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通商體制下的廣州口岸

殷 潔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廣州是中外海上交通貿易的重要樞紐，絲綢、瓷器、茶葉和各類藝術品、文物源源不斷地從這里運輸到海外。清代實行“一口通商”政策后，廣州壟斷海路中西貿易近一個世紀，是清朝全盛時期世界貿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中國外銷藝術品的生產基地與中轉基地。

從地理上看，廣州地處百川匯合之地，靠山面海，借珠江與內陸互通，外有海港與各國往來。當地資源充沛、物產富足，三國時步騭稱廣州為“海島膏腴之地”［1］(P67)，顧祖禹曾在《讀史方輿紀要》中說道: “廣之地介于嶺海之間，北負雄韶，足以臨吳楚; 東肩惠潮，可以制甌閩; 西固高廉，扼交邕之襟吭; 南環(huán)瓊島，控黎夷之門戶。而廣州一郡，屹為中樞，山川綿邈，環(huán)拱千里，足為都會?！保?］(P5397)這種獨特性造就了廣州文化圈相對于中國內陸文化圈的獨立性，當地形成的文化形態(tài)與黃河、長江流域一帶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有所不同，具有鮮明的嶺南地方特色。

一、廣州口岸的歷史淵流

秦統(tǒng)一中國之后，廣州所屬的嶺南地區(qū)被納入國家版圖，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 年) 設南海郡，第一任郡尉任囂在白云山和珠江之間的南越人聚居地建立番禺城，這便是廣州建郡之始。秦末大起義、諸侯割據，任囂、趙佗在嶺南劃地自立。公元前203 年，趙佗起兵兼并桂林郡和象郡，在廣州建立了嶺南第一個地方政權，史稱南越國，都城便是廣州(番禺)［3］(P23)。南越國在漢武帝時期歸依漢朝，接受漢朝的統(tǒng)治。被譽為現代中國五大考古新發(fā)現之一的南越王墓，墓內隨葬品豐富，品類繁多，出土了金銀器、銅器、鐵器、陶器、玉器、琉璃器、漆木器、竹器、印章等1000 余件文物，其中“文帝行璽”金印和“絲縷玉衣”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西耳室出土的來自波斯的銀盒、非洲大象牙、漆盒、熏爐和深藍色玻璃片，這些文物充分地顯示了南越國的富庶，證明南越國或更前年代的廣州已與波斯和非洲東岸、東南亞國家建立了頗具規(guī)模的海上貿易關系，開辟了廣州到世界多地的海上航線?！稘h書》稱番禺: “處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會也”［4］(P126)，可見一斑。

三國時期，孫吳政權將合浦以北定為廣州，此為廣州今名之始［5］(P28)。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江南地區(qū)經濟的發(fā)展，造船和航海技術的顯著進步，海外貿易得以快速發(fā)展，天竺高僧常經海路到廣州，國內的絲綢、瓷器、藥材多經廣州轉口出海?！赌淆R書》稱: “四方珍怪，莫此為先，藏山隱水，環(huán)寶溢目。商船遠屆，委輸南州。故交廣富實，軔積王府?！保?］(P1018)

及至唐代，太宗皇帝于貞觀元年(627 年) 將全國疆域劃分為十道，廣州地區(qū)劃歸嶺南道所屬。這個時期廣州港對外貿易的繁榮超過以往，成為全國最大的貿易港口。貞元年間(785－805 年)，宰相賈耽(730－805年)，字敦詩，滄州南皮(今河北南皮) 人記錄了唐代七條對外交通線路，其中的“廣州通海夷道”，即以廣州為起點通往印度洋和東非沿岸的南海道表明以廣州為起點的西行貿易航線正式形成［7］(P21)。這道航線長達萬余公里，為16 世紀以前最長的海舶航線，極大地推動了當時的中西交流，廣州通商口岸的地位由此進入空前繁榮的鼎盛時期。此時在廣州開始設立正式的“蕃坊”以方便西人來華居住、經商，玄宗開元二年(714 年) 設有市舶使行使職權。很多來大唐經商的外國人士定居在廣州，進一步促進了廣州經濟的發(fā)展和對外文物的交流。

宋朝時期海上貿易的發(fā)展更為迅速，太祖開寶四年(971 年) 設置廣州市舶司，以處理對外貿易中出現的事務，加強海外交通管理，征收關稅，形成了完善的管理海外貿易的體制和禮儀［8］(P28)。經海路來宋貿易的外商須從廣州進出，一時間海舶往來，絡繹不絕?！痘浐ｊP志》中提到: “三州市舶司(所收) 乳香三十五萬四千四百四十九斤，其內明州所收惟四千七百三十九斤，杭州所收惟六百三十七斤。而廣州所收者則有三十四萬八千六百七十三斤，是雖三處置司，實只廣州最盛也?！保?］(P417)可見廣州的外貿輸入在全國各口岸的貿易額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蔚為可觀。后孝宗時期大力推動泉州作為對外貿易港口，廣州的重要性被泉州取而代之。蒙古人入侵中原后，大批前朝流民向南遷徙至廣東，廣東地區(qū)人口劇增。即使當時廣州的地位稍遜于泉州，但元代的廣州口岸仍然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港口。

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防止倭寇對中國沿海地區(qū)的騷擾，一改前朝的對外開放政策，實施海禁。嘉靖期間更是禁止一切通商，番舶幾絕。盡管朝廷的海禁政策限制了中外往來，然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非法的海上貿易十分猖獗。這種形勢到了1565 年戚繼光基本剿滅東南沿海的倭寇之后有所改變，倭寇平息后，明朝有鑒于對外貿易對于沿海居民的重要性，逐步解除海禁政策。這個時期是明朝政府偏重國內治理和恢復漢族本位文化的時期，國防工程、水利設施、道路橋梁得到整修和擴建［10］(P17)。所以利瑪竇于萬歷七年甫抵廣州時，看見的已是一個甚具規(guī)模的商業(yè)城市［11］(P25)。

明朝時期廣州口岸的發(fā)展不僅受國家政策的影響，還與國際局勢息息相關。1453 年，奧斯曼帝國在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的領導下，攻陷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滅亡，奧斯曼帝國成為地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控制了地中海東部及巴爾干半島，致使歐洲無法順利獲取東方商品。15 世紀后期，葡萄牙、西班牙等歐洲老牌帝國完成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后，爭先恐后地對向東方進行殖民擴張。中國成為歐洲各國競相爭奪的貿易領地，為了擴大在中國市場的商品銷售份額，廣州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勢力擴張的主要門戶。1557 年，葡萄牙在廣東珠江口外的澳門站穩(wěn)腳跟，以澳門為樞紐，開通了連接歐洲、美洲和日本的遠東貿易網。

西班牙在與葡萄牙爭奪非洲的戰(zhàn)爭中處于劣勢，沿非洲通往中國的海上通道被葡萄牙壟斷。同時，由陸路前往中國的路線又被穆斯林封鎖。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擴展領土，奪取中國的香料、寶石等市場，必須開辟一條由西班牙控制的新航線。在葡萄牙獨霸中國與西方的貿易長達六十余年后，西班牙建立起一條從西班牙到南美，經過馬尼拉回到西班牙的航線。1633 年，馬尼拉禁止葡萄牙人到本國開展貿易，至此才出現西班牙與中國直接建立商業(yè)關系。

1644 年滿族入關，建立了大清王朝。順治初年，朝廷允許出海貿易，后鑒于三藩之亂，朝廷為了打擊以鄭成功為代表的海上抗清勢力，切斷臺灣和大陸的聯系，順治十二年頒布禁海令、遷界令以穩(wěn)定海疆，片帆不許入口、寸板不許下海，沿海居民內遷三十里，夷沿海為廢墟［12］(P412)。順治到康熙早年，清政府的對外貿易幾近停滯。直到康熙十七年(1678 年) 平定三藩、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 統(tǒng)一臺灣，東南沿海地區(qū)形勢趨于穩(wěn)定后，考慮到沿海地區(qū)的人民發(fā)展海外貿易的迫切需要，康熙二十三年撤銷禁海令。清政府后指定廣東澳門、福建漳州、浙江寧波和江南云臺山四處為對外通商口岸，康熙二十四年在廣州設立我國最早的海關之一“粵海關”，廣州的港口地位逐步恢復，第一次以海關命名的海上對外貿易管理機制標志著中西通商的新時代。

1588 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在英吉利海峽被英國海軍擊敗，英國成為世界上新的殖民霸主，西班牙和葡萄牙在中國的利益也很快被荷蘭、英國取而代之。荷英得以利用與廣州的直航路線，繞開由葡萄牙占領的澳門直接到廣州從事貿易活動。荷蘭由于幫助清軍收復廈門有功，得到清廷的禮遇; 英國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得到清廷的準許，在廣州開展貿易［13］(P26－27)。雖然荷蘭早于英國來到廣州開展貿易，但是18 世紀一開始，多種因素造成英國迅速取代了荷蘭的優(yōu)勢，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勝利后，荷蘭的國力遭到重創(chuàng); 英格蘭銀行的建立為英國東印度公司提供了財力上強有力的支撐; 茶葉貿易取代傳統(tǒng)的香料貿易，成為遠東貿易中最重要的商品，使得苦心經營一個多世紀才獲得香料貿易壟斷權的荷蘭處境尷尬，而英國借助茶葉貿易加強了在中國的霸權地位［14］(P48)。

盡管清政府撤銷了禁海令、恢復與外國的貿易往來，然對通商頗多忌憚，加上外商對寧波的偏好引起清政府的疑慮。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清政府禁止福建、浙江及江蘇等港口的對外開放，獨留廣州作為對外貿易的唯一口岸，即“一口通商”。廣州由此成為西方人進入中國的唯一途徑，成為南中國最重要的經濟、政治之地。

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 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 簽訂《南京條約》為止，廣州成為一口通商、天子南庫之地，享有得天獨厚的發(fā)展機遇，壟斷了中國對外貿易，國內貨物的出口、海外商品的輸入都須經廣州港中轉，商品貿易的繁榮既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也推動了中西文物的交流。

二、廣州口岸的文化特征

舉凡對外通商興盛之地，多能生成一種與傳統(tǒng)有所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陳寅恪在《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中稱: “蓋兩種不同民族之接觸，其關于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灣港之地。”［7］(P21)這肯定了濱海地域由于交通便利，在文化交流上所起到的獨特作用。隨著外來者的加入，外來文化也會逐漸釋放出自身文化的影響，而使得通商口岸的文化有別于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呈現出雜糅之勢。晚近在廣州興起的口岸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較而言，就帶有更多的民間性和融合性特點，它因處于中西文化碰撞的焦點之上而帶有一種亦中亦西的邊緣性特色，廣州口岸文化在士大夫文人們所不注意的邊緣地帶發(fā)展得生機勃勃。

在晚近中國一口通商時期的廣州所形成的口岸文化別具一格，最與眾不同之處便是文化中的商業(yè)意識。我國自古以來以農立國，農業(yè)經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主要經濟結構，但廣州一帶與內陸地區(qū)不同，保有手工業(yè)、商業(yè)與農耕并駕齊驅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使得廣州文化在其根基上便具備一種先天的商業(yè)意識。一口通商之后，西方文化聚集在廣州這個唯一的對外窗口，使得本就重商的文化環(huán)境具有更多開放性特點，外來文化與原有文化的相互碰撞塑造出廣州口岸文化的多樣性與奇異性，較之于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更多了幾分世俗化與平民化特有的靈活通俗。

在傳統(tǒng)文化的思維框架中，藝術創(chuàng)作一直被認為是要脫離實用和功利的。只有超越了實用和功利，才能借助對物本質的“觀”進入某種精神境界。這種非功利性、去實用主義的美學觀點既是對觀賞者的要求也是對創(chuàng)作者的要求，不僅要求觀賞者在看待物的過程中借助自己的人文修養(yǎng)達成審美意趣，更重要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要摒棄對商業(yè)利益和世俗價值的追求。所以，在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的文人們看來，藝術品本身的非功利性也是有助于審美的非功利性的，越是超脫商業(yè)社會的藝術品，越是被賦予更多美學和精神的意涵。

然而，口岸文化的通俗性、多樣新和奇異性孕育出特殊的美學觀點，這種美學觀點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美的理解?？诎渡虡I(yè)環(huán)境的復雜與喧囂同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崇尚的田園山野風情相背離。這使得塑造口岸文化美感的主體本身就要適應口岸環(huán)境，浸淫在商業(yè)社會的他們必定不會在傳統(tǒng)美學內涵上下功夫，其創(chuàng)作出來的藝術品也是以滿足在口岸中奔波勞累的眾人對休閑放松的需求。因而口岸文化環(huán)境產生的美必定不是細水長流的，而是帶著一種市井煙火的愉悅輕松。當文人士大夫借助超脫的繪畫作品來領悟生命中的停駐流連時，口岸藝術的創(chuàng)作者們則將鮮活的風土人情納入到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

作為口岸文化載體的藝術者們在追逐商業(yè)利益之外，完成了另一項不經意的成就，即以西方的審美習慣向西人介紹東方世界。沒有了天朝上國官方塑造的優(yōu)越感，口岸文化更多讓中西交流摒棄了禮節(jié)上的煩瑣與矜持，因而也顯得更加真實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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