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舞者

半夏

1

三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歌聲，是在一個仲夏夜里。

那天，上床睡覺之前，忽然嫌悶熱難受，我硬拽了老陳走出家門。當(dāng)時老陳關(guān)了電視拿起客廳沙發(fā)上新一期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朝衛(wèi)生間走去，哈欠連天的。我與老陳各睡一間屋。睡前捧本雜志相當(dāng)于服一粒催眠藥，好哄白己早些入夢。我說去涼快涼快，去吹吹湖面刮來的舒爽小風(fēng)。他臉垮起，不想動。自從女兒考到外省讀書，我們就成了百無聊賴的空巢中年夫妻。

我住的小區(qū)大門隔一條路正對著滇池草海觀景大堤。

那時刻上大堤，人少多了，城里專門開車來納涼的人都散去了，就連藏族小伙阿魯和阿拉大叔帶起來的那個健身舞隊都散伙了。

那一年，從春天開始阿拉大叔一吃過晚飯就拉著他的音響器材上大堤，音樂一響，那些跳舞的腳就癢得不行，不連續(xù)跳個三小時他們歇不下來。

從香格里拉來到民族村當(dāng)舞蹈演員的阿魯與上海來的阿拉大叔一拍即合。阿拉大叔是只大候鳥，他和太太早退休了，每年的三月中旬夫婦倆離開上海來昆明，一住大半年，深秋時節(jié)，當(dāng)北方的海鷗來昆明落腳時，他們夫婦就收拾行裝遷往廣西北海。在北海吃夠海鮮，春節(jié)前一周返回上海跟父母親朋團(tuán)聚，過完年就又往云南飛。

阿拉大叔性格開朗，人是個自來熟，瘦高個，格子襯衫牛仔褲是他一慣的行頭，不像花甲年紀(jì)的人。阿拉大叔的太太見過一兩次，據(jù)說虔誠信佛，多在家里打坐練瑜珈什么的，那個女人也是個瘦高個，一頭濃密的銀發(fā)，不染。有一次在大堤上她戴著耳麥快步地穿過跳舞的方陣，我見她偏過臉揚(yáng)起手跟老公算是打了個招呼。舞陣?yán)锏呐藗兌颊f她好有氣質(zhì)。阿拉大叔的頭發(fā)沒太太的白，花白，也不染。阿拉大叔說他這年紀(jì)，有白發(fā)反而顯風(fēng)度，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想遮住藏起來的總是更容易暴露。

大堤周邊的別墅區(qū)里有很多生活悠閑的太太少婦，阿拉大叔是塊磁鐵，她們一個一個被阿拉大叔吸引來跳舞健身，多半還因?yàn)楸话⒗笫鍨t灑的生活觀念吸引，若哪一天傍晚忽然下雨了跳不成舞她們便心癢貓抓地難受，腳也癢得不行。阿拉大叔一直租住在我們小區(qū)，他頭兩年來，只在大堤上放風(fēng)箏，引得玩風(fēng)箏放風(fēng)箏的人多起來，但有一天他親眼看見風(fēng)箏線把一個路人的脖頸割拉出血來險奪一條人命后，他便決定不玩風(fēng)箏了。決心跳廣場舞健身時，他買了擴(kuò)音器大音箱，用U盤下載備好足夠的舞曲，便熱心熱腸地在大堤上放起音樂舞將起來，他主動邀請游人跟他一起跳。路過的藏族小伙阿魯隨便秀了兩把舞姿，便因舞技高超做起領(lǐng)舞者來。

阿拉大叔高興壞了，跟著他們一起跳舞的人越來越多，附近那些只跳交際舞只跳民族舞的圈子一下被打擊得落花流水，很多人被吸引過來。大叔知道他的隊伍壯大起來阿魯功不可沒，他每天都掏錢讓一鐵桿粉絲小四川去抬整箱的礦泉水來，供著會跳幾十種舞蹈且會編舞的阿魯喝，有時還買啤酒和可樂。老有圍觀者問牽頭的阿拉大叔跳舞交不交點(diǎn)入伙費(fèi)。阿拉大叔說，一個人玩好難玩，大家一起玩才好玩，交什么錢？我是請大家陪我一起玩，一分錢不要！有人又說阿魯教大家跳舞蠻辛苦的，我們湊點(diǎn)錢給他吧，阿魯聽了羞澀地閃著亮眼睛，齊排排的白牙露出來，用藏人特色的普通話說：阿拉大哥給我買水喝買啤酒就夠夠的了，我也就著鍛煉身體。阿魯說這個話時，手拍肚子，“油肚都沒了！甩到滇池里去了！”

我上大堤散步時偶爾會尾在他們后面跳兩曲，阿魯不是天天來，他在時我才會停下來跳，喜歡他教的藏族舞。

阿拉大叔、阿魯他們從春天舞到夏天，報社記者都來采訪他們了。

2

出去這么晚，阿拉大叔他們都“各回各家，耗子搬家，扁擔(dān)開花”地不見了。大堤坡坎下順路邊停的長蛇車陣也稀拉了。這個時候還停著的車?yán)锿ǔＪ钦剳賽鄣哪信?，打旁邊?jīng)過時最好別往車?yán)飦y瞅，瞅也白搭，反正也看不見個啥，車窗上頭會罅一條窄縫?？諝?，新鮮的空氣！激情纏綿的人需要空氣。這樣的車無論春夏秋冬，永遠(yuǎn)都會停著幾輛。

晚七點(diǎn)鐘到十點(diǎn)鐘這個時間段大堤上散步的人最多。夏天里我是不在這個時間段上大堤散步的，那就像逛大街一樣擠捕不開，還不時地撞見熟人，我一下班回家就不想再碰上熟人了，熟人有時只是熟面孔的人，不是指朋友，打不打招呼都有一點(diǎn)尷尬。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dāng)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fā)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yuǎn)

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lán)蓮花……

歌聲破空而來，有人在唱《藍(lán)蓮花》，許巍的歌！

歌手背靠著堤壩的水泥圍欄，坐在一個折疊凳上，旁邊有一只用于擴(kuò)音的大音箱，面前是一個活動金屬架支著的話筒。歌手頭戴一頂網(wǎng)球帽，黑夜中的臉看不清。堤下路燈的光照不到他，只有堤欄上的照明燈幽微的冷光亮著，堤下路過的車燈的光迅速地跑過會在他身上迅即滑過詭異的光影。

他懷抱一把吉它，邊彈邊唱。

他面前地上的吉它盒攤著蓋，里面有些零錢。他對面兩排木楞條的休閑長椅上坐滿了聽眾，路過的人圍成了半個圈。

我和老陳也停下來聽他唱。

《藍(lán)蓮花》是我們這代人喜愛聽的一首歌。

我們曾經(jīng)張揚(yáng)的青春鏈成這歌曲的音符，詩人海子的精神氣質(zhì)被許巍的歌接續(xù)下來。海子與我們是同齡人，他臥軌白殺的那個春天，我們像驚蟄節(jié)氣后忽然從土里鉆出來的蟲子，蠢蠢地騷動著。那個春天我們熱血澎湃，鼻翼歙動，深呼吸著，吸進(jìn)空氣中濃重的花粉細(xì)胞。那時沒有電腦沒有手機(jī)，但人手一個半導(dǎo)體。我們熱切地關(guān)注著天下，天下的一切大事。我們神清氣爽暢快白由地打著春天才有的一連串響亮的噴嚏，以夢為馬，做著遠(yuǎn)方忠誠的兄弟。

老陳那時想著遠(yuǎn)方的“姐姐”，我呢沒見過大海，卻也面對著滇池幻想自己像那網(wǎng)通山的櫻花花潮來臨時，春暖花開一回……

聽眾紛紛給那個攤在地上翻開蓋的吉它盒里放錢，看不清錢的大小，不時聽見鎳幣落袋的聲音。聽眾多是些夜游不想歸的年輕人。

他一個勁地說著“謝謝！”，后來他唱起齊秦的《花祭》，那也是我非常熟悉的一首歌，我跟著輕輕唱起來：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來陪我

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

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

留下來留下來……

我拽著老陳走開了。

“身上一塊錢都沒揣?！崩详愓f。

我和老陳那會兒出來，穿著寬松的居家服，只有鑰匙和手機(jī)捏在手里。

“以前沒見過他，大概剛發(fā)現(xiàn)這里可以唱歌賺錢呢。那吉它盒里錢不少！”

“也怪，大堤修建成觀光長廊后也七八年了吧？光有跳舞的，沒見過來唱歌的。唉，等我練出膽來，也不上班了，就當(dāng)流浪歌手浪跡天涯去！——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無牽掛……”

老陳忽然扯著嗓子吼開了，變了一下人稱，“你”改成“我”。我歪過臉斜他一眼：“真無牽無掛了？支持，去吧！以夢為馬，打馬前行！”

“心中那白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yuǎn)……”

老陳白顧唱，不理我。唱到“藍(lán)蓮花”時，我也跟著唱起來，“藍(lán)蓮花，藍(lán)蓮花……”

往前走了一段，我的耳朵還依稀聽見那個歌手重復(fù)唱的《花祭》，便輕輕跟著哼起來：“花開的時候就這樣悄悄離開我，離開我，離開我？”

我側(cè)身揪了老陳耳朵一下：“離開我，離開我？”老陳黑暗中笑起來：“老夫老妻的，就別酸了！人家看見影響不好，還大學(xué)教授呢！”

這次散步?jīng)]有走回頭路，折身時我們下了大堤，夜風(fēng)更涼了些，另外不好意思再經(jīng)過歌手面前一次，聽人家的歌，卻掏不出一塊錢來給。

路上有富二代開著敞蓬賽車飆車疾馳的拉風(fēng)轟響，響聲過后隱約傳來他的歌聲，唱的是《野百合也有春天》。

“野百合都有春天，你說我的春天去哪了？”受了點(diǎn)刺激，老陳咬著我耳朵說。

“嘿嘿，野百合的春天在對面的睡美人山里，你的春天丟在更年期里了！”我壓低聲音說。

“別磨蹭了，我的春天在發(fā)芽！”老陳忽然牽起我的手，語調(diào)一軟，情深意長。

那夜，有點(diǎn)奇異，我身體里的荷爾蒙水平似乎有所恢復(fù)。

3

第二天晚上十點(diǎn)不到我一個人上大堤散步。領(lǐng)舞的阿魯一個旋轉(zhuǎn)舞姿后看見我，揚(yáng)手跟我打了個招呼，我笑笑，沒停下來。

那個歌手果然在昨天那個位置。

有好些人圍著他，聽他唱。

我手上捏著個信封，里面有20塊錢，十元面值的兩張。我先前在家里拉開錢包時，內(nèi)里有一張二十元面值的，我想了想拿出來，又翻了翻錢包，放進(jìn)兩張十元鈔。

他在唱汪峰的《我要飛得更高》。

我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一旁聽，然后適時地走過去，取出那兩張錢放在琴盒里。

他說“謝謝”時，我看向他，笑著。還是沒看清他的臉。

歌手的臉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歌是不是唱得好，好聽。

給過錢，我便離開了。慢慢地往前走，走得慢，為了還能聽到他的余音裊裊。

這一次，我聽出他的聲音缺乏天賦，并不好，吐字不清，歌聲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還很嚴(yán)重。我返回時他又開唱《藍(lán)蓮花》，讓我聽出來了。

聽——他唱的竟然是——沒有什么能夠咀膽（Judan）我對志（Zhi）由的向晚（Wan）……

我的天！我在大學(xué)教現(xiàn)代漢語，吹毛求疵起來。

“昨天那歌手還在不？今天他唱什么歌呢？”回到家，老陳問。

“藍(lán)蓮花！今天可沒唱野百合！”

“哪能老唱那個？老發(fā)春芽誰受得了？”老陳眼睛盯著電視，打著哈欠回了句，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瞅他一大眼，不覺得他的話有趣，抬起先前泡的茶喝一口，淡寡寡的。

4

轉(zhuǎn)眼，到了這年的秋天。

中秋節(jié)到了，這一天的草海大堤是上去不得的。來大堤上看月亮的人多得嚇人，下午便有城里人帶著簡便的戶外折疊桌椅來占位置了。我的中秋賞月只能在白家陽臺上望一望。這天我只能宅著網(wǎng)上瞎逛，大堤上嗚嚷嗚嚷的鼎沸人聲可以傳到我的窗外，直讓我想找兩坨棉花塞起耳洞來。

八月十六這夜，我才約上老陳上大堤賞月。十五的月亮十六網(wǎng)，蠻有道理的。果然，堤上一切正常。秋涼后，來的人比夏天少多了。

還在堤下時，聽到有人在唱《千里之外》，歌聲高亢，穿透力很強(qiáng)，吐字音準(zhǔn)都非常到位。自然不是他唱的，我立馬作出判斷。

“……一身琉璃白透明著塵埃你無瑕的愛，你從雨中來詩化了悲哀我淋濕現(xiàn)在，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猶在你卻不回來，被歲月覆蓋你說的花開過去成空白……”

“這個歌詞吐詞音準(zhǔn)難度大，他唱不出來?！崩详愢止玖艘痪?。

原來，老陳也琢磨過那個歌手的唱聲。

是一個個頭矮小、左腿蜷縮變形，拄著雙拐的殘疾歌手在唱，快唱完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yuǎn)的相愛，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p>

歌聲收住時，無數(shù)的掌聲響起來。老陳上前在地上的紙盒里放了十塊錢。

“唉，很難有人再給原來那歌手捧場了，他要被擠出這塊地盤了?！背白吡艘唤鼐嚯x，老陳嘆了一聲。

“你也注意到了？他吐字真的太成問題了，分不清好幾個發(fā)音，音準(zhǔn)也有問題。我猜，他一定到城里的那些酒吧里去試過了，這水準(zhǔn)不會有酒吧留他的，他也只能來這里唱唱了?！?/p>

離殘疾歌手三四百米處，一陣歡快的打擊樂傳來。近前一看，幾個穿著夸張的時尚小伙正在說唱。他們拿昆明話編了一長串說詞，很滑稽。說唱的是他們?nèi)绾畏纯垢改傅膲浩取８改讣敝咚麄冋剳賽劢Y(jié)婚，為他們到公園去掛條相親，說得好玩，周圍不時有叫好聲笑聲掌聲。我讓老陳用手機(jī)錄了一段，重放了兩次，邊聽邊說：“以后可千萬別讓女兒這樣譏諷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