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楚函
人物簡介:李佩甫,1953年生于河南許昌。1984年畢業(yè)于河南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國家一級作家。歷任《莽原》雜志副主編,河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等職。代表作有《羊的門》《城的燈》《李氏家族》等,2015年8月16日憑作品《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8月16日,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揭曉當天,李佩甫與往常一樣,上午關(guān)閉手機,在家中寫作。中午時分,他開機后接到河南省作協(xié)秘書長喬葉的電話,通知他的作品《生命冊》獲獎了。李佩甫問:“是嗎?”喬葉說:“是?!薄罢娌徽??”“準確?!?/p>
李佩甫的追問是因為,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38年中,他獲得過各類獎項,唯獨與茅盾文學獎總是擦身而過。對于獲獎,說完全不在意并不真實,“文學早已變成我的一種生活,得不得獎都要在這條路上繼續(xù)。得獎會更高興,是個鼓勵鞭策唄。”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去采訪李佩甫時,茅盾文學獎已揭曉12天。他依舊上午寫作,約記者下午到他位于鄭州金水區(qū)的寓所。小區(qū)頗有年頭,臨街,很不起眼。推門進去,幾只陳舊的布沙發(fā),吱嘎作響的椅子,屋里到處散亂著書和文學雜志。給李佩甫拍照時,他四下看看,有點不好意思:“屋子太亂了?!?/p>
李佩甫身材修長,面龐瘦削,一件略顯寬大的白襯衣,扎進灰色西褲中,腳上趿拉著一雙藍拖鞋,煙不離手?!袄吓@栖嚒保撬倰煸谧爝叺囊痪渥猿?,每當有人問他身體或創(chuàng)作情況,他都會這樣說。
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找到寫作方向,李佩甫的筆下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原這塊土地。在獲茅盾文學獎的《生命冊》中,主人公“我”是一個背著土地行走的人,被村里3000雙眼睛所注視。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鄉(xiāng)村孤兒,因為學習成績優(yōu)異進入省城,當了大學教師,他希望擺脫農(nóng)村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城里人”,無奈一直有同村人來求他辦事,老姑父更不時傳來要求“我”為村人辦事的指示性紙條,讓力量弱小的“我”痛苦不堪,在現(xiàn)實的困頓和愛情的憧憬面前,“我”毅然接受大學同學“駱駝”的召喚,辭職成為“北漂”槍手、股市操盤手,后來當上一家上市公司的負責人。而“駱駝”則在欲望和貪婪的膨脹中走向毀滅。
長達38萬字的書中,既有對20世紀后半期幾次政治運動中鄉(xiāng)民或迎合或拒絕或游離的生存境況的描摹,亦有對鄉(xiāng)人“逃離”農(nóng)村,在物欲橫流的都市誘惑面前堅守與迷失的書寫。有評論家認為,這部作品是李佩甫的生命之作。
2015年6月10日,賈平凹和李佩甫(右)在鄭州圍繞鄉(xiāng)土中國展開了一場對話。
從2008年開始著手,到2012年完成出版,創(chuàng)作歷時4年。僅小說開頭“我是一粒種子”這句話,李佩甫就花了一年時間尋找靈感。在那一年里,他回到老家許昌的村莊,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吃了好幾箱方便面?!爱敃r我的感覺就是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是原來記憶中的那樣了。有一天早上9點我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3000人的大村子,一個人都沒碰到,只碰到一條狗。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記憶中鄉(xiāng)村的強烈對比,讓我目瞪口呆,并深深思索。我于是開始動筆?!?/p>
他也曾想過這樣的開頭:“孩子,我今年54歲了,有些話得跟你說說了。趁著天上的雷還沒有打下來,我要告訴你,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實的?!焙髞硭X得“孩子”太具象了,而書中實際上是內(nèi)心獨白式的精神流、思想流,“是50年對家鄉(xiāng)、對自己、對土地的反思,是一部知識分子的心靈史?!?/p>
對開頭的推敲,將李佩甫的文學苦修風格展露無遺。他曾告訴文學評論家何弘,“頓悟的最終比不過苦修的。在大的時間概念里,任何聰明都不起作用?!崩钆甯τ猩⒉降牧晳T,“很多個晚上,我穿越大街小巷,像狼一樣在各個街頭徘徊,想寫好作品,想找好素材,想找好方向,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p>
苦苦的尋覓中,快樂也更顯濃烈,“寫得順時,比如很多細節(jié)的涌現(xiàn),找到了特別準確的詞語,自己會有種指甲開花的感覺?!彼呎f邊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歡快地指指自己的手指頭。
除了開頭“種子”的比喻,李佩甫在書中寫了很多種植物?!拔沂前讶水斪鳌参铩瘉韺懙摹!逼皆蠋资N樹,他都認真研究過,這樣的土地為什么生長這樣的樹木、植物,這些樹為什么離開土地之后變形?!拔野l(fā)現(xiàn),平原上的植物是‘小中求活、敗中求生’的,它可以任人踐踏,但生生不息”,李佩甫意味深長地告訴記者,“這些植物特性正是這片土地上人的特性?!?/p>
同書中的主人公一樣,李佩甫對豫中平原也有著永難割斷的熟稔和牽絆。
他1953年出生在許昌一個工人家庭,成長在一座底層工人聚集的大雜院,“這里的生存方式極為粗糲,我?guī)缀趺刻於荚陬毫R和爭吵聲中醒來……但同時又有著溫情、仗義、善良的這么一院人?!?/p>
上世紀50年代生人是命運多舛的一代,趕上了大災(zāi)荒、“文革”等所有殘酷的生活?!傲邭q上小學時,我每禮拜六下午,都要背上書包,徒步30里到鄉(xiāng)下的姥姥家去,為的是能吃上頓飽飯。其實就是到地里,偷幾塊紅薯,掰幾棒玉米,燒一燒,燒焦了,半生不熟的,吃一嘴黑?!彼麗勐犂牙阎v的“瞎話兒”(鄉(xiāng)村故事),“就像明月一樣,每晚都在我的床頭升起?!边@后來也成為他長篇小說《李氏家族》的開頭。
當時,他家所有的親戚也都是鄉(xiāng)下人。他至今記得三年困難時期,一個鄉(xiāng)下親戚到城里來,手里提著兩串毛毛草,串著螞蚱,很羞澀地站在門口對母親說:“姑,實在沒啥可拿,逮了兩串螞蚱……”
“拯救我、清洗我的是書。”李佩甫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由于父母都不識字,李佩甫的家中唯一有字的,是半本黃歷。愛書的他開始到處跑著借,“小時沒吃過面包,但在書中吃過了。那里有鋪著亞麻布的餐桌、飄逸的白紗窗簾、大列巴面包的香味、美麗的愛情。”如今回憶起來,他的神情里依然有著信徒對圣父般的虔誠和感激?!皶緮傞_的是一個個生活的‘沙盤’,一些燙眼的句子,一些不同的生命體驗,也許對我的一生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參照作用?!?/p>
1974年,李佩甫考上技校,之后在工廠當工人,開過各種各樣的車床。1978年,他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青年建設(shè)者》等3部短篇小說,拿了35塊錢稿費。因為這3部短篇小說,李佩甫得以調(diào)入文化局成為專業(yè)創(chuàng)作人員。
他的寫作,除了從書中瘋狂汲取營養(yǎng),現(xiàn)實的經(jīng)歷更是不可或缺。當工人之前,他就下過鄉(xiāng),當過知青、生產(chǎn)隊長,進了文化局之后也掛職當過副市長,現(xiàn)在是河南作協(xié)主席。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生活,而不是為寫作的“準備”,所有的生活都不會白費,“都會像豆芽一樣浸泡在你的腦海里,膨脹后,寫出來?!?/p>
在創(chuàng)作上,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李佩甫贊賞賈平凹“有大智慧”,原因在于他從創(chuàng)作初期就有文學領(lǐng)土意識,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商洛挖了一口深井,自此其他作家無法踏入這塊土地。而自己則“東奔西突、苦苦尋覓”,直到上世紀末才找到豫中平原這塊屬于自己的“文學土地”。
《生命冊》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從1999年寫《羊的門》,到2003年寫《城的燈》,再加上《生命冊》。他筆下的人物,也從農(nóng)村呼風喚雨的當家人,變成“逃離”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再變成背著土地在城里追逐浮沉的“城里人”。
“找到了我的‘平原’,就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我作品中的每個人物,都是我的‘親人’,當我寫他們的時候,我是有疼痛感的。實實在在地說,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作家是生活在大地上的植物,我們的寫作離不開自己最熟悉的土壤,只有深入書寫自己熟悉的領(lǐng)地,才能游刃有余?!崩钆甯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在這片平原上,有李佩甫熟悉又陌生的人、鄉(xiāng)土、情愫。他概括道:“山東人都是闖關(guān)東,‘闖’有很大的豪氣。河南人則是走西口,背水而上。因為黃河對于河南來說,是一條災(zāi)河,總是泛濫。西邊高,所以背水而上,河南歷來的逃荒路線都是西去。”
在李佩甫看來,豫中平原這塊土地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災(zāi)難深重。生活在這里的百姓就是靠自己的頭來支天,這個力量總是略顯單薄。同時,作為漢文化腹地,這塊土地又背負了太多,“比如五千年文明史,可能也是一條無形的鎖鏈?!?/p>
這就形成了中原大地和黃土高坡地帶不同的民風,甚至文風。但二者也有相同點,“那就是很強烈的土地意識,苦難意識?!崩钆甯φf。
除了書寫苦難和故土,文學總是在探討著時代,“現(xiàn)在是個現(xiàn)實比文學更精彩的時代。面對社會的劇變,對作家來說,一方面,我們趕上了如此多元、復(fù)雜乃至駁雜的時代,堪稱幸事;另一方面,又對準確把握生活提出了更高的標準,我們需要時間思考,卻常常來不及。比如說,當下的農(nóng)民已逐漸演變?yōu)榱鲃又?、遷徙著的人,在大變革的潮流中被裹挾著四處奔突。這是連根拔起的一種生活,是疼痛與憧憬并存的一種生活?!?/p>
他沒有痛心疾首的批判,反倒多了一絲釋然?!斑@就是一個躁動的年代。社會在劇變,城市化進程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怎么能夠安靜?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風尚,這些都是階段性的。過程是不可超越的,必須要經(jīng)歷這樣的階段,我也只是期待他慢慢好起來?!?/p>
在眾聲喧嘩中,李佩甫仍堅信文學的力量,“現(xiàn)在進入全民寫作時期,各類人都在寫作。剛還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標題,叫‘小鮮肉秒殺老作家’。這對時代來說是一種進步,但是文學還是有標尺的。什么是標尺?時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