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短篇小說）

天上云層厚厚的，云團(tuán)接處露出淡藍(lán)。有風(fēng)，水汽漸漸散開，太陽所在的地方開始透亮。

“等下會出太陽花了?！碧m姑說著，和英姆一人一邊，用力把手中的白布甩上竹竿，再鋪展開來。蘭姑和英姆姓什么，全名是什么，大概村中的小輩一時都說不上來。即便是平輩，日常里也這么叫著她們，是一種親昵又尊敬的稱呼。

曬谷坪，也叫“禾坪”，從前是用來曬稻谷的，現(xiàn)在十根竹竿，一邊架在石墩的干樹丫上，一邊支在圍著禾坪的矮墻沿，都已晾滿了布幔，白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還有二十四幅印著二十四孝圖。

禾坪外面是一口塘，塘外是一灣小溪，溪后一片竹林。風(fēng)吹得竹葉刷刷，云片四起。

晾在門樓邊上的這幅，畫著三國時孟宗“哭竹生筍”的故事，楷體寫著“淚滴朔風(fēng)寒，蕭蕭竹數(shù)竿。須臾冬筍出，天意招平安”的詩句。

這個村寨，在粵東客家一帶，與潮汕相鄰，距離廣州四百五十公里，名叫“廣盛”，村里人都姓蔡。繁體的兩字刻在門樓上，涂了朱紅色的漆。走進(jìn)門樓，下了臺階。這座平日里安安靜靜的舊圍屋這時聚滿了村里的妯娌，在收拾著廳堂。

昨日剛辦完一場葬禮，還下了一下午的雨，紙炮的紅屑粘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晚間的“做燈”儀式到十點(diǎn)，完了就散了，最后燒的紙屋紙錢灰燼還在。茶具也零落在那兒，瓜子殼遍地。

做燈，是請和尚來念經(jīng)送亡靈，孝子孝孫要跟著在靈前轉(zhuǎn)圈跪拜。做燈的儀式，舊時很隆重，吹拉彈唱，直把黃泉路、望鄉(xiāng)石、閻王殿和十八層地獄的苦難都唱全了，念啊唱啊到凌晨一兩點(diǎn)。和尚帶著孝家對著墻上上刀山下油鍋的圖畫一路跪拜，拜的是什么與為什么，也不清楚，只當(dāng)是最后一次盡孝。和尚念了長長一段后，最后總是拖著長音重重地一聲“跪”，孝子便參差不齊跪倒在地，再一拜。再跪，再拜。村里的老人小孩搬著凳子，在下堂觀看?？吹煤乔愤B連，直到孝子們把雙膝都跪得紅腫，跪得破皮。

那都是舊時，現(xiàn)在一切儀式都簡化了，怕跪痛了膝蓋，怕折騰了孝子。十點(diǎn)也能收工，況且昨日大雨，天也冷，觀眾早早散了。

今兒早上七點(diǎn)多，蘭姑就拿著細(xì)竹枝做的大掃把，第一個到達(dá)“現(xiàn)場”。從南門樓開始，掃起地來。南門樓離北門樓五十米，中間就是曬谷坪，坪中一口井。蘭姑六十三歲，一米四的個子，瘦瘦的身子，顯得掃把尤其笨重。只是禾坪地粗，要這種細(xì)竹枝掃把，才能掃出被雨水打進(jìn)縫隙里的紙炮屑。

掃了半個小時，住在后巷的妯娌陸續(xù)來了。圍屋年代久遠(yuǎn)，一間間的屋子矮且小，已沒有人住在老屋中。有些搬離到鎮(zhèn)上，有些遷到城里，有些在老屋后面的田里建了小樓，連成兩條長長的巷子。

全村三十來戶人家，能聚齊的時候，除了紅事（婚禮），就是白事（葬禮）?，F(xiàn)在紅事都興在鎮(zhèn)上的酒店辦。聚在村里，還能在老屋的，只有白事了。

住在村里的，只有十來戶了。老人居多。一早來打掃的，也多是老年婦女。七八個，自覺分工干起活來。

有人掃地，有人從井中打水，有人擦桌子，有人洗布，有人把一件一件擦抹好的茶具、水壺、鋁盆，收到庫房里。每一張桌凳，每一件器物，都有紅漆在顯眼處寫了“廣盛”。這是村中的集體財產(chǎn)。所謂庫房，是某家的老屋，不住了，又愿意給村里用，村里稍一整修，用來存儲公共物品。

蘭姑和英姆是姑嫂。英姆很高，一米七。兩個人在井邊擰布的時候，一高一矮，卻并不輸力。

早已過了立冬，南方的天漸寒，井水沁涼。

“禮錢就收了二十八萬?！庇⒛芬贿呌檬峙拇蛑归_的布，一邊說著。昨天紅榜之上，白粉筆寫下每戶人家的名字和禮錢，不在村里住又不回來的，收到消息也會托了隔壁鄰居先墊出。一個村的，同一個姓，說起來都是親人。少的一百，多的幾千。當(dāng)然財務(wù)會幫主家記下收到的每一筆，來年他日，這些都是要還的。

“說是花了十七萬。她女婿就出了八萬?！碧m姑的丈夫一直是村事務(wù)的義務(wù)會計，公認(rèn)的做事細(xì)致，昨天就是做出納，在中門樓足足坐了一整天。她壓低聲說道。

“多少？嘖，昨天打炮真是把我耳朵震聾了……睡覺耳朵里都是炮聲……”連清五十多歲了，在一旁搓洗茶杯，念叨道。

“儀仗隊(duì)的號聲大鼓也刺耳得很，還是聽不慣這個‘現(xiàn)代的?！毖┰圃谝慌哉f。她才三十四歲，是媳婦們中的后起之秀，村里有什么事，都走得近走得勤。她在鎮(zhèn)上的銀行上班，村中有大事，也是要請兩天假的。

“你這么年輕也聽不慣？一天一萬，就聽著吹了一天的《世上只有媽媽好》?！碧m姑接話道。

“不好聽也搶了風(fēng)頭了。嗩吶二胡在三廳的大木門邊，聲音被蓋過了。”連清說。

“外氏倒是威風(fēng)，一律的青色長衫?？粗鴣砹耸畮讉€。”英姆說。外氏，是死者娘家的人。死者望婆，娘家在離村十里路的另外一個村，姓楊。

“說這一天外氏最惡，所以才板著臉嚴(yán)肅得很是不是？”雪云問。

“外氏一來，孝子孝孫都要哭得最大聲?？葱⒉恍?，就看這一天哭得多大聲?！边B清說。

旁邊有人聽了，嘿嘿笑著。

“昨天這陣勢，是這幾年來最大的一場了吧？”連清又說。

“你看那禮炮車多大一輛，還有樂隊(duì)、彩旗、花圈、大鑼隊(duì)……”阿美接話。她四十歲，天生爽朗，嗓門大，或許是心胸開闊，看起來三十來歲的樣子。

“有錢，辦葬禮當(dāng)然也不能寒酸啊……”

“你看昨天下雨，沿途多少人站在屋檐下看，還有打著傘在路口看的……”

手腳忙著，嘴也沒停，一直到了十一點(diǎn)多，收拾得差不多了，陸續(xù)回家煮飯。蘭姑掏出事先準(zhǔn)備的紅包，給每人發(fā)一個，里面包十二塊錢。發(fā)個意思，成雙數(shù)，圖吉利。

云層已被太陽擠開，懶懶的光。上中下三個廳堂收拾得干干凈凈了。

白布縵，還滴著水。

蘭姑的兩層半小樓在后巷的中間?；氐郊?，八十五歲的老母親已經(jīng)把飯用電飯鍋煮好，把菜擇好了。蘭姑干活向來手腳利索，她快手把菜洗了，炒起菜來。她三歲的孫女，拿著昨天撿到的粉筆頭，在屋檐下的水門汀上畫畫，畫上小花，畫上云朵。有過冬的兩只燕子在巷子口橫拉的電線上停出兩個音符。

蘭姑的大兒子兒媳在離鄉(xiāng)五小時車程的深圳工作，都是醫(yī)生，總是忙。她也去過深圳，住了十天，就憋不住要回家。她的理由是，上有老人要照顧，怎能離家。還開了家庭會議，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女兒還小，就在老家?guī)В^一段鄉(xiāng)下的童年，也未嘗不可。

才剛張羅老人孩子吃完飯，還沒洗碗。巷子一頭，連清就踱步來了。

“吃了？”蘭姑問她。

“什么？”連清的聲音提高了一倍。

“你耳朵真是聾了。”蘭姑甩著手上的水揶揄她。

“都說被炮打的?！边B清滿肚子氣。

搬了椅子，讓她坐在門檐下。將近一點(diǎn)鐘，陽光漸熱，曬到了巷子里。

以往飯后，都各自午休，很少串門。午后的村子常常安靜得跟午夜一樣。

只是昨天的鑼鼓喧天、炮聲四起、大雨瀟瀟，似乎還有余音。今日不能休息，坪上曬著布幔，恐再有雨，妯娌們要望著天。像多年以前，坪上曬著稻谷，吃完午飯都坐在門樓，看天看谷。

還在洗碗，英姆也從巷子另一頭走來搭話。蘭姑擦了手，給她搬來一張凳子。

洗好了碗，蘭姑自己也搬了一張矮凳到檐下坐。老母親在里間休息，孩子也被她丈夫哄了去午睡。

“前天大太陽，今天也出太陽，偏偏昨日有雨。”英姆說道。

“老天真的靈，不會說假話，早上陰天，晚上也晴著，偏偏送葬路上傾盆大雨?！边B清身子往前坐著，彎著腰一雙手肘撐在膝上。

“我兒子一路放紙炮，全身都濕了。望婆要淋她的子孫，也連累了別人?！庇⒛氛f著來氣了。

正說著，前巷的梅英婆也來了。七十多歲，駝著背，花白的頭發(fā)梳成一個髻。眾人起身互讓坐。蘭姑又搬來椅子，還抬了一張小方桌出來，從柜子里拿出一袋咸干花生。

“中午人困，喝個茶吧?！闭f罷端了茶盤水壺出來，從寫著“鳳凰茶”的袋子里抓出一把茶葉放進(jìn)蓋碗茶盅里。鳳凰茶，是離村不遠(yuǎn)的鳳凰山所產(chǎn)單樅。當(dāng)?shù)厝讼埠犬?dāng)?shù)夭琛?/p>

云層薄了，露出整片整片藍(lán)天。太陽曬下暖洋洋。

茶香飄散出來，在陽光下?lián)P起一團(tuán)熱氣。

“聽到有茶喝，我也趕緊來?！碧m姑身后響起阿美的聲音。

團(tuán)團(tuán)圍下，今天算是蔡家媳婦們的主場了。昨天的葬禮，從理事、賬房、采購、文房、抬壽，全都是男丁。女眷們做些接待、煮開水等打雜工作。葬禮過后，男主們就撒手不管了，后續(xù)一律女人們收拾起來。

時間到了公元2014年，在這個并不閉塞的村子里，媳婦們也受過教育，但傳統(tǒng)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男人們力氣大，能干粗活，女人們干得來什么？”蘭姑是同意這點(diǎn)的。

況且多少年來，她早已熟知葬禮前前后后一切的來來去去。她二十一歲從鄰村嫁到廣盛村，四十多年來，未出過遠(yuǎn)門超過一個月。參與村里每一次白事，到底有多少次了，她也數(shù)不過來。見過每個已死之人的最后一面，也見過村里每個在生之人身為孝子時的一面。送葬隊(duì)伍中的孝子孝女都有前后之分，何況主事與從事，當(dāng)然分得更清。

“虎仔也回來了。多年沒見他了?！泵酚⑵耪f起。

“在廣州做生意，全家都出去了。還叫虎仔？都快五十歲了！”英姆接話。

“他沒到二十歲就出去，現(xiàn)在都多少年了？我都這么老了！”梅英婆身體不好，患有胃病，總說自己老了。

“他跟阿團(tuán)要好?！边B清說。

阿團(tuán)，就是死者望婆的兒子。

“阿團(tuán)兩兄弟這幾年賺到了啊！聽說阿團(tuán)在廣州買了一套房子，六百萬?！卑⒚澜舆^蘭姑的茶盅，給每個人倒茶，小茶杯端到每個人面前。

“望婆今年七十八，到廣州也才兩三年，出去前身子硬朗得很，還種菜種番薯。外面吃好住好，怎么身體這么快差了？”梅英婆說。

“望婆可是想回來住，你看，這么多人說著笑著，日子就過一天了。在外面，普通話不會說廣州話也不會，整天就跟個啞巴似的?！碧m姑嘆道。

“在外面成日在家里，不走動，對老人不好，窩著窩著就出病來了。”

“那怎么不回來？”

“聽說鬧過要回來，兩兄弟都不肯啊。說外面高樓大屋不去住，在這小村里。怕別人說他們不孝??！”

“哦，接出去住就孝順了？也沒個認(rèn)識的人，說話都難?！?/p>

“要是一個老人住村里，也孤單?！?/p>

“請個保姆也好?！?/p>

“終歸以為不是體己的。”

“聽說那媳婦對老人可吝嗇得很?！?/p>

“華春不是在他們家做保姆？說那媳婦一心在她的兒子女兒，對老人是不怎么照顧的。”

“兩個媳婦不是都在廣州嗎？”

“兩個媳婦，還不是推來推去。”

“那也是冷清的，還好有華春說說話?！?/p>

“還是住村里好，自在?！?/p>

“我女兒也叫我去深圳住，我可不去。在村里住，種種菜，挺好?！?/p>

“我是暈車，一聞到汽油味就吐。還是不去受那個罪?！?/p>

“這孩子大了，也要出去上學(xué)。外面的世界跟我們不一樣，小孩在我們這老屋，怎么跟得上。唉，過兩年再說吧……”蘭姑的話，說的是她孫女。

“昨天望婆媳婦可是都哭得很大聲?！?/p>

“這么多人面前，還不裝一裝?！?/p>

“可憐昨天裝衫時，也是瘦得皮包骨。”裝衫，是為死者擦凈身子，穿上壽衣。

“回來鎮(zhèn)醫(yī)院住半個月了。”

“怎么沒在外面的醫(yī)院？”

“在外面醫(yī)院也是住了一段時間，看樣子也醫(yī)不好了，回來也是等日子?！?/p>

“說是怕死在廣州大屋里。幾百萬的房子，怎么肯讓老人死在那里？回來不是在鎮(zhèn)上的房子住了一個月？我前頭還去看過她，氣色還不錯的??！”

“唉，人要死，也是很快的。發(fā)高燒一直不退，就趕緊送到醫(yī)院了?！?/p>

“先是說腿不好，后來說腸也不好?！?

“回家來也好。人死也是終歸是要回鄉(xiāng)入土的。”

“死后排場弄得這樣大，又有什么用？”

“送喪的隊(duì)伍，唉，那多長，大黑傘一打，倒是壯觀?！?/p>

“前面走了一段，后面見下大雨，都陸續(xù)拐近路回去了?！?/p>

“難為前面打炮放紙炮的啰，淋得從頭到腳沒處干的。”說這句的還是英姆。

“有些沒拿到傘，也全淋了雨?！?/p>

“儀仗隊(duì)不是也全淋了?！?/p>

“原本發(fā)了白衣白鞋，很是統(tǒng)一。只是一下大雨，衣濕了，鞋黑了。”

“臟鞋還在那呢，還沒洗……”蘭姑說著望向墻邊。

眾人的眼睛隨著她，白布鞋沾滿了泥，濕漉漉的扔在天井里。墻邊的泥縫里，長著一株秋海棠，翠綠的葉子，開出一朵紫紅色的花。

“你這花還開得好！”

眼光回來，陽光已照在茶杯里，漾出金色的光。水汽沿著光線緩緩而上。

“昨天中午和晚上的菜都沒重，分量也足。”

“還算本分?！?/p>

“這專門做婚葬宴席的，什么都齊全，桌子凳子都搬來?！?/p>

“老時我們都自己架爐燒飯菜，可沒這么省心。洗碗抬桌，一天下來累得不行?！?/p>

“現(xiàn)在鍋碗瓢盆都齊全，連桌椅也準(zhǔn)備，很行?！?/p>

“主要是味道也不會太差?！?/p>

“以前就幾樣菜，蒜苗燜五花肉，咸菜燜五花肉，哪有這雞鴨魚的。”

“咸菜燜五花肉最好了，我孫子最喜歡吃，下飯。”

“那還是因?yàn)榇箦侊埡贸??！?/p>

“菜也都吃不完，每家都倒了一兩樣回去?！?/p>

“不浪費(fèi)好……”

“這花生挺好。香！”

“好就多吃幾顆。”

“不行咯，牙不好?！?/p>

嚼花生的聲音。靜默了一陣。

“雪云說擦身時手上還有血?！?/p>

“那肯定是醫(yī)院拔管時流的。半個月沒吃沒喝，盡輸營養(yǎng)水了?！?/p>

“那天下午急急忙忙打電話來說要收拾廳堂，我趕緊去叫人?！碧m姑說道。停喪五天，那已經(jīng)是六天前了。

“都是些老的才敢走近前，年輕的都縮在后面?！?/p>

“誰家沒有這個事，不近前，以后到她家了，誰會近前？”

“要多培養(yǎng)些年輕的才好?！闭f到這句，眾人笑起來。

“要是男的，太重，我們幾個老的抬也抬不動?！贝逯泄艜r就沿下來的風(fēng)俗，死者不論男女，最后的裝衫，都是女眷們做。

“現(xiàn)在外面的殯儀館，有專門的化妝師，畫眉毛，畫嘴唇，畫得漂漂亮亮?！?/p>

“我們這村的，多有錢的，都還是回來辦的?！?/p>

“落葉還是要?dú)w根……”梅英婆說。

“這么多年來，全都還是回來的?！碧m姑說。

“只是老屋太破舊了，也要修一修才是，那些泥墻，要是下大雨，真有可能塌下來?！?/p>

“那些房梁也要加固才好，不然屋頂也不安全?！?/p>

“昨天做燈時，柏爺召集各戶開會了?！卑貭斒谴逯械睦洗罅?。昨天的老大，也一律褐色長衫，一個一個給死者上香，做足了派頭。

“也是，白事人才比較全。平時也就稀稀拉拉幾個?！?/p>

“白事都能回來，人心還是比較齊的?！?/p>

“也不全是送死人最后一程，生人也聚一聚?！?/p>

葬禮從來都不全是死者的儀式，而是生者的聚會，在葬禮中相聚寒暄談笑。多少年了，蘭姑是知道的。

真正的悲傷，不在葬禮中。

“這次是修哪里？”

“說是禾坪要重新過灰，墻也要刷過。”過灰，就是重新鋪水泥地。

“是要過了，早上一把竹帚都掃壞了?！碧m姑說道。

“老茅坑也要填了，做個小的休閑場，弄個小涼亭?！币郧按謇锖苌偃思椅堇镉袔?，都是公共的茅坑，四周圍著土墻，里面鋪兩根木板，踩上去咯吱咯吱響?，F(xiàn)在早已荒廢了，長滿了草。

“多少起？”

“這個按各家的意愿。有錢就多拿。”

“五百起上芳名碑?！?/p>

“以前都是老的（是指她丈夫）捐，兒子捐。這次我也捐一個，上個名字吧?！碧m姑笑著說。

“得有錢才行啊……”旁邊有人呵呵笑起來。

“后生們出錢，也還是可以的。少的一千，多的幾萬。”

“修是修了，現(xiàn)在年輕的很多都不回來住了?！?/p>

“住還是要住的，老的還在，后生總要回來?！?/p>

“柏爺?shù)膬鹤诱f是準(zhǔn)備回來了，不在外面做生意了……”

“回來也好，現(xiàn)在鎮(zhèn)上也不錯的?！?/p>

“老小在一起，多些照應(yīng)……”

陽光曬到了門后，熱了起來。

“這太陽，看樣子應(yīng)該能曬干了?！庇⒛反蛄藗€呵欠。

“去翻一翻吧。”

幾人起了身，走出巷子。

刮起風(fēng)，白布翩翩，已經(jīng)干水。她們兩人一組把白布翻面曬。英姆高大，一人翻著二十四孝圖。昨天的行葬隊(duì)伍里，持二十四孝布軸的也是淋了個落湯雞。后來干脆都把布軸頂在頭上，也沒能擋住雨。

“你看這太陽，锃亮锃亮。昨天就能落那么大！”蘭姑說道。她抬頭望了一眼太陽，耀眼迷離得有點(diǎn)眩暈。

昨日后勤組煮了五大鍋姜湯，空氣中似乎還是那個味道。英姆的兒子還是傷風(fēng)了。

三點(diǎn)半了。老屋的黑瓦上閃著光。

陽光里容易困。

“回去歇歇?！泵酚⑵拍昙o(jì)大了。其他幾個人也轉(zhuǎn)身。

“前兩天種了一畦芥藍(lán)，昨天這么大雨，我去田里看看?！?/p>

“六點(diǎn)回來收??！”

“這什么天，六點(diǎn)早黑了?！?/p>

“五點(diǎn)半吧！”

蘭姑走出門樓，她這才想起，忙了大半天，自家的衣服還在洗衣機(jī)里沒有晾。

時間真是容易過。轉(zhuǎn)眼又要辜負(fù)了這好太陽。

矮墻邊的兩缸桂花，飄來幽幽的甜香。

她回頭看了看微風(fēng)揚(yáng)起的白幔，昨天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聚在這里，送一個人的最后一程，好不熱鬧。今日又寂寂了。

塘外的竹子吱吱響，風(fēng)漸大了。

這個午后，妯娌們的絮語，也很快如風(fēng)煙散了。

蘭姑急急出了門樓，碎碎的步子，往家里走去。

徐倩娜：生于廣東梅州。畢業(yè)于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漢語言系，現(xiàn)供職于某航空公司。

責(zé)任編輯 高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