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葵
小月
小月是我家的小時工,四川姑娘,二十七八歲,眉清目秀的,喜歡笑。她每周來我家兩次,擦擦地抹抹灰。有時候忘了洗的碗碟堆著,她也主動洗了。聽她說,在別的人家還管做飯,“那家人還挺愛吃的”。
我老睡懶覺,有時小月按慣例時間來,敲門沒人應,就先下樓溜達會兒。再來開了門,笑盈盈問一句:剛起吧?說完悶頭干活兒,一點不責備我耽誤了她的時間。
小月昨天來時,身后跟著另一個姑娘。小月說,大哥我要走了,以后她來替我行不行?
新帶來的姑娘,是小月的嫂子。小月一家人,好多都來了北京,都在這小區(qū)周圍做工。每次小月來,我會趁家中正亂,請樓下小賣部的人來換飲用水、回收舊報刊什么的,來人一進門,小月常常用家鄉(xiāng)話跟他們打招呼,很熟的樣子。后來知道,換水那小伙子是小月的鄰居;收廢品那大哥是小月的姐夫。
小月拎著塊抹布忙里忙外時,我一般在書房上網(wǎng),任她在外邊折騰。收拾到書房,我就起身給她騰地兒,偶爾閑聊幾句。
小月說,有個兒子在老家,該上學了,她跟老公遠離家鄉(xiāng)來北京打拼,為的就是孩子能好好上學,上大學,然后過上好日子。小月說,說是打拼,其實比在老家清閑多了,在那兒天天起早摸黑地下地,收成還沒準兒。在北京呢,每天都能睡足覺,掙得比家里還多得多,到冬天,帶好幾千塊錢回家過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可羨慕了。
小月說,平常盡干活兒了,不太想兒子,“爺爺奶奶看著呢,放心”。小月說,固定服務的幾家人,對她的工作都特別滿意,她也挺自豪。小月說,白天都排滿滿的,晚上清閑點,就打打小麻將。
小月說這些時一直低著頭,手上活兒不停。不過,低著頭也能感覺她在笑。
我問,血戰(zhàn)到底的四川麻將么?小月這下很驚訝地抬頭問:對對對,你也玩吧?
小月下個月要走了,我問她,在這兒不挺好的嘛,干嗎要走???回老家?她說不是,要去廣西,因為老公在那邊“開了個門臉兒,忙不過來”。
小月的老公也在小區(qū)里做過工,工作好像和電梯有關。小兩口經(jīng)過兩年的辛勤勞作,攢了點兒本錢,小月老公頗具開拓精神地遠赴廣西,開了個門臉兒,自己當老板了。做的生意,是廢品收購。
小月說這些的時候,笑得更燦爛,想來一是因為老公有了新事業(yè),一切充滿了希望;二來好久不見了,就要久別重逢,打心里往外樂。
今天讀報,正巧提到小月的老家,是個國定貧困縣。想起大約十年前我去廣西,因為是國務院扶貧辦的一趟公差,所以一直在桂西北的國定貧困縣東跑西顛。當時政府費了牛勁,幫山區(qū)赤貧人口建設了新家園,有水有電,可是到了搬遷的日子,村民們誰也不愿離開原來的家??h領導親自出動,逐個哀求,最后甚至不得已,佐以小小的威脅。
那場大遷徙的場景,當時看了唏噓不已。山民們排成兩列散了架的縱隊,人人一步三回頭,回眸昔日家園,淚灑不長莊稼的峰叢洼地。
由此想到,那些人如果像小月一樣,到城市“打拼”一段,又將如何?可是那些眼淚又讓我想到,離開家鄉(xiāng),對他們而言,難說是好是壞。
柴靜:也說一個“我的百家姓”
主持人這個職業(yè)有一個比較倒霉的事,出去的時候會被人認出來。大部分時間我還算是比較耐心,但是有的時候挺煩的。
有一天我去機場,好不容易看一本好書,正想看下去,這時候過來一個大哥,這個大哥長的紅臉蛋,穿著貂皮大衣,四十歲左右,過來趴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他就說你去哪兒啊。
我一開始還回答,后來我狠狠心腸說,對不起我要看書了。他的臉上有點孩子受委屈的神色,然后說好吧,就走了。我后來覺得心里面有些過意不去。排隊的時候看到他也在,我說你也坐這個飛機啊,他立刻神采飛揚。
上飛機我又打開書準備看,大哥又跑過來,跟我前面的人換了位子,又把腦袋放在椅子背上看,又問去哪啊,下了飛機開車送你。我又有點不耐煩,把他打發(fā)了。
下飛機的時候他拎著包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當時就想,是狠心裝作沒看見走過去呢,還是跟他打招呼。他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們臺里有個同事曾經(jīng)跟我說,他說我勸你,以后不管誰讓你簽名都簽。我說為什么。他說好多年前我們在天安門城樓拍直播,攝像師正在忙著,過來一個外地人帶小孩來北京旅游,說叔叔您是中央電視臺的吧,幫我簽個名。他說你找海霞簽名去,她就在那邊。那個小孩就走了,沒有簽名。所以說不管誰找你都要簽名。但是這個人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穿著貂皮大衣……
后來我狠狠心走了,但是我還是忘不了站在我背后的那個紅撲撲的臉蛋。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