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寫詩?在我出了一部詩集后,總會有讀者這樣問我,雖然我已經(jīng)在書中花了幾十頁的功夫做了解釋。千言萬語,我最想說的一句是“為了報答詩歌的恩情”。
我是在讀高中的時候,真正開始接觸到西方的詩歌,雪萊、海頓斯坦、雨果、泰戈爾、紀伯倫、里爾克、狄金森……我在文學上的啟蒙,也是從這些詩歌開始的。在他們的文字里,我不僅找到了精神上的父母之邦,有一種意義相契的歸屬感,而且讀到了人的高貴與神性。正是這些可以稱之為高貴與神性的品質(zhì),恩澤了我的靈魂,對我影響深遠。
而且,這種恩澤至今仍在持續(xù)。
我說年少時扔下詩歌與鋤頭進城,一去不返。如今很幸運地撿回了詩歌,我還要撿回我的鋤頭。我寫作詩歌,并不想成為詩人,只是想借助詩歌保持我生而為人的完整性。我的評論讓我走向蕓蕓眾生,我的詩歌讓我走向自己,走向內(nèi)心的審美的世界。我同樣相信,借著它我將走向一個高貴與神性的共同體。我愿意與古往今來的人類之子一起,于此荊棘的道路,共享人類智慧的榮光與精神之美。
在我這里,詩歌是美的象征。葉芝曾經(jīng)說過,“人們在與別人的爭吵中創(chuàng)造了辯論術(shù),而在與自己的爭吵中創(chuàng)造了詩歌”。不同的是,我寫評論的時候只與自己爭吵,不與別人爭吵;而我在寫詩的時候,只負責傾聽自己的聲音,不與自己爭吵。因為評論重視的是邏輯與事實,而詩歌重視的是意象與意義,它不是來自外界的對比,而是來自于內(nèi)心的指引。
換句話說,一個面對的是現(xiàn)實世界,一個面對的是審美世界。而我之所以在寫作中保留一些詩性的東西,就在于我不可或缺一個屬于我的審美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我知道什么是丑的,什么是美的;什么是我能夠接受的,什么是我堅決反對的。它既包括我對外部世界的期許,更包括我對自我形象的要求。我必須知道怎樣的生活對我而言是高貴的,是決不可以妥協(xié)的。
人都有自己的審美,但一個人如果拒絕了審美,也就拒絕了自己的是非觀念。二十世紀以來,中國面臨著各種危機,有政治危機,有道德危機,生態(tài)危機。在我看來,其實還有更嚴重的審美危機。這是人的危機。它無處不在,卻又淹沒在一種集體無意識之中:
我是開發(fā)景區(qū),給山峰裝上電梯,我不覺得不美。我是游客,在海灘亂扔垃圾,我不覺得不美。我是職員,在會場旁若無人地抽煙,我不覺得不美。我做生意,為了打敗同行,我行賄,我不覺得不美。我是官員,將批評我的納稅人抓進牢里,我不覺得不美。我治下民怨沸騰,依舊賴著權(quán)位不走,我不覺得不美。我是平民,看到一個我不能同意的人,就極盡污言穢語去罵他,我不覺得不美。我是所有人,面對不公、不義和不美,集體選擇默不作聲,我都不覺得不美……
經(jīng)過幾十年的經(jīng)濟上的發(fā)展,我不能妄言中國人完全丟掉了美的能力,但我真的希望這個時代有一些改變,能夠重新拾起美的能力。任何一個社會由壞及好,由低級到高級,也都是要經(jīng)過從面包到玫瑰的嬗變。
有人或許會說,你何必那么認真,現(xiàn)在是后現(xiàn)代社會了,一切原子化了,相對化了,沒有善惡,也沒有美丑了。然而,那又怎樣?即便這個身外的世界沒有任何高貴的東西了,也不代表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世界—因為我另有乾坤,我是我宇宙的王者,我還有美的追求以及追求美的能力。在此意義上,如果說評論讓我參與對一個壞的世界的改造,那么詩的價值就在于讓我守衛(wèi)自己的內(nèi)心,不與壞的世界同沉。
所以我在詩里說,這個世界給我的最大慈悲是,“除了人,我別無身份;除了美,我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