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遠游

一

我喜歡杜甫和孟郊，除了他們的詩傳達給我的魅力，更多的是因為這兩個瘦弱失意的老頭形象，更能讓我產(chǎn)生對自己命運的反思，和對那個肥沃的唐朝產(chǎn)生無比的恐懼。這兩個可愛的老頭，在漂泊中度過余生，他們窮得連給自己的孩子看病也沒錢，連養(yǎng)活自己的老母親都無能為力，枉為俗界男人。在后世畫家的筆下，這兩個老頭怎么也長不胖，仿佛他們畢生連一頓飽飯也沒有吃過。一千多年來，他們寫下的詩歌，卻喂飽了無數(shù)腦滿腸肥的中國文人。

追求仕途事業(yè)和不朽的詩名，共同構(gòu)成了杜甫和孟郊的人生軌道。長安夢斷，江湖路遠，詩人死后，幾千年的中國，借了一塊文壇給這兩個無限失意的唐朝老夫子。杜甫背負著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沉重責(zé)任感，凝視著流血流淚的大地蒼生，忠實地描繪了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面貌和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在血與淚的滋養(yǎng)下，杜甫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巔峰狀態(tài)。杜甫后世的人們都明白，他寫的不是自己的悲哀，而是整個肥唐的悲哀。孟郊屢試不第，仕途艱辛，中年喪子，生活遭遇讓他心冷宮墻，不再仰人鼻息，放開膽子寫中下層文士對窮愁困苦的怨憤情緒。跟杜甫一樣，孟郊不再是寫自己，他透過個人的命運看到那些更廣闊的社會生活。

國家劇烈震蕩，王朝傾危，人民大量死亡，詩人漂泊在天地間，生活充滿危險和艱難。詩人內(nèi)心的愁哀刻人骨銘人心。這是時代給詩人的悲劇命運和燦爛詩篇埋下的必然的伏筆。杜甫之后，孟郊又一次用詩歌深入地揭露了肥唐社會中貧富不均、苦樂懸殊的矛盾。詩人在精神上來了個向后轉(zhuǎn)，他回到故鄉(xiāng)和母親的懷抱里，寫平凡的人倫之愛。在失意的詩人眼里，沒有比這樣的愛更偉大更永恒的東西了。

一個博大的愛字，天下有幾人懂得？孟郊的媽媽就懂得。這個老年婦女用她的針線縫合了中國人良心上的一道不小的豁口。從這道豁口進入，我們可以讀懂長安道的寒士，可以讀懂宮墻柳的蒼涼，可以讀懂疆場上被風(fēng)吹拂的枯骨，可以讀懂自己早已丟失或者麻木的內(nèi)心。

我常常想，鄉(xiāng)愁和感恩之心真的掛在每一個游子的心頭嗎？國破家亡，顛沛流離，詩人行走在悲壯蒼涼的人生邊緣，他們無比懷念的是故鄉(xiāng)，是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也只有養(yǎng)育自己的那一小片原始的故園，才是命運中最真實最溫暖的港灣。

再一次看著杜甫和孟郊的畫像，我想，鄉(xiāng)愁更多地屬于失意的游子，屬于有一顆無處不在的愛心的人。

二

天地悠悠，命若浮萍，無人不在天地之間漂泊。

借助一部《詩經(jīng)》，我們吹開歷史表面的浮土，讀到古人濃濃的思情幽念。我讀《詩經(jīng)》感受最深刻的是，亂悠悠的歷史塵埃落定之后留下來的，只是一些離人游子凄苦的思念和男歡女愛?！秶L(fēng)·凱風(fēng)》中說：“有子七人，母氏勞苦”，“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親繁育的不是肉體，是良心和慈愛。母親生下七個兒子，千辛萬苦把兒子養(yǎng)大，可是七個兒子卻抬不動母親的一顆柔弱之心，不能讓母親歡笑。母親生下七個兒子，也同時把自己的乳血和博大愛心分成七瓣，安放在每個兒子的身上。哪一瓣丟了，傷了，碎了，都會令母親萬分痛心。

千古以來，中國人懷親念祖，最有代表性的角色是征人武夫，還有那些為求功名利祿奔走異地滯留他鄉(xiāng)的游子。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凄美之感，不在于它血腥和龐大，更多地是源于那些征人武夫家中爹娘和妻兒對他們的牽掛。這方面的信息，我們透過歷史上任何一縷戰(zhàn)爭的硝煙，都可以聞到懷恨千古的思情和離恨。壯歲從戎，氣吞殘?zhí)?挑燈看劍，吹角連營。父子，夫妻，兄弟，踏上保衛(wèi)王權(quán)廝守國土的征途，大漠天涯，白云蒼狗，從此生死兩茫茫。金戈鐵馬，黃土裹尸，多少肉身里包裹的是一顆顆凄涼無助的心。懷想親人永遠是他們心中無邊的痛楚。為求功名利祿，客居他鄉(xiāng)的文人，心頭飽含著《詩經(jīng)》和《楚辭》的憂郁情結(jié)，漢字的營養(yǎng)使一顆顆飽滿的靈魂凄涼地膨脹，人人都在心中唱著自己的游子吟。武人征夫的心頭，掛著對爹娘妻兒的牽掛，魂斷天涯，血濺沙場。文人墨客激揚文字，在失意總比得意多的人生長旅中，蟻群一般的人們埋頭翻耕內(nèi)心的一塊心田，留下了撼情動容的游子詩篇。

人類脆弱的情感扭不過變態(tài)的強權(quán)和無恥的屠刀。透過征夫的淚，我們看到，歷史總是用它無情的車轍碾平一代代生命的塵埃和悲歌。當將士的鮮血流盡，他們粗糙的大手仍握緊黃土，圓睜的雙目流露出還鄉(xiāng)的渴望，生命最后的氣息里吐露出對母親的想念。可是生命已到盡頭，家在哪里？在森林般充滿渴望的思鄉(xiāng)目光中，甲胄和刀劍已經(jīng)銹蝕，他們的父親母親，還有乞丐一樣疲憊地匍匐在大地上的妻兒，是他們靈魂中永遠不散的清供。也許，還會從遠處走來他們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兄弟，在屠城過后，悄悄地把他們掩埋了，埋在荒無人煙的歷史縫隙里，埋在父母親人無助的悲哀里。這些永遠不再歸來的游子，是他們的母親丟失的種子，跑掉的靈魂。

由戰(zhàn)爭構(gòu)成的野蠻歷史，注定會有數(shù)不盡的游子。戰(zhàn)爭總是毀滅用人性構(gòu)筑的城池和村莊，置民生于血泊，變親情為冰冷的血腥。歷史過分地渲染政治和文化，沒有人會在意一群人一代人的愛恨和欲望。歷史學(xué)家用毛巾擦干的是帝王將相們胸口上的虛汗，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母親對游子無盡的思念之苦，沒有人在意一個游子氣貫長虹的別痛離恨。

先秦末期，隨著“道德”的確立，中國早期的知識分子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又戴著重重的鐐銬。中國的文人武夫，一邊面對頭頂上的強權(quán)君王，一邊是弱勢不堪的平頭百姓，這群想混口飯吃的文人武夫，倒向任何一方，都意味著對另一方的背叛和決裂。幾百年后，西周的禮崩樂壞，大儒孔子降生了?？鬃由鷼獾卣f：“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夫子辛苦了一輩子，力圖恢復(fù)這座中國人的精神大廈。周游列國，力圖恢復(fù)周禮的大夢難以實現(xiàn)，孔子累了，失望了，最后死在故鄉(xiāng)。他死后，中國人累了兩千多年。

三

中國的文化注定，我們的精神深處埋伏著深深的傷苦和悲劇。有人說，同時還會有喜劇存在，為什么只看到傷悲的一面？不錯，這喜劇不過是長長的離痛悲劇中的片斷和細節(jié)而已。

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條根，這根上長出來的不是枝繁葉茂的樹枝，不是累累如星子的果實，這根上擎起來的是一盞照亮每個人回家長路的明燈，一盞照徹?zé)o數(shù)人的心性和命運的明燈。根生長在哪里，一個人的靈魂就永遠安放在哪里。離開根，我們就成了無助的游子，成了靈魂的漂泊者。在游子心中，孤燈，明月，雁陣，苦雨，寂風(fēng)，長河，旅途，都成了思念的化身，成了懷親的依托，成了靈魂的供奉。面臨這樣的心境，早在唐朝，詩人白居易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共看明月應(yīng)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

千古以來，為什么思鄉(xiāng)懷親之情綿綿不絕？因為在人世間，在人活著的有限的生命周期里，只有親情最穩(wěn)固最可靠。江山易改，帝王輪流坐莊，只有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骨肉親情才是鐵打的江山，才是萬年不改的癡情，才是每個人活著尋找的根。

在當代，我們有限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曾經(jīng)讀到計劃遷移、自發(fā)遷移、自流人口、盲流、戶口遷移、暫住人口、流動人口，這些關(guān)于人口移動界定的眾多術(shù)語，讓我們對漂泊的人充滿敬意和敵意。大量的遷移無處不在，人們在漂泊與融合中求同存異，共同把生命的種子播下去，收起來。

歷史知識告訴我們，從夏王朝以來，民族遷移與融合的大戲就不停地在中國的大地上開演。以農(nóng)業(yè)文明引以為自豪的中國人，五千年的文明中，遷移行為主要是圍繞新開墾的土地進行，或者因為自然災(zāi)害和戰(zhàn)爭，人們被迫遷移。移民式的遷移充滿中國歷史的每一個縫隙。史載，3000多年前的商王朝時期，商人在黃河下游地區(qū)進行了十幾次遷移，僅盤庚當商王的時候，就曾經(jīng)六次遷都。從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到兩宋時期的1000多年間，移民運動更是頻繁復(fù)雜。其中最著名的是西晉時期的永嘉之亂造成90多萬人南遷，靖康之亂造成500萬人南下，唐朝的安史之亂和兩宋時期的大規(guī)律移民南遷，數(shù)字更加巨大。元明清三代，民間流傳甚廣的洪洞移民和“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人數(shù)遠在千萬之巨。

歷史總是喜歡創(chuàng)造一些互不雷同的理由，讓人們在動蕩中尋求各自的福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近千萬游子遠涉重洋，成為遠離故土的華僑。1965年到1978年，中國又有1500萬青年從城市送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改革開放后，隨著大工業(yè)的興起，人作為勞動力和市場中最活躍的主體，再次在中國的版土上形成大遷移、大流動，2億多農(nóng)民進入城市。隨著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化社會的嬗變，工業(yè)的集中化使城市迅速發(fā)展起來，未來的人口大流動大遷移活動機會更多。詩意的命運一天天消失，當遠游和遷移成為家常便飯，新的游子文化正面臨著它誕生前的陣痛。

四

人生一世聚散難免，依依相惜情真意切。茫茫人世間，多少游子游女，游夫游婦，游父游母，是對父母無盡的感恩，對丈夫妻兒永久的癡情，把歷朝歷代的游子推向了謀生求業(yè)的旅途，尋夢他鄉(xiāng)。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把他們共同牽掛的家園細心供奉。

宗教感非常差的中國人深深地相信，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更值得信仰的宗教，唯一值得信仰的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骨肉親情，只有親情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靠、最穩(wěn)定的感情。王權(quán)不可靠，金錢也不可靠，酒色財氣都是過眼煙云。對于游子而言，只有親情才是他們一生信奉的宗教。

親人就像一堵巨大的墻，有人的親情是屋墻，有人的親情是城墻。千古以來，多少塵土功名，多少酒色財氣，哪一樣能換得浮云一般的游子心中對母愛的渴念？游子把家綁在腿上，把鄉(xiāng)土故園纏在夢里，思鄉(xiāng)之情總是難免。在他們眼里，能一輩子守在父母身邊、守在鄉(xiāng)園故土上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兒行千里母擔憂，無論游子走到哪里，母親的目光總是最溫暖的陽光。所以，母愛是鄉(xiāng)愁的核，是鄉(xiāng)愁的結(jié)。在鄉(xiāng)愁面前，中國人都脆弱不堪。夢里依稀慈母淚，徘徊惆悵到如今。李白說：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在游子心頭，“此情無計可消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思鄉(xiāng)情是毒藥，是烈酒，也是夢魔。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蹦茏x到孟郊的詩，是千百年來游子們的福氣。孟郊的詩是對天下母愛的頌揚和薄奠，是失意無助的詩人對寬廣無邊的母愛無力報答時的愧疚。古往今來，成功者以天下為家園，處處是故鄉(xiāng)，失意人以家園為天下，夢斷故土。

羈旅行役，南船北馬，旅人的心是孤寂的，面對飛紅走綠，生出韶光飛逝、漂泊無成的感嘆。多少感天動地的游子情和思鄉(xiāng)淚，都化作大地上蒼翠的草木。這時候，人們的內(nèi)心只有一種最強烈的愿望和期待：回家。當成功和失意無處不在，當分別和歡聚窄路重逢，無論我們身處天涯何方，都要有一顆感恩之心，對弱病中的母親，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故鄉(xiāng)，對普通得讓人瞧不上眼的真情，都要充滿敬畏和感恩之心。

有一首通俗的現(xiàn)代歌曲《慈母心》里唱道：“古來萬事終究東流水，唯有母愛總相隨。醉在夢里面，甜在我心間，風(fēng)霜雨雪都不曾改變。慈母手中線，游子衣上連，何時報得三春暉？”在現(xiàn)代化的塵光濁影之中，我們能聽到這樣的歌，雖然語言無比通俗，但多少是一點欣慰，也讓自己多了一點思念的溫暖。

站在工業(yè)文明的邊緣，對于每一個生命個體而言，時時都處在頻繁的變動和遠游的機會中，他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成了他鄉(xiāng)。背著故鄉(xiāng)和母愛去異鄉(xiāng)，揣著遠游的夢想守在故鄉(xiāng)，我們都會在思念中再讀孟郊的《游子吟》，除了感激和惆悵，我們還能做點什么呢？

蒼生遠游，大哉母愛。蒼生遠游，魂歸故土。

彭宗衛(wèi)，散文家，現(xiàn)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