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云
(徐州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響
——論《遠東來信》的結構與視角
王冬云
(徐州工程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長篇小說《遠東來信》是作家張新科的代表作,以二戰(zhàn)為題材,具有“中國版《辛德勒名單》”的美譽。小說獨具匠心地采用“V”字形的整體結構,主線與副線遙相呼應,將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結合在一起,極大地增加了作品的容量與密度,為讀者鋪開了一幅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歷史畫卷,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遠東來信》 結構 視角
《遠東來信》是作家張新科的長篇力作,小說以二戰(zhàn)為背景,以留德學生謝東泓為講述故事的主角,敘寫了德國猶太小男孩與他的母親由于納粹的迫害,避難中國,并得到中國人無私幫助的故事。這部三十九萬字的長篇小說把二戰(zhàn)時期的中國作為施救角色來講述,“實現(xiàn)了文學領域此類題材零的突破”[1]。作品以雷奧為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塑造了王家甫夫婦、潘進堂夫婦、任天放、八仙等一系列善良淳樸的人物形象,鋪開了一幅富有濃郁地方和民族特色的畫卷。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故事時間跨度長達六十余年,作者獨具匠心地安排了小說的敘事結構,采用了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相結合的敘述方法,將那一段被塵封的苦難深重的歷史進行了生動再現(xiàn)。
小說的結構屬于小說的形式要素,是小說各部分之間的內(nèi)部關系及由此展現(xiàn)出來的外部存在形態(tài)。對小說各部分之間關系的安排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生活的認識?!哆h東來信》作者張新科留學德國時,經(jīng)常與一幫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談到二戰(zhàn),“中國軍民只是為自己而戰(zhàn)”。
“中國不是一個有大愛的民族”,這些偏見讓他耿耿于懷,卻苦于找不到有力的證據(jù)去反駁。1995年無意中從一張德文報紙的夾縫中看到了一段史料,二戰(zhàn)期間的中國上海收留了近三萬名猶太人,上海成了猶太人的諾亞方舟。張新科終于可以為自己的民族發(fā)聲了[2]?;诖?,作者安排了符合自己創(chuàng)作意圖的小說結構。
1.匠心獨運的整體結構
按照現(xiàn)代結構主義理論,事物的結構就是把各個部分聯(lián)系起來成為一個整體,這樣的事物因而呈現(xiàn)出一種新穎獨特的面貌[3]。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相對于部分而言,整體具有邏輯上的優(yōu)先性?!哆h東來信》作為一個“整體”,每一章的內(nèi)容是其“部分”,這個“整體”講述的是謝東泓發(fā)掘出的雷奧被中國人救助的故事。全書由第一章到第十三章和尾聲組成。作為這一整體的組成“部分”,作者對文本的結構安排是以人物活動為中心,以地點的轉(zhuǎn)換為標志的,這一點從目錄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一章的標題為“德國漢堡”,第二章為“易北河·大西洋·東海”,第三章“德國漢堡”,第四章“中國上?!?,第五章“德國漢堡·中國上?!保鹊龋?]。不同地點交錯并行,中心人物分別為謝東泓和雷奧,采用的是中長篇小說常見的線式結構中的復線式結構,復線式結構對于展開復雜多變的歷史畫面和豐富多彩的生活場景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值得注意的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作為故事敘述完結之后的補充或展望的 “尾聲”,作者卻把它處理成了故事中的高潮,在長達兩年多的尋訪中,原本隱在歷史燈影里的故事主人公雷奧和讀者直接面對面,宛如一個重要的演員從幕后突然出現(xiàn)在臺前的聚光燈下,讀者與人物距離的驟然縮短產(chǎn)生了巨大的視覺沖擊和心理震撼。
《遠東來信》中,謝東泓的尋訪之旅為一條線索,雷奧避難的故事為另外一條線索。表面看來,兩條線索是平行的,作者的敘述也是冷靜的,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這兩條線索交匯于最后的“尾聲”中,如兩條原本潺潺流淌的小溪流,匯成了波瀾壯闊的大河,這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也奏響了美好人性的交響曲。
因而,總的來說,《遠東來信》的整體結構呈現(xiàn)出“V”字形的基本狀態(tài),它帶給讀者獨特的審美享受,也帶來了精神的洗禮,思想的升華。毋庸諱言,無論歷史的塵埃多么厚重,現(xiàn)實總能夠去偽存真,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還原它的本來面目。
2.遙相呼應的主線與副線
結構主義認為,任何事物都是由部分組成的復雜的統(tǒng)一體。其中,任何“部分”的性質(zhì)都不可能被孤立地理解,而只能在觀照“整體”之后把它與其他部分聯(lián)系起來才能被正確詮釋。因此,我們在分析了《遠東來信》的整體“V”字形結構之后,再分析組成“V”字的兩條線。雷奧的故事開始于三十年代,而故事的發(fā)掘者謝東泓是六十年之后才開始尋訪的,雷奧與謝東泓是這個完整故事的一部分,為了敘事的方便,作者采用了雙線并進式的結構。
一條線索對應一個故事,雙線中的前一條,是留學德國的中國學生謝東泓在漢堡的跳蚤市場淘到了八封私人信件,這些信件是一個叫雷奧的猶太男孩在1939年至1945年之間,分別從中國上海和河南農(nóng)村寄給他在德國的音樂老師的,認真嚴謹?shù)臐O業(yè)生物學研究生謝東泓通過對八封信的翻譯整理,采用“文本分析”與“實地認證”的方法,在漢堡多次進行實地調(diào)查,數(shù)次往返于上海、柏林、巴黎與河南,終于揭開了隱含其中的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歷史過往。在兩年多的留學時間里,謝東泓不僅收獲了學業(yè),而且收獲了愛情。這條線索開始于德國漢堡,時間為1993年,謝東泓為故事的主要人物。
雙線中的后一條,其對應的故事開始地點也是德國漢堡,時光倒流至1938年,七歲的猶太小男孩雷奧一家為免遭納粹分子迫害,想方設法逃離法西斯魔窟,在被英國、美國大使館拒簽之后,雷奧與媽媽得到了前往中國上海的簽證,而隨后雷奧的父親和姐姐慘遭納粹殺害。經(jīng)過二十一天的航程之后,雷奧和媽媽開始了在上海的艱難謀生。隨著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推進,日本人的迫害變本加厲,猶太人的處境更加險惡,雷奧在父親生前朋友王家甫的幫助下,藏身到河南鄉(xiāng)下,之后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人間生死的殘酷拉鋸戰(zhàn),在善良的鄉(xiāng)親佑護下,雷奧有幸生存下來。1945年,二戰(zhàn)結束,和平到來,雷奧前往美國紐約。50多年后,白發(fā)蒼蒼的雷奧重返河南上蔡,而曾經(jīng)救助過自己的人卻長眠地下。在這條線索里,雷奧是故事主角。
兩條線索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故事,謝東泓的故事發(fā)生在和平時期,雷奧的故事發(fā)生在戰(zhàn)爭時期,因而謝東泓的故事給人相對從容舒緩的感覺,而雷奧的故事讀來逼仄壓抑。作者將這兩條線索交錯放置,雙線并進,隨著謝東泓對信件的翻譯、解讀的進程,雷奧一家的命運發(fā)生著變化。并行的兩條線索也讓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審視人性,反思戰(zhàn)爭與苦難,整個文本氣勢恢宏,深具疏離與錯落之美。
小說與故事不同。故事是客觀存在于社會生活中的原生態(tài),小說是被加工過的故事,故事變成小說,存在著一個敘述視角的問題。視角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作品的成敗。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談到:“說到小說的技巧,最關鍵最復雜的方法問題,我認為就是視角的問題——也就是敘述者決定跟故事采取什么樣的關系的問題?!保?]視角首先是一個外在形式或?qū)懽骷记蓡栴},但和所有的形式之于內(nèi)容的辯證關系一樣,形式對內(nèi)容的表達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哆h東來信》是謝東泓尋訪發(fā)掘出來的雷奧在中國的苦難歷程,前文說過,這是兩條線索,一條以謝東泓的故事為線索,一條以雷奧的故事為線索。
1.全知視角的采用
《遠東來信》的主線主要采用的是全知視角。故事的敘述者無所不知,無處不在。他像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幽靈,任何地方、任何人發(fā)生的任何事,他全部知曉,而且可以不向讀者說明對于這一切他是如何知道的。比如阿芬克勞特女士申請簽證的艱難過程,王家甫將雷奧從上海送往河南鄉(xiāng)下旅程中的所見所聞,遇險脫險,潘進堂的戲班子給日本縣長唱戲,土匪夜劫,喜鵲自殺……敘述者也可以進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挖掘隱私,比如雷奧登上開往上海的航船,在衛(wèi)生間從肛門費力地掏出媽媽的一只耳環(huán),深感恥辱。敘述者似乎參與了1938年至1945年的每一事件,并將它們講述給讀者。對于具有布局宏大、人物眾多和故事復雜的長篇小說,全知視角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因此,對于《遠東來信》這樣一部在歷史的厚度與現(xiàn)實的廣度方面都十分突出的長篇小說而言,全知視角無疑是極富表現(xiàn)力的敘事方法。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主線中的敘述視角有時會發(fā)生微觀上的變化,比如第二章,“晚上八點,莎拉·阿芬克勞特來到了紙條所寫的地方。按響門鈴,開門的是一位穿藍色旗袍的女人”,這兩句的敘述視角顯然不同,前一句是作者全知全能的視角,后一句變成了小說中人物阿芬克勞特夫人的視角,視角的轉(zhuǎn)換非常自然真實,閱讀效果也非常好。
2.第三人稱限制視角的采用
《遠東來信》的副線采用了青年留學生謝東泓的視角。在謝東泓尋訪發(fā)掘雷奧被救的故事中,敘述者似乎寄居在謝東泓的身上,他和謝東泓知道的一樣多,并借助謝東泓的視覺、聽覺和感受來講述故事。敘述者不把謝東泓不知道的事件透露給讀者,因此,這實際是一種第三人稱的限制視角。比如,當雷奧問王家甫村子的名字時,王家甫把“再見碼頭”翻譯成德語,告訴他叫“Aufwiedersehen Hafen”,而不是“別津”,在小說的結尾謝東泓才求證出這是“別津”村。雖然經(jīng)過了兩年多信件的翻譯與實地尋訪,但在1995年5月之前,謝東泓并不知道雷奧是否還在人世,身在何處,即使聰明的讀者能夠猜測出來,敘述者同樣也沒有告訴讀者。因此,作者依靠內(nèi)視角創(chuàng)設出來的情境顯得真實親切,不僅能夠有效拉近讀者與敘述者之間的距離,而且能夠使故事更曲折更富有吸引力,作品充滿張力。作為故事的尋訪人,副線中的主要人物,謝東泓的敘述對于增強小說故事的真實性而言,顯得更徹底,更有效。而且作為故事的發(fā)掘者,還非常自然地拉動了包括主線和副線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除副線的限制視角之外,主線開頭部分,即雷奧與媽媽被迫離開德國,初到中國,亦采用了第三人稱的限制視角。作者以七歲兒童雷奧的眼光去講述故事,描寫世界,透視出戰(zhàn)爭陰霾下的殘酷斗爭、苦難生存與人性光芒。一群中國人被日本憲兵射殺之后,“楓楊樹和后圍墻之間十幾米長的地面上鮮血和腦漿飛濺”,兒童的眼睛單純、澄澈而明凈,具有“去蔽”功能,經(jīng)過兒童眼睛過濾之后的暴行更顯其殘暴?!昂趬簤旱娜巳罕澈螅乔逡簧狞S包車,每輛黃包車前面伺立這一名車夫,車夫是清一色的中國人,穿著清一色的制服,露著清一色的微笑?!眱和难劬π碌氖挛锍錆M好奇,具有“陌生化”功能,因而雷奧眼中的上海也給中國讀者帶來了別樣的新奇感覺。
正如前文所述,《遠東來信》的結構為“V”字形結構,結尾處即為“V”字的最底端,主線與副線如兩條流淌的河流匯合在一起,與此相呼應的是,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交替使用,形成復調(diào)式敘述,兩種視角最終交匯在一起,全知視角悄悄讓位于限制視角。謝東泓的留學生活告一段落,假期來到上蔡別津村,相約同一天到來的,還有那穿過多災多難歷史的當年的猶太少年,如今白發(fā)蒼蒼的雷奧老人,哭倒在救命恩人的墳前,“在東方/飄搖十里洋場/浦江岸/吳淞口/船笛依舊/親人凋零我獨留”,蒼涼的歌聲響徹中原大地。至此,作為小說次要人物的謝東泓進入主要人物活動的場景,與雷奧形成映襯,傷痛的歷史與鮮活的現(xiàn)實碰撞在一起,發(fā)人深省,并產(chǎn)生了催人淚下的藝術感染力。
作為一種發(fā)展中的文體,長篇小說的結構藝術無疑是當代作家應該考慮的一個重要問題?!哆h東來信》“從留學生謝東泓所收集到的八封二戰(zhàn)期間從上海寄來的信件結構情節(jié)。每一封信解讀都會激活一段塵封的歷史,最后編織成一個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長篇巨制”[6]。作品采用的復調(diào)敘事和整體上呈現(xiàn)出的“V”字形結構,對講述波瀾壯闊的史詩般的復雜故事具有特別的表現(xiàn)力。雙重視角——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的交錯運用不僅增加了作品的藝術容量,而且有助于緩解《遠東來信》中沉重而壓抑的苦難對讀者產(chǎn)生的巨大心理壓迫。這樣的寫作藝術沒有讓讀者感覺到作者的刻意為之,反而顯得十分自然,值得小說創(chuàng)作者借鑒。
[1]鄧虹.人性價值追憶的涉渡浮木[N].文藝報,2014-09-17(2).
[2]鄭晉鳴,陸金玉.一位大學校長的《遠東來信》[N].光明日報,2014-12-11(03).
[3]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98.
[4]王為生.中國的“辛德勒名單”[N].文學報,2014-10-16(8).
[5]E.M.福斯特.馮濤,譯.小說面面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68.
[6]高秀川.遠東來信:另一種救贖[N].中華讀書報,2015-03-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