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沒事兒,哥幾個就坐在工地前那棵老榆樹下閑聊。家庭、開銷、老婆、孩子、苗情、工錢……像百川歸海,聊來聊去,總要聊到井泉。
“這么好的地,種啥不長,咋說圈就圈起來了?”
“圈這算啥,過幾天還要圈王家小學(xué)呢。”
“王家小學(xué)算啥,聽說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開始談判了?!?/p>
“簡直土匪,水稻鄉(xiāng)成他家了,他想在哪建樓就在哪建樓,他想在哪圈地就在哪圈地,再過幾天,該輪到東遼和吉林省了?!?/p>
“還不是曹書記慣的,沒曹德貴撐腰,他算個六!斗大字不識一筐,一百往上的數(shù)兒就得扳腳趾頭,不信誰好信兒問問,他有幾個小姘,看他能不能說上來?!?/p>
“這年頭就錢好使,曹德貴那么精明,就讓他給迷住了,你有啥法兒?”
“告他!違反國家規(guī)定,私圈亂占耕地,就這一條,到哪兒都輸!”
“輸?到哪兒也告不贏,不信你就試試!鄉(xiāng)里就不用說了,告他等于告你自己,縣里這推那那推這地說不定推到猴年馬月,即使下來調(diào)查,也得先到鄉(xiāng)里找曹德貴核實,曹德貴能核實個啥?三核實兩核實就把你給核實進去了;到市里……說白了,到哪兒都官向官吏向吏,老虎向著把門的?!?/p>
“要么就……”發(fā)現(xiàn)有人從岔道口往這邊走,程福示意馬金全小點兒聲,然后提醒他,“白扯,一是犯法,二是也不起啥作用。就你那兩把刷子,不等到人跟前,井泉身邊的狗腿子就把你給收拾了?!?/p>
“要你這么說,就得讓他……”
“不讓……”程福剛接話,見于老三拎桶泔水從廚房里走出來,便住了嘴。直到于老三走遠,泔水從路邊的水溝里慢慢地淌下來,“都是井泉的狗腿子,聽屁大點兒事也去匯報,還添枝加葉、真不真假不假的?!?/p>
李友德抓起身邊一根掉落的樹枝,一片一片地往下撕葉子。
“操他媽的,我恨死他了!砌石座瞅人不注意我就往(水泥)灰里摻黃土。”
“費那勁干啥,還容易露餡。灰刀往磚腰上一磕,像切豆腐似的。我碼那磚,外邊看著齊邊齊沿,里邊都是折的?!?/p>
太陽像個火盆,把大地烤得吱吱冒煙。即使躲進樹蔭,也熱得呼呼直喘。馬金全和程福說得熱火朝天,李友德憋得直冒冷汗,“我看沒用。啥事兒不頂,還遭人煩。抽大煙拔豆茬,一碼是一碼,咱給他干活,他給咱工錢,他沒虧咱,咱也得對起良心,不能葫蘆攪茄子茄子攪葫蘆地拿活砸筏子。”
天上一絲風(fēng)也沒有,空氣漸漸變得沉重。三個人都不說話。只有螞蟻,一分鐘也不停歇,樹上、地下,來來回回地爬上爬下。馬金全伸出二拇指,像個彈無虛發(fā)的神槍手,一下一個;不一會兒,樹下就躺了很多螞蟻尸體。程福拿根樹棍,在樹皮上一下下地劃。
山坡后突然傳來喇叭聲。程福說:“井泉來了?!瘪R金全起身就走。程福也站起來,四處看看,懶洋洋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李友德沒動,拿出一支“黃金葉”,慢慢地往嘴里放。
飯后,哥倆沒事兒就坐在樓座背陰下的胡同前閑聊。家庭、開銷、老婆、孩子、苗情、工錢……像繞不過的坎兒,聊來聊去,又扯到了井泉。
“也算能耐,曹德貴進去那咱,我以為他也完了;咋沒咋地,該競標競標,該開工開工,還越整越大,以前是縣政協(xié)委員,這回還整市里去了。”
“還不是錢大,沒錢鋪路,他算個啥!”
“你別管啥,人就能耐,同樣有錢,人就會花,曹德貴那咱興給個人,他就把曹德貴喂得溝滿壕平;現(xiàn)在興給社會,他就四處捐錢;前年哪疙瘩地震了,一下就拿出十萬,去年村里翻蓋小學(xué),一下又拿出十萬,今年開春富民社區(qū)擴建廣場……”
“媽的……”馬金全撿起一塊石子使勁朝胡同里撇。
“誰這么得瑟,差多點打著孩子!”胡同里突然傳來憤怒的斥責(zé)。馬金全一伸舌頭。程福示意他別出聲。不一會兒,一個老太太領(lǐng)著個小男孩慌張張地從胡同里走出來。東張西望,這瞅那瞅,見只有兩個男人在胡同口聊天,就狐疑地看來看去,末了兒氣呼呼地磨叨:“真是瓜子里嗑出臭蟲,啥人(仁)都有,俺和孫子好好地走路,沒缸沒碴兒的,咋惹著他了……”還吐了一口。他倆誰也不接茬,直到祖孫倆走遠,程福才提醒馬金全,“干啥事都得長點腦子,冒失失地只能惹禍……”馬金全咬著牙,不吱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大哥咋聯(lián)系不上了?那次回家我勸他過來和咱們一塊兒干,他說等媳婦病好好再說,這幾天一打電話還關(guān)機了?!?/p>
“我打也不通。對了,昨晚上挨我碼磚的大老王隨便說句話,說他在西街農(nóng)行旁邊的工地上看見個人,好像是李友德。”
“那不是井泉的工地嗎?他在那干啥?能在那打工嗎?”
“按理是不應(yīng)該。在鄉(xiāng)下,十里八村的就井泉錢沖,不上他那上哪去干?出了水稻,街里到處工地,在哪還不掙碗飯吃,非扒著他的下巴頦兒不放?”
“大老王能不能看錯人了?看他那眼神,瞎哄哄地像個瞎苞米,也就碼磚,兔子沒毛將就材料。”
“也不好說。等哪天抽空過去轉(zhuǎn)轉(zhuǎn),走走、看看?”
“對,過去轉(zhuǎn)轉(zhuǎn),走走、看看?!?/p>
兩人一個悶頭抽煙,一個拿磚頭砸身邊的小石頭。吱吱吱、啪啪啪,煎熬著正午的陽光。
西街農(nóng)行北邊,有個很大的工地,工地旁邊有幾間挺大的庫房,四周給鐵皮圍著,出口有個簡易小房,房前拴著兩只大狗,它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啃著兩塊還冒著熱氣的豬骨頭,一邊警惕地豎起耳朵。突然,兩只狗幾乎同時狂吠。一個穿藍色帆布制服的矮個中年螞蚱似的從庫房那邊跑過來,往門口一看,驚喜地大叫:“金全,程福!”上去就抱,還回頭大吼:“大黑,二黑,給我老實點!”狗就不叫了,嘴里嗚嗚地響著。馬金全和程福一邊看著大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院里走。
哥幾個興奮得拍拍打打。
“好啊,你個家伙!瞇得可真老實,打電話關(guān)機,問家里說你出門了,都快把人急死了!好歹趕上工地停電,你沒看把俺倆找的,翻窟窿盜洞,就差沒挖地三尺了!”
“從村里出來電話就丟了,再也沒買。想找你倆扯扯,一是不知道具體在哪兒,再說你沒看看這活兒,打更、管庫,一會兒進料,一會兒出庫,累倒不累,一天板個死身子,哪兒也動彈不了?!?/p>
哥幾個嘮扯一氣,馬金全和程福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兩只虎視眈眈的大狗上。
“你這狗也太厲害了,沒人看著興許都能吃人!”
“倒沒那么厲害。主要是晚上,鏈子一松我睡覺啥事都沒有,白天拴著鏈子也就報個信兒?!?/p>
李友德陪著馬金全和程福走進小房。小房鋼架結(jié)構(gòu),臨時拼裝,頂多七八平米的樣子。棚頂一個燈泡,靠墻放個窟窿眼睛的沙發(fā),地下和窗臺上拉拉雜雜地擺放著一些殘缺不全的鍋碗瓢盆和一個小煤油爐子,再就幾只亂飛的蒼蠅,還有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和汗泥味兒。馬金全撇了撇嘴,“操,井泉那么有錢,一次十萬二十萬地往出捐錢,哪差門衛(wèi)這兩個小錢,真是狗逼!”
“行啊,一個打更,也不住家過日子,有個窩兒就不錯了?!?/p>
“操,要我早就不干了,給他當(dāng)狗屎奴呢!”
“不干咋整,不為倆錢,誰扯這個。”
“一個月給開多少?”
“去了吃住兩千五?!?/p>
“活兒倒不累。哪工地不管吃?。看a磚爬樓雖說累點,在哪干不得四千打底兒,才給他媽的……”
“要不是腰崴了,誰能憋憋屈屈地掙這兩千五呢?!?/p>
“怪不得的……自個聯(lián)系的?”
“都有了。我自個找,井泉也有那個意思。嗨,就那么回事,要不咋整?”
“行,大哥實在,在哪都留個好名兒,干了這次老板想著那次,哪像俺倆,爭爭講講、撅腚不服,兩天半老板就夠性了?!?/p>
“看你說的,實不實在也就混口飯唄,有吃有喝的誰舍家撇業(yè)地跑出來扯這個?”
“也是,你沒看工地呢,兩膀抱個桿子全是和尚,看見個長頭發(fā)攆出多遠,人家都拐彎了,脖子還往上挺呢?!?/p>
“也就你唄,道北小瘸子一宿五十元還偷著去呢。”
“你也強不哪去,晚上往被窩里一躺,竟忙活老二了?!?/p>
哥幾個聊著扯著,不知不覺轉(zhuǎn)出小房。馬金全看看兩只齜牙咧嘴的大狗,心里就怪癢癢的,“你咋整的,狗咋那么聽你的?”
“主要是常了,熟了,再給它吃的,它就聽你的唄?!?/p>
“我能不能給他點吃的,讓它也聽我的?”
“試試看唄。你先給它點吃的,讓他有個好感,一點點順溜了,它就聽你的了。不過得慢慢來,快了不行?!崩钣训禄匦》磕贸鲆粋€鐵皮罐子,里邊裝著半下煮熟的豬骨頭,“你給它一塊試試?!瘪R金全選了一塊肉多肉肥的豬骨頭,舉起來剛要往狗跟前扔,兩只狗忽地朝他撲來。馬金全嚇得扔下骨頭就跑。李友德笑著說:“沒事,沒事?!边€大聲哈呼大黑、二黑老實點兒。大黑、二黑就哼哼唧唧地低下腦袋。馬金全再投,狗就不撲了;只象征性地舔了舔,一口沒吃。馬金全問:“為啥?”李友德說:“吃足性了唄。”程福就感嘆:“真是,人家的狗連肉都吃夠了!”又問李友德:“這骨頭是井泉出錢還是你出錢買的?”李友德苦笑著搖頭,“我一個打更的,哪來的錢買骨頭喂狗?看著不多,一天少說也得個七斤、八斤的。”
“那這骨頭你也能跟著借光唄?”
“借光能吃多少,可勁兒有兩塊夠了;現(xiàn)在的人,有幾個缺肉的?”
兩位想想也是。只有工地上的伙食,只有人吃,狗肯定不吃。以后只要有空,哥倆兒就過來看看大哥,順便給狗扔幾塊肉骨頭,有時還買點熟雞塊、火腿腸啥的扔給狗吃。一來二去,狗就不咬他們了,還搖頭擺尾地繞著他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漸漸地,哥倆把李友德這就當(dāng)成家了,有空沒空也要過來轉(zhuǎn)轉(zhuǎn)。一天馬金全突然笑嘻嘻地對李友德說:“大哥,想不想掙點兒零花錢呀?”李友德說咋不想掙呢,除非傻子;你要有那門路,帶哥一個。
“你只要愿意,錢就算到手了。”
“吁呵,啥事這么簡單,我愿意錢就算到手了?要那么容易,咱們天天掙零花錢得了,何必舍皮搭臉地給人家打工?!瘪R金全嬉皮笑臉地只顧笑。李友德越發(fā)摸不著頭腦。程福就趴著他的耳朵悄悄嘀咕。李友德一閃,像給燙著了,“那可不行,哪能干那事呢?”
“有啥不行,他這樓房、產(chǎn)業(yè)、存錢、轎車……都哪來的?名義上是靠本事掙的,全他媽的歪門邪道、坑蒙拐騙,沒一分錢正路,和偷、搶一個德行!咱們這么做,也是伸張正義,為民除害,相當(dāng)于把他從咱們手里搶走的錢再搶回來?!?/p>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哥幾個各執(zhí)一詞,不歡而散。
以后一有機會,馬金全和程福該來還來,有時還喝點兒小酒。
哥幾個先是在附近的小賣店買點干豆腐、花生米,一塑料瓶子散裝白酒,在鐵皮罐子里撈幾塊肉骨頭,找個圓木墩子,在上邊放一塊四方形膠合板,三個腦袋一湊,就喝上了。在家也常喝,你一頓我一頓地輪“大襟兒”。酒杯一端,千年谷子萬年稗子地啥都上來了。聊著聊著,又扯到井泉?!澳阏f他媽的……”“你說他媽的……”“你說他媽的……”成了每個人的開場白,和領(lǐng)導(dǎo)“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是一個道理。開始還有點兒節(jié)制,說著說著就大聲豪氣地罵起來。知道的是罵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打架呢。
程福最先控制局勢。先抬頭往窗外看看,就說小點兒聲,要走人大老遠都能聽見。馬金全頭也不抬頭,“怕那事呢,井泉聽著才好!”李友德一聲不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馬金全不抽煙,嗆得咔咔直咳嗽,不僅不制止,還管李友德要煙,“我也嘗嘗啥味兒;你們咋干抽沒夠呢?”程福撇著嘴吸了一口煙,看看李友德,又看看馬金全,趁李友德不注意,擱手捏馬金全一下。馬金全一愣,突然放下筷子,“大哥,你這么好的條件,為啥不用?”李友德把快抽完的煙盒往旁邊一扔,顯得漫不經(jīng)心,“啥條件?有條件干這活兒?到我這喝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瘪R金全嗨了一聲,“大哥,你真是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兒!等哪天不干了,吧嗒吧嗒嘴兒,看你后不后悔!”李友德說有啥后悔的,干一天他給我開一天工錢,不干了拍拍屁股走人,再見面愿吱聲說句話,不愿吱聲眼皮一抹搭誰也不認識誰,完事了。馬金全嗙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桌子”一歪,程福手疾眼快,及時扶穩(wěn),才沒翻倒。馬金全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要是你,工資該掙掙,事兒該整整。井泉這種人,純屬狗逼,讓操不讓摳,你對他再好,他也不感謝,興許還以為你二百五呢;你要是操他、調(diào)理他,他肯定高興,興許還以為你好人呢?!崩钣训抡f:“我不想讓他說好,也沒想給他留個好印象,但干一天就像個干的樣兒,不干就雞蛋殼揩屁股,嘁嚓咔擦地拍拍屁股走人,不干那拖泥帶水的埋汰事兒?!?/p>
“行,大哥,不怪井泉那王八蛋把這么重要的差事交給你,爺們,純爺們!”馬金全輕蔑地瞥李友德一眼,端起碗一飲而盡。
李友德不好意思地笑笑,“話是這么說,等哪天不干了,我要干啥事,興許你想都想不出來……”
程福心不在焉地端起碗,“喝酒,喝酒!”
還有一次,也是喝酒。馬金全突然建議李友德:“大哥,要么也不用你參加,你只要睜一眼閉一眼……”
李友德不由得笑了,“人家用我,就是叫我盡心盡意地守住攤子,我卻睜一眼閉一眼……那成啥了?不行,干就像模像樣地干好,不干就雞蛋殼揩屁股,嘁嚓咔擦地拍拍屁股走人,不干那拖泥帶水的埋汰事兒?!?/p>
“行,大哥,你真是忠心!井泉不怪親戚里道的都不用,卻看中你了;這年頭,像你這樣忠心耿耿、一老本神的,一萬個人里也找不出一個!”
李友德不好意思地笑笑,“話是這么說,等哪天不干了,我要干啥事,興許你想都想不出來……”
程福喘口粗氣,訕笑著舉起酒碗,“好,只要咱哥幾個真心實意,貼心貼肺,黃土變成金!至于別的這個那個,成不成的,都是小事兒?!?/p>
馬金全和李友德心不在焉地跟著舉碗。
還有一次,哥幾個酒意正濃,馬金全突然瞪著眼睛問李友德:“大哥,你實在不同意,俺倆干脆……”
門外突然響起汽笛聲。馬金全一頭鉆進“桌子”下邊。程福也探起頭向外張望。李友德趕緊扶住“桌子”,“金全,你這是干啥?”
“井泉來了!”
李友德不由地笑了,“井泉來了咋地?咱一不偷二不搶,下雨天沒事兒喝點兒小酒,該他啥事?”
“他看見俺倆能不生氣?”
“有啥氣生的,本鄉(xiāng)本土、人不親土親,誰說別扭,咱打工他該用還用,咱不愿干到別場也是掙錢……至于這個那個,舌頭還碰牙呢;誰也沒抱誰的孩子下枯井,有啥大不了的?!崩钣训伦Я藘上?,馬金全才慢騰騰地坐起來。程福說我看好像不是井泉。李友德說井泉很少過來,尤其雨天,八成是問路的,就那喇叭,也不咋像。
果然是問路的。
再喝就沒有剛才的氣氛。一是心情,再是雨也小了,工地上說不定啥時候還有活兒。程福一再表白:“以后不管有啥事兒,咱們?nèi)齻€永遠是哥們!親哥們?。∮H親哥們?。。 瘪R金全第一個贊成。李友德也伸出了大拇指。
“有啥好事兒誰也不能忘了誰,哪怕有個虱子,每人也得分個大腿!”馬金全點頭。李友德跟著點頭。
“萬一出啥事兒,咱哥仨兒有福共享,有難共擔(dān)!”馬金全還是點頭。李友德除了點頭,還補充說:“咱們犯法的不做,犯毒的不干,能出啥事兒?”
“誰要背叛,家破人亡!”馬金全立即表態(tài)。李友德噗哧笑了,“這家伙整的,趕上日本武士道了,好像要炸飛機、人體炸彈似的?!?/p>
程福也不由地笑了,“哥們嘛,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
都說打更的是夜貓子,越到晚上越精神。別人也許行,李友德不行。上半夜還吊死鬼搽胭粉,強打精神撐著,下半夜就迷瞪瞪地直撲螞蚱,看著是塊平地,踩上就是個水坑,明明是個木樁,乍看都像有人在那里潛伏。勉強轉(zhuǎn)了兩圈,回小房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朦朧朧地聽到狗叫,人一下精神起來。狗是他的耳朵,只要狗叫,就有情況,或是人、車從附近路過,或是壞人在附近窺視;叫謊的時候也有,比喻天氣惡劣,判斷失誤,或“吠影吠形”。今晚特別,只叫兩聲,第一聲挺兇,第二聲勉強。他感覺有二:第一聲包括了前幾種可能,都可能,也都不可能;第二聲有感情色彩,有應(yīng)付、搪塞之嫌。如果把兩次叫聲綜合起來,第一聲即發(fā)現(xiàn)了目標,卻辨不清張三李四,就叫得又兇又狠,毫無憐憫,第二次剛剛發(fā)聲,不僅辨清了張三李四,很可能還是熟人,就顯得敷衍、塞責(zé),還有自責(zé)、歡迎的意思。李友德邊猜測邊拎起身邊的洋鎬把,三步兩步躥出小房。
借著門前的燈光,李友德看見大門外不遠處站著兩個人,遠遠地停一輛大汽車,發(fā)動機還突突突地待命。
“誰呀?干啥的?”
“大哥……”
李友德一聽是馬金全的語聲。立時放低了聲音:“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有啥事嗎?”
“趕快開門,有點急事!”
李友德想也沒想,就打開了大門。
馬金全和程福吱溜一下鉆進來,把李友德撞個趔趄?!吧妒?,毛楞楞的,火上房子了咋的?”馬金全張了張嘴,支吾吾地想說啥卻沒有說。程福把馬金全扯到一邊,悄悄湊到李友德跟前,剛嘀咕兩句,李友德突然后撤,“不行,絕對不行!”
程福磨蹭蹭地又湊到李友德跟前,“有啥不行的,這事兒……”
李友德突然發(fā)起火來,“不行,絕對不行!”邊說邊往外推程福。程福好像沒有思想準備,差點兒讓他推個跟頭。馬金全吃驚地看著他倆,不知道咋整。程福憤怒地低吼:“不趕緊動手,還賣傻呆!”馬金全一把抱住李友德。李友德拼命掙扎,“干什么你?你們這兩個糊涂玩意兒,松不松開?不松開我喊人了!”馬金全猶猶豫豫地看著程福。程福憤怒地罵他:“你個傻逼,都啥時候了,還不趕緊……”馬金全回手拿出一條繩子,捆在李友德身上。
“金全,你松不松開?我真喊人了!”
程福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東西,一把塞進李友德嘴里。李友德拼命掙扎。兩只散放的大狗繞著哥幾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嗚嗚嗚地哼唧。程福和馬金全撕撕巴巴地把李友德綁上,弄進小房,放在沙發(fā)上。馬金全擔(dān)心地說:“大哥這么反抗,能不能……”程福一揮手,“不可能,也就做做樣子,哪有怕錢咬手的?再說咱哥仨兒……”又湊到李友德跟前,“大哥,這下和你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了;你放心,到時候少誰的也不帶少你的?!?/p>
汽車隨后開進院里。
半小時以后,汽車開走了,大門也慢慢地關(guān)上了。兩只狗搖搖尾巴,就去撓小房的塑料門。院子里靜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第二天一早,一輛帶掛的141大貨車進院里拉貨,先是發(fā)現(xiàn)大門沒鎖,接著發(fā)現(xiàn)李友德躺在小房的沙發(fā)上,手上綁著,嘴里堵著。
井泉很快趕到現(xiàn)場。李友德開口就說:“快點,馬金全和程福不知道把庫房里的什么東西拉走了。”
很快,警察在東街的工地上把馬金全和程福抓走了。
井泉親自開著奔馳把李友德拉到縣醫(yī)院。心電、B超,X光、XT地挨著檢查一遍,除了星星點點的皮外傷,啥事沒有。李友德說沒事沒事,不用檢查。井泉一揮手,叫大夫該咋檢查咋檢查,末了兒又拿出兩千元錢塞給李友德。李友德說啥不要。兩個人撕撕巴巴像打仗似的。
當(dāng)晚井泉在工地上開了個簡短的員工大會,隆重表揚李友德忠于職守,不徇私情。最后莊嚴宣布:“友德大哥的工資從今天起,由兩千五漲到三千!只要他愿意,李大哥永遠是‘金虎地產(chǎn)公司的永久員工!”
李友德卻在三天后手拿工資,辭職不干了。井泉困惑不解。李友德說媳婦身體不好,他也得出去治病。井泉再三挽留,李友德還是背著行李卷走了。
接替李友德工作的是井泉的一個本家親戚。接手時井泉特意跟他交代:“你的前任非常出色;門衛(wèi)和庫房是安全重地,你得向李大哥學(xué)習(xí),不能出任何差錯!”親戚說:“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我只能比他好,不待比他差的!”
晚上新門衛(wèi)喝了點兒小酒,早早把兩條大狗一放,躺沙發(fā)上就睡了。
半夜起了大火。庫房通紅一片。等消防車趕來滅了大火,滿庫的木材燒成一堆黑炭,烏亮的鋼筋燒得熾白、彎曲,像一堆爛蛇,只有水泥,光禿禿地暴露在名存實亡的庫房里,上邊覆著厚厚的灰燼。
看熱鬧的像堆傻子。新門衛(wèi)就在其中。兩只狗不懷好意地圍著人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不時地吠叫幾聲。
作者簡介:劉軍,曾用筆名白樸,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西湖》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多篇;出版長篇小說《根兒》等五部、小說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