱一樣。
工業(yè)化發(fā)展,使得原來的農(nóng)民轉(zhuǎn)化為城市居民,“洗腳上田”,然而他們的生活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系不但沒有削弱,還捆綁得更緊密了。當農(nóng)民的時候,土地是基本的生活保障,而成為城市居民以后,吃租金成了許多人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最終途徑。
“別人說我們是食利者,但我覺得無可厚非吧,一方面我們是合法的,能租出去是因為這個社會的確有需要?!崩现煺f,“另一方面過去窮怕了,甚至餓怕了,事實上建房買房,是因為擔心苦日子再現(xiàn),我們要確保它一去不復返。我們也沒有什么安全感,靠國家保障你能有多少信心?”
老朱承認,可持續(xù)的土地紅利,的確會對個人就業(yè)的積極性產(chǎn)生影響,有一部分人有房放租就不肯工作?!暗窃谶@個社會上,不也有一部分人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一樣不工作嗎?看你的生活目標是怎樣的而已?!?/p>
69歲的通叔是東莞南城街道一個城中村的居民,他剛剛失去了一名房客,因為這個廣西小伙子所在的企業(yè)春節(jié)后就要關閉了。如果不能及時招到新的租客,他每個月將減少350元的收入。
他和老朱一樣有一棟5層樓的房子,不過,他屬于老朱所說的那種低端出租屋的房東。
“我這房子是80年代建的,那時候搞工業(yè)嘛,村里把土地集中起來建廠房出租,把我們的宅基地挪到這個地方,一家一塊,隨便你建多少層。”通叔說。
村民們1980年代建房子,就是計劃著用于出租的,租給收入處于底層的外來人員?!皢紊淼墓と擞兴奚?,不用租房,但如果交了男女朋友,也會有需要。比較穩(wěn)定的是文員、倉管這樣的員工,他們不愿意住幾個人一間的宿舍,又租不起有花園的小區(qū)。還有就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一出來也沒有什么錢,會租我們的房子?!?/p>
通叔的5層樓,一層自住,上面4層,每層各有4個單元,如果全部租出去,每個月有6000元左右的收入。孩子們都工作,也買了房子,這些租金足以維持老兩口的生活。
通叔最怕聽到的消息是,又有工廠要關門、倒閉或者搬離東莞,因為這意味著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底層人口可能會減少,而他們正是本地房東所依賴的“衣食父母”。自從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放租生活似乎隨時面臨塌陷的危險。
事實上從2008年起,東莞本地眾多以租房為生的人群就已經(jīng)受到輿論廣泛批評,“食利階層”的概念也早已為東莞人所熟悉。不過,“食利階層”并不等同于生活富裕的階層,而他們也不認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任何不妥。
原來耕種的土地沒有了,生活來源轉(zhuǎn)變?yōu)橐揽糠课莩鲎猓@在他們看來不但不是寄生,反而是一種犧牲。通叔不當農(nóng)民已經(jīng)30年,但看上去仍然是一個老農(nóng)民的形象。“我們老人家,沒文化,進不了工廠,也搞不懂做生意的事情,田沒有了,都貢獻給國家搞工業(yè)了,不靠租房,我們怎么生活?”
物業(yè)租賃是東莞所有村子的生存方式,個人和村集體均以“要素”參與分配,但“要素”是以一種最沒有生產(chǎn)性的方式介入分配鏈條的。一名長期研究東莞經(jīng)濟的廣州學者說,在東莞,村集體自辦企業(yè)獲得成功的例子,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
村集體的物業(yè)主要是廠房、商用樓房,租給企業(yè),而村民則把出租屋租給企業(yè)員工和其他外來謀生者。這使得村民和村集體都被土地紅利所綁架,一旦宏觀經(jīng)濟出現(xiàn)波動,物業(yè)出租乏力,當?shù)厝说纳罹蜁萑刖骄场?/p>
這一事實反過來綁架了政府的經(jīng)濟決策方向,因為任何可能導致企業(yè)(包括高污染企業(yè))流失的政策都會受到村民的強烈反彈,以及村集體的消極抵抗。
同時它也在綁架村子的基層政治生活,想要競選村主任、村支書,首先要向村民承諾的就是增加或至少不減少村民的分紅,而這在日益走下坡路的租賃經(jīng)濟面前基本無法達致—東莞已經(jīng)連續(xù)多年有超過一半的村集體收不抵支。然而人們堅持分紅不能少,于是就出現(xiàn)了許多村子借債分紅、貸款分紅的怪現(xiàn)狀。
誠然,土地食利行為是合法的,在個人層面也不應搞道德批判,但如果一個群體的生計已經(jīng)發(fā)展到嚴重依賴土地食利的程度,就應該警醒了。
花姐說,她和村民們也感覺到了壓力,政府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把土地收回,而以商品房補償,放租生活將來可能難以為繼,如皇崗的漁民村的土地,早前就已經(jīng)被征收了。“好就好在,不干活的都是老人了,年輕人基本都有自己的工作?!?/p>
工作,才是最可靠的謀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