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勻
網(wǎng)上的百科是這么介紹譚元元的:舞蹈家,1977年出生,目前為止世界主要芭蕾舞團中唯一的華裔首席演員。她出生于上海,十一歲考入上海芭蕾舞學校,后擔任美國三大芭蕾舞團之一的舊金山芭蕾舞團的主演之一,也是參加捷克布拉格世界明星匯演的第一位亞洲人。
盡管譚元元主要在美國生活、演出,但被很多人認為是中國培養(yǎng)出的最優(yōu)秀的芭蕾舞演員,是祖國毋庸置疑的驕傲。
我手中的這本《我和芭蕾》,正是譚元元講述自己芭蕾生涯的珍貴回憶錄,2013年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我第一眼讀到的竟是這句有些堅忍的自白:“舞臺是一面放大鏡,再細微的瑕疵也無所遁形?!闭f實話,作為舞者,她完全不善于在文字方面作什么感情渲染,但我還是讀出了這句話背后的淚水和汗水、堅韌與艱辛。尤其對于芭蕾舞臺上無數(shù)天生身體素質(zhì)驚人的歐美演員而言,譚元元的成就更加來之不易。記得2014年11月,荷蘭NDT現(xiàn)代舞團的編舞保羅·萊福德來滬接受采訪時,就不無深意地談到了“為什么越來越多的歐美舞團開始關注亞洲舞者”這個問題,萊福德的回答是亞洲舞者“很努力、積極,有著巨大的責任感”。而譚元元的這本書,正是從一個側(cè)面闡釋了“付出”與“美”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
就尋常的理解,愛跳舞的小女孩,多為天生愛形體之美。但是孩童并不知道,美好的事物大多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純潔優(yōu)雅的芭蕾也不例外。當年,五歲的譚元元第一次在電視里看見烏蘭諾娃的《天鵝湖》,情不自禁地踮起了腳尖,后來虹口區(qū)少年宮舞蹈學校的老師來物色生源,也一眼就相中了“手長腿長”的她??墒?,父母的意見不一,到底該何去何從呢?最后,他們決定以一枚硬幣的正反說了算——芭蕾!就是這枚小小的硬幣,冥冥之中決定了一位成功芭蕾演員的起飛。
剛一開始,譚元元只覺得跳舞很美,很開心,怎么可能想到日后職業(yè)芭蕾演員道路的艱辛呢?一進舞蹈學校,她就吃足了苦頭,由于扁桃體手術等兩次耽擱課程,譚元元剛起步就成為了舞校里的落后分子,為此還哭過好多回。但教她的林美芳老師毫不心軟:“要哭?還是要練?只能選一樣!”她便一邊哭,一邊練,基本功也慢慢扎實了起來。
譚元元承認,一次完美舞蹈動作的呈現(xiàn)很可能要重復訓練上百次,更需要一些肢體基本功的打底,比如跳繩、仰臥起坐、背肌練習等等,每天經(jīng)常六至七個小時的超負荷訓練讓她的雙腳小指甲完全脫落,右腳立骨變形,疼得令人窒息,有一次疲勞過度的她竟然在量衣服尺寸的間隙睡著了。
但恰恰是無數(shù)單調(diào)乏味的細節(jié),凝聚成了藝術的結(jié)晶。
到巴黎的那次參賽是丑小鴨到白天鵝的初次蛻變。第五屆巴黎國際芭蕾比賽,對于譚元元來說陡然多了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巴黎歌劇院的舞臺居然有向前15度的傾斜。這一點她從未料到過,先前在國內(nèi)更是完全沒有經(jīng)驗,加之長途跋涉、水土不服,她幾乎心生退意。譚元元低頭走到了林美芳老師面前,低聲說:“我膝蓋疼,上不了場了,我放棄比賽?!绷掷蠋熣f,當時音樂的前奏都已開始,她自己其實也很緊張,可是聽到了譚元元退縮的話語,她反而頓時鐵了心,一腳把她“踢”了出去。正好,譚元元出場的動作是一個“大跳”,林老師的這一腳反而成為了極好的推動力,造就了一個完美的大跳動作。這場比賽里,譚元元發(fā)揮得越來越好,最終以19.2分(滿分20分)的高分奪得了唯一的金獎,整個西方媒體都贊譽她是“天才少女”??墒牵l能想到她竟是以那樣戲劇性的方式上場的呢?如今回想起來依然如夢似幻。
更寶貴的經(jīng)歷是在那場比賽間歇與芭蕾大師烏蘭諾娃的相遇,八十二歲高齡的大師為譚元元打出了一個滿分,并囑咐她:“努力練功,既在技巧體力上下苦功夫,也不能忽視精神領域的追求,而且一定要入戲,用心去跳。”也真是說準了,這句勉勵讓譚元元銘記了一生。
1995年,已經(jīng)初露才華的譚元元隨上海芭蕾舞團出國演出,被舊金山芭蕾舞團“相中”,開始了旅美生涯。但舊金山的競爭者林立,想要脫穎而出并不容易。這時,又是一場危機成就了譚元元的事業(yè)巔峰——由巴蘭欽編排、長達三十分鐘的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協(xié)奏曲》舞蹈突然需要替補,譚元元咬牙一口答應,并在短短一天的時間內(nèi)靠看錄像模仿記住了音樂和動作,努力將巴蘭欽舞蹈里特有的不規(guī)則感徹底吃透。這一次演出的成功獲得了舊金山大小媒體的一致好評,令缺人危機被化解的舞團欣喜不已,于是譚元元順利地走上了舊金山芭蕾舞團第一位華人首席演員的席位。那是1998 年,她才二十一歲。
成為美國舞團的首席演員之后,壓力與榮譽也接踵而來。因為那并非是終身職位,稍有懈怠就可能被淘汰。比如,譚元元最常演、也最熟悉的自然是名作《天鵝湖》,然而舞團有時會讓她一人承擔“黑天鵝”和“白天鵝”兩個角色,這就對她在臺上的性格轉(zhuǎn)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演員若只適應于“白天鵝”脆弱與純真的風姿,很可能一下子難以勝任抒情與爆發(fā)力的“黑天鵝”角色——那圈內(nèi)人士津津樂道的、高強度的三十二圈“揮鞭轉(zhuǎn)”在我看來也許只是挑戰(zhàn)的一部分。譚元元說,她從哲學中的辯證統(tǒng)一取經(jīng),逐漸摸索出了柔弱與剛強融于一身的感覺,這是她從“用身體跳舞”到“用心跳舞”的轉(zhuǎn)變開端,當年烏蘭諾娃的殷切囑咐仿佛回響在她耳邊。
可是,芭蕾畢竟是一門追求完美的藝術,追求完美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很多人也許聽說過,芭蕾舞演員與傷痛相伴是家常便飯,譚元元身上的十幾處傷——骨裂、胯骨錯位、腰間盤突出、三次腿上骨折、腳趾甲開裂流血,更是證明了舞者肯為一瞬間的華彩投注無限的光和熱,即使傷痕累累也在所不惜的精神。本性有點頑皮的譚元元,因為職業(yè)的限制無法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因為怕受傷不能騎馬、滑雪,為了保護雙腳而減少逛街,為了掩蓋芭蕾舞演員的“通病”八字腳和腳趾外翻而不敢穿短裙和涼鞋,為了保證演出質(zhì)量而每次出國都無暇游覽,喜歡甜食卻要保持輕盈,諸如此類,太多太多。這些要求聽起來非常殘忍,好在芭蕾之神在她每付出一分的時候,都會回饋另外一分。
譚元元最痛苦的記憶發(fā)生在2005年舊金山的一場《吉賽爾》后,一個大跳的動作過于投入,導致她胯骨脫臼。醫(yī)生說:“脫臼所造成的撕裂,是身體無法自行修復的,必須馬上動手術,且成功率低于30%,術后至少需要休息一年。”一年的時間看似不長,卻可能意味著演員舞蹈生涯的斷送。當時的譚元元還不到三十歲,正處于藝術的上升期,她不甘心就這樣半途而廢。在直覺的引導下,她竟然成了自己的醫(yī)生,開始了自我康復的鍛煉。她一邊翻閱解剖與骨骼相關的醫(yī)學書,一邊把佛學里集中意念的觀想法用于實踐,半年后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譚元元不僅慶幸自己走對了這一步,更學會了在這次重創(chuàng)后珍惜臺上的分分秒秒、點點滴滴。她開始抽出業(yè)余時間在圣瑪麗藝術學院進修舞蹈史、寫作、解剖學、戲劇表演等課程,乃至一些心理、美術、哲學知識,這些扎實的積淀都對其表演層次的提升產(chǎn)生了莫大的幫助。
記得前一陣子,我觀看了譚元元的視頻《小美人魚》,該劇被認為是譚元元舞蹈技藝的巔峰之作。它著力于呈現(xiàn)兩個世界的對比,即單純平靜的海底世界以及復雜繁復的人類世界,女主角小美人魚盡管因為與王子間的愛情承受著身心的巨痛,甚至出盡洋相,但從未產(chǎn)生過陰暗自私的心理,她追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解放。我想,這一類表面上異想天開的劇情其實隱含著終極的人文關懷。譚元元在書里提到,主攻古典芭蕾的她之所以會逐漸地愛上更具表現(xiàn)力與想象力的現(xiàn)代舞,就是因為“《小美人魚》舞劇讓我對如何用肢體語言淋漓盡致地表達痛苦有了全新的認識”。我想,這句話說出了芭蕾舞蹈這門高難度藝術中“美與痛”的真諦,而臺下心潮澎湃的每一個觀眾,如果知道了舞者背后的酸甜苦辣,應該也會更加珍惜芭蕾舞臺上瞬息即逝的輕盈與美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