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貴明
耳 哥
耳哥,我的一個遠房表哥。但我至今也不知道百家姓里有沒有耳姓的。
娘去工廠走“五七道路”,也就是現(xiàn)在的臨時工。走時,娘在外邊把門鎖了,鑰匙放在屋里。我和弟弟被關在家里玩。玩什么呢,是自己用紙殼做的幾匹馬和車。玩膩了,就趴在窗臺上向院子里望,其實,院子里什么也沒有。
這時,有一個人擔了一擔東西走進院子。那人挺瘦挺黑,看見窗上的我們笑了笑,放下?lián)诱f:“開門吧?!蹦锹曇粝衿畦?,我惶惶地說:“你是誰?”他說:“我是你耳哥?!蔽艺f:“我不認識你?!彼f:“你娘沒跟你說過永頭公社的耳哥?”我搖頭:“娘說,不認識的人千萬不要開門?!?/p>
耳哥見叫不開門,就把他擔來的兩個筐往一起挪了挪,我和弟弟都看見,筐里鮮紅的是山楂。耳哥把草帽摘下來蓋在一個筐上又脫下外衣蓋在另一個筐上。他便在一個石頭上坐下來。
我愛吃酸的,看見酸東西就流口水。耳哥可能看見了我的饞相,笑了笑把草帽拿開,用手在筐里扒拉著。一會兒,一只大手裝滿了山楂。他站起來走向門口。他說:“開門吧,給你們山楂?!蔽蚁腴_門,可不敢。
那時我家的房門是兩扇板門,房門即使上鎖,兩扇門之間也可以推開一道很寬的縫。我對弟弟說:“讓他把山楂從門縫遞進來吧。”弟弟說:“等一會兒。”弟弟跑進廚房里去了,出來時很吃力地拎了一把斧子。我問:“干什么?”弟弟說:“他手伸進來時,如果有毛,肯定是狼變的,我們就砍他?!蔽衣犃艘灿悬c害怕,說:“不能吧?”
手伸進來了,沒有毛,我用背心的前襟接了,然后放在炕上。金黃的炕席上,一粒粒紅山楂,很好看。我和弟弟吃山楂時,發(fā)現(xiàn)這些山楂不是發(fā)綠的,就是癟的,再就是有蟲子的。
雖然是晚秋,可中午的太陽是很熱的,我看見耳哥額頭汗涔涔的,他坐在石頭上不住地咳嗽,吐痰,抽那紙卷的煙。
娘回來了,問耳哥咋不進屋呢?耳哥干笑了笑說:“弟不讓進呢?!蹦镎f:“這是你耳大哥,咋不讓進呢?”我說:“不是你說的生人不讓進屋嗎?”娘說:“你這孩子,耳哥咋是生人呢?!?/p>
耳哥進屋不一會兒,窄窄的屋地就被他吐了一層痰,我很惡心。
“他耳哥,媳婦有眉目了?”娘說。
“沒呢。”耳哥沒有表情。
“上回不是說紅升公社有一個嗎?”
“太胖,又不會說話?!?/p>
“哎呀,能過日子就行唄。你都二十八啦?!?/p>
“不急,等到秀芝她們?nèi)齻€結婚再說吧?!?/p>
爹回來了,耳哥擔了擔子隨爹走了。我問娘爹去干嘛。娘說,爹去可以幫耳哥每斤多賣三厘錢。
耳哥和爹回來時,筐里已經(jīng)空了。他鞋也不脫,盤腿坐在炕上,嘴巴子山響地吃了三碗娘做的手搟面,滾燙的面條在耳哥的大黃牙間翻滾。我往桌上送雞蛋醬時,聞到耳哥嘴里散發(fā)出很臭的味道。
耳哥走時,娘拿出五元錢給他,說最近錢緊。我對娘說:“我只吃幾個山楂,為什么要給他那么多錢?!蹦飮@了口氣說:“咱欠人家的錢?!?/p>
以后七八年間,耳哥沒有再來賣山楂。但耳哥每年都來一次,走時,娘有時給五元,有時給十元,有時不給。長大后我才知道,我們家欠耳哥八十元錢整整還了十年。耳哥每次來仍然是一地的痰,一屋子的煙。和娘的對話還是關于他娶媳婦的事。耳哥那沙啞的嗓子里說的總是不是丑,就是瘦,再就是黑。
最后一次見到耳哥,我已讀到中學一年級了,我們家擁有了兩間房子,我進屋子時,耳哥正悶頭抽煙,見我也沒言語。我在西屋寫作業(yè)時,聽爹對耳哥說:“你膽子也太大了,誰的女人你都敢搞?!?/p>
“她喜歡我嘛?!倍缒巧硢〉穆曇?。
“什么叫喜歡,不正兒八經(jīng)地娶個女人,這回碰到砬子上了吧。”
“怕他個熊,民兵連長多個雞巴?!?/p>
“不怕?不怕你躲到這里來?!?/p>
耳哥不再言語。但那半夜,都是爹娘和耳哥在論來論去。我漸漸明白了,耳哥搞了民兵連長的兒媳,民兵連長的兒子是個殘疾?,F(xiàn)在民兵連長正到處抓他呢。
耳哥在我家住下了。每天放學,弟弟便纏他講故事,我也去聽。真不知道,耳哥還是個大故事簍子。他講了那么多美妙的故事,使我感到耳哥的嗓音不再那么難聽,吐的痰也不再那么臭了。
下第一場大雪的那個晚上,我聽到房門被拍得山響,一會兒忽啦進來一些人。我懵懵地走出西屋時,幾個粗壯的漢子正拽著耳哥往外走,耳哥用驚愣的眼光瞅了我一下。那眼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種無助的眼光。娘哭了,爹在那伙人走了很久還站在門口的雪地里。
后來,聽娘說,民兵連長并沒把耳哥怎么樣,耳哥根正苗紅,那女人也死不認帳。娘還說:“你耳哥真不容易,一個人養(yǎng)活了十個妹妹,并一個個嫁了出去。”
最近,我回家鄉(xiāng),聽說耳哥后來跟一個寡婦好上了,但不長時間,寡婦翻了臉,訛走了耳哥的全部家當,包括一口用了三十年的大泥缸。如今,耳哥一個人住在深山的老宅里。
算算,耳哥今年該七十四歲了。
二哥請我吃過一頓飯
八月,陽光刺眼地熱。窄窄的山路很長,長得看不到盡頭。
二哥說:“累了吧?”
我說:“還行?!?/p>
二哥說:“還行就是有點兒累,咱們歇會兒吧?!?/p>
我說:“那就歇會兒。”
于是,我們兩個人在一個小分界嶺上尋了塊兒石頭坐了下來。
二哥問:“你還有多少天開學?”
我算了算說:“還有十七天。”
二哥問:“你學得咋樣?”
我說:“都是100?!?/p>
二哥說:“墳塋地的地氣都叫大爺占了?!?/p>
二哥說的大爺是我的爺爺。
二哥是在傍中午時到我家的。那時我們?nèi)艺龂陲堊狼昂劝婧?。我吃第二碗時,二哥說:“下午跟我走吧,我給你做大米干飯,炒粉條子?!倍缱≡卩l(xiāng)下。我瞅了瞅他沒言語。娘說:“孩子就樂意吃大米干飯,炒粉條子。”娘問我:“去嗎?”我尋思了半天也不知道去不去。娘說:“去吧,二哥又不是生人。”
二哥,是我本家的一位堂哥,一年前跟鄰居鬧糾紛,腿被打斷了,在我們家住了兩個月。因為我怕生人,住久了,二哥也就算不得生人了。
我們上路了,是娘決定的。二哥說:“不坐車了,走著去,一會兒就到了?!?/p>
我下決心去的最大誘惑力是大米干飯、炒粉條。二哥許愿,粉條管夠吃,并且炫耀說,小隊里的粉房就在他家門前,一大水瓢碎粉記一個工分。走時,娘把我的書包倒了出來,又給我一元錢,說:“到商店里買點兒沙果,第一次到人家不好空著手?!蹦锇盐宜偷胶冢瑢ξ艺f:“注意點兒呀。”注意什么,我也不知道。娘又對二哥說:“晚上叫他一下,別尿了炕?!蔽矣袀€頂壞的毛病,十多歲了還經(jīng)常尿炕。
在十字街派出所對面的商店里,有一趟專賣水果的柜臺。一個個大木方盤一字兒在里邊排開。方盤里面放著水果,方盤后側立著一排鏡子,水果映在鏡子里非常好看。水果柜臺里好像除了沙果沒有別的。
我問營業(yè)員:“沙果多少錢一斤?”
“一毛三(一角三分錢)?!?/p>
我算了算說:“買5斤?!?/p>
娘說了,自己回來時要坐車,車費是三毛。
營業(yè)員轉身用稱盤去稱沙果,我就把書包張開等著。書包很漂亮,草綠色的,是大姐用過的。上面有五個鮮紅色的字: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是讀中學的大姐去果松川拉練時用紅線繡的,繡時用了很多線,用剪子絞了,毛絨絨的,十分立體。
一稱盤子的沙果轟隆隆倒進了我的書包,有兩個滾到了地上,二哥急忙哈腰去撿了。我把一元錢遞了去,營業(yè)員找給我三毛五。
走出商店時,二哥把剛才從地上撿起的兩個沙果在褲子上蹭了兩下,放在嘴里吃了。二哥叫我也吃,我沒吃。因為我覺得沙果不是我的,是買給二哥的。
走了不遠,二哥把手伸進我背的書包,掏出幾個沙果,遞給我兩個,說:“吃吧,味兒挺好的?!蔽页粤?,果然酸甜。
一路走來,二哥的手不斷地伸向我背上的書包,我記住了,他總計吃了三十四個沙果,而我只吃了四個,我不舍得吃。二哥每把手伸向書包一次,我的心就緊縮一次,書包在一點點兒癟下去。我害怕等到了二哥家,書包里的沙果沒有多少了,二嫂會笑話我買這么點兒東西。
二哥沒有再吃,在我們坐在分界嶺上休息的半個多小時里,他的手竟沒伸向書包。
還有多遠?我望著炎炎的太陽和長長的山路問二哥。
不遠啦。
不遠是多遠?
一會兒就到了。
你剛才說一會兒就到,可已經(jīng)走了兩個多小時。
二哥露出大黃牙,嘿嘿地笑了笑說:“累了是吧?”
到二哥家時,太陽完全下山了。進院之前,二哥指了指前院說:“你看到?jīng)]有,小隊的粉房?!蔽铱匆姡莻€大院子里掛滿了正在晾曬的粉條,我的胃部突然加快了蠕動。
二哥叫二嫂去粉房買一瓢碎粉(那種剛漏出來沒有晾曬的短粉條)回來做大米干飯。
我看見二哥的院子里有一棵沙果樹,有幾個沙果正鮮紅地掛在上面。
可能走得太累了,我躺在炕上不久就睡著了。當我被叫醒時,我立刻就聞到了炒粉條那種香味兒,桌上已擺上了雪白雪白的幾碗米飯和兩大盤子粉條。
“吃吧。”二哥說。
“吃吧?!倍┱f。
“城里人苦咧?!倍缯f。
“城里人苦咧?!倍┱f。
“糧咋能不夠吃咧?”二哥說。
“糧咋能不夠吃咧?”二嫂說。
那天晚上我吃了兩碗大米飯和一大盤子炒粉條。吃完以后我很滿足地用袖頭擦了擦嘴。
那天我走了多遠的路程,我不知道。長大以后,我知道那是十五公里。那一年,我十二歲,是我平生我第一次離開爹娘。
你怎么能這么說
當小健見到米麗十分鐘或者更短的時間里,小健對米麗說:“我愛你。”
他們挨得很近,有一尺或一拳的距離,這是一個很正規(guī)的場合,燈光也十分明亮。
米麗聽完這句話時,先是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吧,繼而,文靜而漂亮的臉蛋開始泛紅并迅速漲紅,猶如秋天枝頭上一只可愛的蘋果。
在以后的一天里,小健給米麗打電話,米麗說:“我們并不了解,你怎么能這么說?”小健說:“我只能這么說,我一見到你,我就覺得我愛上你了,我并沒想了解你,愛完全是憑感覺的。愛你,我就這么說了。也許還有許多人愛著你,可他們沒有說,你可能也愛著別人,但你也沒有說?!?/p>
米麗不再說話。
小健約米麗出來,出來嘮嘮,隨便嘮嘮。一次、兩次、三次,米麗都婉謝了。
米麗的一個朋友來找小健,在音樂咖啡廳,那女孩兒高挑的個兒,一襲白色紗裙,走路款款的。其實,那女孩一進屋小健就注意他了,但沒想到徑直向他走來。
“你是小?。俊庇腥缫魳返穆曇簟?/p>
小健沒有言語,只是瞅定了那女孩兒。
“我是米麗的朋友?!闭f著坐在了小健的對面。
服務生走過來,小健說:“來杯咖啡?!?/p>
那女孩兒說:“加冰的?!?/p>
小健說:“加糖的?!?/p>
女孩兒說:“加冰的?!?/p>
小健笑了。
那女孩說:“我叫阿雪,你再見過米麗嗎?”
小健喝了口咖啡說:“沒有?!?/p>
阿雪說:“你怎么能那么說呢?”
小健說:“說什么?”
“你愛她!”
“有錯嗎?”
“人家有丈夫了?!?/p>
“我說的時候并沒想當她的丈夫?!?/p>
“那么你想當?shù)谌???/p>
“更沒有,這是兩回事?!?/p>
“你愛她,可你怎么能那么說,太直白?!?/p>
“那是我的本性。”小健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真那么愛她?”
小健歪頭瞅了阿雪半天才說:“也許現(xiàn)在不了。”
阿雪說:“為什么?”
小健聽得出,阿雪說這句話時,聲音是顫抖的。那只雪白而小巧的右手食指在茶幾上不斷地劃著。
小健說:“因為我要對你說那句話了?!?/p>
阿雪的臉紅了,盡管在幽黃的燈光下。
“你有病沒有?”阿雪慌亂地說。
小健說:“我沒病。”
“那么你是欺騙米麗。”
“沒有。沒見到你之前,米麗是最好的。”
阿雪低下頭,長長的黑發(fā)幾乎遮住了整個臉。
小舞池的音樂響了。
小健站起來,把手伸向阿雪說:“我們跳個舞好嗎?”
阿雪慢慢地抬起頭,把手搭在小健的手上,輕輕地走進舞池。舞曲非常舒緩,但小健感覺到阿雪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舞曲快要結束時,阿雪抬頭問小?。骸斑€會有比我好的?”小健說:“可能,但至少要把握現(xiàn)在的機會?!卑⒀┱f:“那么你對我說那句話了嗎?”小健愣了一下,突然大聲說:“我愛你!”這時音樂正好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他們倆的身上。
離開咖啡廳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小健和阿雪手挽著手走在長長的燈影里。
米麗再見到小健的時候,已是半年或一年以后。米麗說:“那天你跟我說的那句話是真的嗎?”小健問:“哪句話?”米麗說:“你怎么這么健忘?!毙〗∨呐哪X門說:“是真的?!泵愓f:“我也愛你?!闭f著眼淚就流了出來。米麗說:“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了?”這時,阿雪從遠處跑來,抱住小健說:“親愛的,我們走吧?!笨匆娒悾⒀┱f:“小健,這是你的朋友?”小健說:“這是米麗呀!”阿雪非常熱情地握住米麗的手說:“哦,是米麗,你真漂亮?!?/p>
米麗急忙抽出手,轉身走掉了。小健愣愣地站在那里。
小健對阿雪說:“這是米麗!”
阿雪說:“你剛才不是說了嗎?”
小健說:“你們不是朋友嗎?怎么像陌生人似的?”
阿雪詭秘地說:“在此之前我可從來沒見過她?!?/p>
小健完全懵了。他說:“你怎么能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