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賴希：簡約而不簡單

許首秋

假使有人發(fā)問：如何理解簡約主義（Minimalism）？熟知這種風格的朋友也許會習慣性地想起一句經(jīng)典的廣告臺詞：簡約而不簡單。的確，正如建筑大師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所秉持的“少即是多”（less is more）那樣，這種在二戰(zhàn)之后逐漸風靡全球的藝術思潮帶給我們太多的驚喜。它將各種元素、材料盡可能簡化，通過藝術家巧妙的設計安排與重新組合，達到簡單扼要、以簡勝繁的表現(xiàn)效果。

然而，也有人對此產(chǎn)生懷疑，特別是對一些基本素材被極端簡化之后的藝術品，如收藏于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這里》（Hier，1973）。這件出自美國簡約主義雕塑家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之手的作品就是在一張紙上用木炭與合成聚合物涂料畫上長條。

可以說，排除藝術家獨具的深層哲學設想而言，光從這件藝術品的形式上看，那些人不可忍受的事實是畢恭畢敬、心懷崇高地去觀賞一件藝術品，結果發(fā)現(xiàn)作品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誕生竟然是如此簡單順利。比起有些藝術家花費大半生才凝練出一部杰作來，這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手法顯然十分容易復制。我們分分鐘都可以創(chuàng)作出類似的作品，且俏皮地給它來個類似的標題，像是《此處》，又或是《那里》等等。如此，“簡約主義”不就成了“簡單主義”，作品也就不再成為作品了嗎？另一方面，一下子直面這么簡單抽象的形式，我們反而看不懂了。我們到底欣賞什么？意想作品背后的意義？可是面對一條直線，我們能看出什么呢？關注形式本身？可是一根條塊又有什么可以關注的呢？于是我們陷入了面對簡約主義的恐慌之中。

在音樂之外的其他藝術領域，簡約主義藝術到底如何存在、如何欣賞我并不是很懂，因而欣賞恐慌是否真實存在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次上海夏季音樂節(jié)上美國作曲家史蒂夫·賴希（Steve Reich）給我們帶來的簡約主義經(jīng)典音樂作品，一定不會讓聽眾產(chǎn)生上述太過抽象的困惑。因為我們知道，音樂作品的進行需要發(fā)展，而發(fā)展不僅需要重復，還需要變化，所以即使是把自己限制在最基本音樂元素之內的簡約音樂也并不存在一條直線、一筆帶過的情況。

在早期簡約主義探索者的作品中，音符在重復衣缽底下的細微挪動的體現(xiàn)有所不同，顯示了作曲家們獨具的匠心：比如拉·蒙特·揚（La Monte Young）在《弦樂三重奏》開頭五分鐘里只有C、E、D三個音符的獨立與融合進行，之后他又在為帶有鐘琴的男聲合唱而作的《死亡圣歌》中運用“A AB ABC ABCD”同音型逐次疊加反復的方式，讓音樂得以橫向擴充；特里·賴利（Terry Riley）的經(jīng)典之作《C音》長達四十多分鐘，雖然它完全由五十三個不斷重復的旋律音型模塊所組成，并且樂曲表面節(jié)奏都由均勻的八分音符C音所控制，但由于不同演奏者演奏的速度不同，因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會產(chǎn)生陳述錯位，使得音響輪廓豐富多變。

作為與他們齊名的大師，史蒂夫·賴希則更加癡迷于“相位變化”（phase shifting）技術的探索與運用。他最早利用這一技術寫作的樂曲是兩首磁帶作品：《小雨將至》（It’s Gonna Rain，1965）與《顯現(xiàn)》（Come Out，1966）。在這兩首作品中，作曲家意在通過以略微不同的速度播放兩個或更多個相同的循環(huán)片段，從而將各個聲部逐漸分離開來。但有趣的是，由于基本材料的相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周期反復后，這些片段又將產(chǎn)生部分內容的同步。

如果說這些作品還有些特里·賴利的影子，那么當“相位變化”被運用到器樂上時，它的身影就完全代表了賴希本人。比如《鋼琴相位》（Piano Phase，1967）與《小提琴相位》（Violin Phase，1969）中相同的材料在不同聲部的變化除了速度之外，還可能直接進行第一聲部“ABC”、第二聲部“BCA”、第三聲部“CAB”之類的布局，形成錯位。在《四架管風琴》中，賴希甚至讓和弦中的每一個音符玩起了時值擴展的游戲，一個接一個地逐漸拉長等等。我們注意到，這些處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的作品，正是賴希簡約風格的開端。

十分有幸的是，在這次賴希為我們準備的夏季音樂節(jié)菜單之中，作于這一時期的《拍手音樂》（Clapping Music，1972）赫然在列。而且賴希本人將親自與指揮一起對這首只用擊掌聲作為素材的樂曲進行權威的闡釋，對于聽眾來說實屬機會難得。這首樂曲也是利用相位變化的手法作成，兩個聲部的第一小節(jié)相同，從第二小節(jié)開始下方的聲部以八分音符為單位向左移動以產(chǎn)生相變造成音響的錯位，并在最后一個小節(jié)回到最初的形式，其鬼斧神工般的精妙設想讓人嘖嘖稱贊。

看到這里，想必有些看官已經(jīng)按捺不住一絲煩躁：既然如此精妙，我們去聽不就好了，還需要將簡約派那些枯燥的技法解釋得那么清楚嗎？在此，還請諸位原諒，且容我進一步說明。簡約派音樂尤其是賴希的作品，一貫有這樣的風格特征，像是短小的自然調式旋律音型、聲部各自保持的不變快速節(jié)奏律動，追求樂曲在相對恒定的基礎上進行極其細微的變奏等，這使得這些樂曲聽上去就好像是一個機械式無窮反復的過程。面對這樣一個模糊而又神奇的音樂二進制，如果我們不對其中的變化奧妙有事先的了解，音樂會上不仔細地去“傾聽”它們，那么別說是聽半小時，我想能堅持五分鐘不頭疼、不反胃還真非易事?？梢姡瑸榱吮苊獾綍r因為“暈車”而耽誤欣賞美景，先服用幾片讓人頭腦保持清醒的“暈車藥”還是十分必要的。

本場音樂會上，將與《拍手音樂》同臺演奏的另一首作品《詩篇》（Tehillim，1981）則誕生于賴希音樂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即引入了“由演奏者的呼吸所決定律動長度”新技法的《為十八位演奏者而作的音樂》）之后。同時，這套贊美詩還是作曲家自早期磁帶作品之后首部混合人聲的大型作品，顯示了賴希開始對音樂藝術不同材質組合——音色混合的進一步探索。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由于受到加納、巴厘音樂家的影響，賴希開始思考創(chuàng)作本身的傳統(tǒng)屬性。1976年到19977年間，他開始學習希伯來語以及摩西五經(jīng)的詠唱，還特意去以色列聆聽不同猶太社群的歌唱。事實證明，這些經(jīng)歷都為該作品中的以色列音樂文化與作曲家自身特性矛盾沖突的良好表現(xiàn)奠定了基礎。在這首作品中，三個節(jié)奏層次包含一個快速的敲擊性的律動以及木管弦樂上緩慢流淌的和聲，人聲則支撐起快速律動與緩慢流淌的夾層。這樣獨特的聲部、節(jié)奏構置不僅讓節(jié)奏、音色錯位，而且還讓人聲產(chǎn)生一絲器樂化的錯覺。

此外，還有一部作品《你是》（You Are）也將一起上演。這部2004年完成的作品是作曲家對《詩篇》《沙漠音樂》（Desert Music，1983）這些聲樂作品的回顧。在《詩篇》創(chuàng)作二十多年后，賴希的簡約技法顯然越發(fā)成熟。他自然地將爵士、加美蘭等不同地域、文化下的音樂風格融合在一起，靈動音響進行的同時也更加注重了聽感官的平衡美感，惹人喜愛。

2016年，史蒂夫·賴希就將滿八十歲了。在到達耄耋之年的前夕，能舉辦這樣一場集其青年風格初現(xiàn)、中年創(chuàng)新探求、老年沉穩(wěn)于一體的音樂會意義非凡。這不僅是作曲家對自己大半生簡約創(chuàng)作的凝練回望，對于我們臺下的看客來說，更是飛速了解簡約派音樂的大好機遇。相信當音樂會上演的那一天，在指揮布拉德·盧布曼（Brad Lubman）的執(zhí)掌下，經(jīng)典簡約加上賴希御用的協(xié)力合唱團（Synergy Vocals）將用音響回答全體觀眾，何謂真正的“簡約而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