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
當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巴黎街頭仰望埃菲爾鐵塔,在盧浮宮贊嘆人類瑰寶,在巴黎圣母院感受清靈之美時,很可能不會去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不是因為一個異族人,我們所見到的巴黎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個人,就是在71年前以占領軍最高長官姿態(tài)出現在巴黎的德國人:迪特里?!ゑT·肖爾鐵茨將軍。
巴黎何處去?
當二戰(zhàn)進行到1944年8月時,盛極一時的第三帝國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在過去5年的侵略戰(zhàn)爭中,希特勒攫取了眾多歐洲國家的首都,但在這個8月,他開始失掉第一個“首都戰(zhàn)利品”—蘇聯(lián)紅軍剛剛解放了波蘭首都華沙。
麻煩自然不只限于東線,在西線戰(zhàn)場,盟軍于諾曼底登陸之后向法國腹地疾進,已經把解放這座古老都城和西歐文化藝術中心作為其攻略的重中之重。德國人在占領巴黎4年后,正面對著“失去”這座偉大城市的窘境。
在一戰(zhàn)中,德軍在西線的戰(zhàn)略目標就是巴黎。在1914年,他們一度非常接近這一目標,但是在馬恩河會戰(zhàn)中被打敗。離目標最近的時刻是德軍的一支尖兵部隊通過望遠鏡的瞭望,第26步兵團的魏斯中尉在巴黎以東60千米遠的地方寫道:“今天,我終于看到了埃菲爾鐵塔,我們的大軍即將實現勝利的夢想?!辈贿^,隨著德軍被擊退,魏斯中尉的匆忙一瞥也成為德軍在一戰(zhàn)第一個年頭里痛失決定性勝利的糟糕記憶。
此后,西線戰(zhàn)場就陷入了長達數年之久的僵持,有200多萬德國人死在西線的塹壕中。對于德軍來說,埃菲爾鐵塔已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當年在泥濘的塹壕中幻想著巴黎的一個普通德軍士兵,在若干年后成了德國的最高當權者,他就是希特勒。
在希特勒的擴張野心下,德軍于二戰(zhàn)爆發(fā)的第二個年頭就攻占了巴黎,大獨裁者也在埃菲爾鐵塔前留下了自己觀覽的歷史影像。而在1944年的8月,在意識到可能要丟掉這座“光明之城”后,獨裁者的反應是:如果我不能占有巴黎,那么別人也別想。
他直接給巴黎當地守軍下令,要求他們準備對巴黎實施全面摧毀,“要讓巴黎陷入一片爆炸和火海?!?/p>
“頭等葬禮”
摧毀巴黎的指令,交到了肖爾鐵茨將軍手中。在這一年7月20日的刺殺事件后,希特勒對德國將軍們的信任程度已大為下降,但在他眼里,肖爾鐵茨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此人來自普魯士軍人世家,身上流淌著服從天職的血液,過去幾年里,但凡交給他的任務,他全都不打折扣地堅持執(zhí)行。1942年7月,德軍圍攻蘇聯(lián)的塞瓦斯托波爾時,指揮著一個團的肖爾鐵茨嚴令部下冒死進攻,結果這個有4800人的團只有不到400人生還。
1943年夏天,肖爾鐵茨第一次面見希特勒時,“受到元首個人魅力的強烈感染而無法自拔”。然而,僅僅一年后,再次面見希特勒時,肖爾鐵茨的反應已經變?yōu)椤皹O度失望”,當時的希特勒正“尖叫著咒罵普魯士軍官團”。
在祝肖爾鐵茨赴巴黎履任順利時,希特勒特別指出,對于任何有反抗意圖的市民都要施以最無情的鎮(zhèn)壓。希特勒告訴肖爾鐵茨:“不要對毀滅巴黎這么在意,就是現在,同盟國正在用炸彈肆無忌憚地毀滅著德國的一座又一座城市?!?/p>
啟程后,肖爾鐵茨感到了彷徨。誠然,他執(zhí)行過許多次堅壁清野的破壞行動,但這次的目標不再是俄國大地上某個遙遠的工業(yè)城市或者農業(yè)集鎮(zhèn),而是巴黎—全歐洲最美麗的城市。生平第一次,這個普魯士人感到了為難。
在乘坐火車前往西線的漫長旅程中,肖爾鐵茨遇到了德國勞工組織的頭子萊伊,后者得意洋洋地說他的一項提案剛剛獲得希特勒的認可。這是針對德國普通家庭的提案,大意是如果一名士兵在前線開了小差,那么他的一名家人就將被槍斃。極度震驚的肖爾鐵茨在日記里寫下:“如果德國要訴諸這種野蠻手段,那簡直就退回到了中世紀?!?/p>
肖爾鐵茨到了法國,在去巴黎的路上,德軍西線總司令克魯格元帥對他說:“我恐怕你接受的是一個令人不快的任務,就像葬禮?!边@自然戳中了肖爾鐵茨的痛穴,過了一會兒,他才應聲道:“這至少將是一次‘頭等葬禮’。”
軍人的職責
猶豫歸猶豫,命令歸命令。到達巴黎后,肖爾鐵茨便以其普魯士特有的干練開始布置巴黎的“葬禮”。8月的前半月,大批工兵部隊在巴黎城區(qū)各個重要區(qū)域布下了大量炸藥,炸藥之多足以“炸掉全世界一半的橋梁”。發(fā)電站、水廠、飛機制造廠這樣的工業(yè)設施置于優(yōu)先地位,橫跨塞納河上的一座座古老的橋梁次之,然后是法國下議院大樓、法國外交部大樓、電話交換站大樓、火車站、盧森堡宮、巴黎圣母院和埃菲爾鐵塔……
8月16日,希特勒下令蓋世太保和一些行政部門撤出巴黎,這意味著摧毀巴黎的日子將近了。果然,在第二天,克魯格元帥就給肖爾鐵茨發(fā)去具名電報:“我下令摧毀巴黎?!边@時的肖爾鐵茨陷入了痛苦的內心掙扎,他應該繼續(xù)一名普魯士軍人的傳統(tǒng),還是成為一個有良知的普通人?
跟了他4年的勤務兵,看著自己的長官在辦公室里坐立不安、茶飯不思,便上前勸他注意身體。肖爾鐵茨頓時大發(fā)雷霆,高叫著“:滾出去,別煩我!”在勤務兵的印象里,這還是肖爾鐵茨第一次對自己發(fā)火。
經過反復權衡,肖爾鐵茨決定暫緩執(zhí)行“葬禮”的命令,他給各工兵部隊發(fā)去的指令是,“等待進一步命令”。
這一天,巴黎市長查爾斯·塔汀格爾來到了肖爾鐵茨的司令部,希望德國將軍能夠對德軍的全城埋設炸藥行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肖爾鐵茨回答道:“作為一名軍人,我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現階段為保衛(wèi)巴黎所必需的,盡一切可能阻止盟軍前進是我的職責。”
塔汀格爾聽出了這番話隱藏的可怕含意,他驚呆了。就在那時,肖爾鐵茨的哮喘發(fā)作了,他走出陽臺去透氣,塔汀格爾跟了出來。那時,樓下“一個漂亮姑娘正騎車經過,一手按著被風吹起的裙子。河對岸榮軍院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耀,它的背后是埃菲爾鐵塔。右邊是盧浮宮的灰色側樓”。
塔汀格爾指著寧靜的街巷和鐵塔的輪廓說:“通常,一位將軍接受的指令總是破壞,而很少要求他保護。不過請您設想一下,假如有一天您再次站在這個陽臺上俯看著這些令人愉悅的景象,然后說出一句,曾有一天我奉命摧毀她,但我把她保存下來,作為留給全人類的禮物。將軍,這不是比任何征服者的榮譽都要更有價值嗎?”
肖爾鐵茨陷入了沉默。然后他開口說道:“塔汀格爾先生,你是一個巴黎的好市長,你做得很好。而我,作為一名德國將軍,也要盡到我的職責?!?/p>
大火燒起來了?
8月19日,巴黎起義爆發(fā),大街小巷瞬間變?yōu)閼?zhàn)場,看起來執(zhí)行希特勒的摧毀命令已是迫在眉睫。而此時,就在巴黎西面不遠處,由勒克萊爾將軍指揮的法軍第2裝甲師正準備沖向自己的首都,擊碎任何德軍的抵抗意圖。
起義者愛國熱情高漲,巴黎的大街小巷里充斥著交戰(zhàn)聲,巴黎人已經解放了一些城區(qū),肖爾鐵茨的司令部不斷接到告急電話:請立即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肖爾鐵茨下令向一處之前沒有布設任何炸藥的建筑物裝設炸藥,這就是收有拿破侖一世骨骸的巴黎榮軍院。出于對這位偉大的軍事家和征服者的景仰,肖爾鐵茨此前禁止破壞這里。而一旦巴黎榮軍院也發(fā)生爆炸,法國軍事博物館、軍事藝術畫廊、有著400年歷史的古建筑以及大征服者拿破侖的墓室都將不復存在。
23日11時,希特勒直接給肖爾鐵茨發(fā)來密令,“巴黎絕不能淪于敵人之手,萬一發(fā)生,他們在那里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廢墟”。幾小時之前,一批工兵在飄飛的細雨中再次檢查了埃菲爾鐵塔基座的炸藥安放情況,一切都已就緒,只待引爆指令下達。
到底該怎么辦?到了肖爾鐵茨決定何去何從的時候了。密令到來后不久,B集團軍群參謀長漢斯·斯派達爾中將又致電肖爾鐵茨,詢問巴黎的摧毀情況,肖爾鐵茨在那一刻鼓足勇氣,向斯派達爾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說:“巴黎大火已經燒起來了,對巴黎的摧毀已正式開始?!边@個謊言,是以他自己和全家的生命為賭注的,因為這位德國將軍這時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執(zhí)行對巴黎的摧毀命令,他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歷史。
巴黎有的地方確實在起火,也確實是德國人放的,但那是他們在燒毀檔案和卷宗。工兵仍在各地埋設炸藥,但起義者聽到城外隱約傳來的炮聲,大受鼓舞,開始直接打擊這些破壞行動。
而在城外,法軍第2裝甲師和美軍第4步兵師已經聯(lián)手對巴黎城郊發(fā)起了猛攻,布防在城外的大約1萬名德軍正在拉長的戰(zhàn)線上拼死抵抗,但戰(zhàn)況很明了,他們支撐不了多久。
巴黎掙脫了枷鎖
24日,希特勒再發(fā)新的指令,要求德國空軍在當天晚上出動轟炸機空襲巴黎。機隊的指揮官在行動前先同肖爾鐵茨取得了聯(lián)系,后者既已拿定主意保全巴黎,又怎能容許這樣的事發(fā)生呢?他在第一時間就堅決叫停了空襲。肖爾鐵茨有著充分的理由:我的人,都在空襲范圍內。難道你想殺死和巴黎人同樣多的德國士兵嗎?
到了第二天上午,這座偉大都市的大門打開了,盟軍進至巴黎城郊。在盟軍看來,城外的德軍已紛紛潰散,城內剩下的那些德軍不可能做什么像樣的抵抗了。頗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盡管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拒絕執(zhí)行希特勒的焦土命令,但是肖爾鐵茨將軍也并不打算在不做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就把巴黎拱手交給他的對手。他召集軍官們做最后的會商,并表示:再有建議不經戰(zhàn)斗就讓出巴黎的人,我就在這個辦公室里親手斃了他。在這個普魯士人看來,摧毀一座城市是一碼事,保持戰(zhàn)士的戰(zhàn)斗本色又是另一碼事。
形勢已不可挽回,法軍坦克進城了,巴黎市民積蓄了4年的情感爆發(fā)了。馬賽曲的歌聲壓過了槍炮聲。到25日中午,三色旗重新飄揚在了埃菲爾鐵塔上,這時塔基下埋設的炸藥甚至還沒有完全被移除。
就在這個中午,希特勒發(fā)來了歇斯底里的詰問:“巴黎燒了嗎?……就是現在,巴黎燒了嗎?”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令他滿意的答復了。
在設于莫里斯大飯店的司令部里,肖爾鐵茨確認麾下各部的抵抗已無意義,于是決定投降。13時稍過,法軍第2裝甲師的一批士兵沖進了這里,帶頭的自稱是戴高樂將軍手下的亨利·卡恰中尉。
肖爾鐵茨不失風度地回應道:“鄙人是馮·肖爾鐵茨將軍,大巴黎的司令官?!?/p>
“你是我的俘虜了?!笨ㄇ≈形菊f。
肖爾鐵茨回答道:“是的?!?/p>
隨后,肖爾鐵茨被塞進汽車帶走了。在途經飯店外聚集的人群時,巴黎人只是在這個德國人的身上留下了多處抓痕、擦傷,當然還有制服上的大量口水。
在德國,有人試圖召集一次軍事法庭缺席判處肖爾鐵茨叛國罪,不過在軍中好友的暗中拖延下,這次庭審的組織很遲緩,直到德國投降都沒有召開,肖爾鐵茨的妻兒得以保全。至于肖爾鐵茨本人,他在戰(zhàn)后進了同盟國的拘押營,在有關方面披露了他保全巴黎的細節(jié)后,于1947年被提前開釋。
1956年,肖爾鐵茨只身悄然重游巴黎,他特別去了一趟曾經作為自己司令部的莫里斯大飯店。在被值班經理認出之后,肖爾鐵茨上樓看了當年自己的房間,然后謝絕了經理送上的一瓶香檳,離開了。
巴黎人并沒有忘記這位對自己美麗的城市做出如此貢獻的“敵人”。在從巴黎返回德國后不久,巴黎市政府特別向肖爾鐵茨贈出了一塊紀念銘牌,上面意味深長地刻著:“巴黎,已經掙脫了她的枷鎖?!睌的旰螅栬F茨死于自己的家鄉(xiāng)。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