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評論員 戴志勇
整整一百年前的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新青年》首期)創(chuàng)刊。在創(chuàng)刊號上,深受法國大革命影響的陳獨秀發(fā)表創(chuàng)刊詞《敬告青年》,對青年提出六點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他鮮明地提出:“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
民國肇始,當時中國的一批知識分子,有著法國知識分子的滿腔熱情與建構欲望,面對民國后的種種亂象,貢獻自己的批判與建議,尋找中國向何處去的答案。清醒人的理智,尊重人的權利,賽先生與德先生,成為啟蒙運動的主訴。
可惜的是,這種對科學與民主的正當追求,自始即選擇了一種非常激進的反傳統(tǒng)立場。
在這份第二期即更名為《新青年》的刊物作者群中,有“只手打倒孔家店”,將傳統(tǒng)漫畫化為“吃人的禮教”的吳虞,有主張徹底廢除漢字的錢玄同,1918年首次以“魯迅”為筆名在刊物上發(fā)表《狂人日記》的周樹人,從寫滿“仁義道德”的歷史后面看出的,是到處都寫著的“吃人”。
傳統(tǒng)真這樣不堪嗎?孔子真這樣可怕嗎?知識分子肇其始,終于在幾十年的歷史中徹底反掉了仁與義。一旦將作為小共同體的家庭扭曲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遺世而獨立的個人,有沒有足夠的能力感知人與人之間骨肉親情式的美好情感?否定傳統(tǒng)與習慣法,有沒有可能在脆弱的個體與利維坦式的巨型人造共同體之間,建立起最起碼的防火墻?
考諸百年中國的實際經(jīng)歷,這種激進的啟蒙思路引發(fā)的種種問題,值得今天的我們格外警醒。自由、進步與科學,都是好詞??墒?,像英格蘭啟蒙思想家們所理解的那樣,自主的秩序是一個逐漸擴展的過程,而不應如法國革命那樣,通過建立一個看似全然異質實則對舊制度并無多大觸動的秩序來實現(xiàn)。
決不是說傳統(tǒng)的一切就全然合理。但對傳統(tǒng)的揚棄應該是“相似相繼轉變”的過程。其實,傳統(tǒng)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自我揚棄,自我進化。打碎一切傳統(tǒng)共同體與習慣法的激進主義,只能導致社會的解體,只能造就原子化的個人。
因此,如何在深透理解和接續(xù)傳統(tǒng)精義的基礎上,去引入和鞏固包含個人權利的現(xiàn)實秩序,仍是擺在中國幾代人面前的巨大任務。對自己不理解的某些傳統(tǒng),就不要先入為主假定為錯。
有人說,時至今日,啟蒙早已完成,剩下就是去點點滴滴地建設。我們不這樣看。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的關系,在不同的群體之間,依然存在很大爭議。種種議題,還在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脈絡里回響。
回望百年,我們或許需要以更平和更溫情的心態(tài),來看待傳統(tǒng)與啟蒙的內(nèi)在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