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語言變異管窺：“唯”的逆語法化歷程*

閆 克

（河南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政治生活是社會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政治生活中的語言運用也是社會語言生活的重要構(gòu)成，而政治領域的特殊性自然也塑造出了特殊的政治語言。所謂政治語言，是指“用于政治領域，反映政治思想，具有特定社會功能的言語”[1]。作為一種語域變體，政治語言在遵循一般語言規(guī)范的同時，也會因政治群體的創(chuàng)新使用而出現(xiàn)變異，副詞“唯”的逆語法化就是其中典型一例。

“唯，諾也。從口，隹聲?！盵2]它最初為語氣助詞，表示肯定語氣或用作句首發(fā)語詞，而后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經(jīng)逆語法化而衍生出“只有、只是”義范圍副詞的用法。結(jié)合《漢語大字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來看，在兩千余年的漢語發(fā)展史中，副詞“唯”在限定范圍的基礎上又增添了表示原因和祈使的義項，同時又衍生出“縱使”義讓步連詞的用法，還派生出“唯獨”“唯恐”“唯其”“唯利是圖”“唯命是聽”“任人唯親”等復合詞和成語。通過檢索CCL 語料庫和語料庫在線我們看到，“唯”的各類用例都符合字典辭書的傳統(tǒng)注解，但檢索政治語料“人民日報圖文數(shù)據(jù)庫（1946—2020）”卻發(fā)現(xiàn)，“唯”的部分新近用例是其傳統(tǒng)釋義所無法解釋的。例如：

（1）水東各地的國民黨政權(quán)，自三八年日寇侵陷豫東各縣后，即已悉數(shù)逃入黃泛區(qū)，整日唯以征款、要糧剝削為能事。（《人民日報》1946-05-21）

（2）蓋世人皆知唯和平乃能建設，唯民主乃能統(tǒng)一，亦唯和平民主乃能使中國成為獨立自由幸福之國家。（《人民日報》1947-07-08）

（3）徐洪磊表示：“交通基礎設施的項目決策，環(huán)境保護是重要因素，也不能唯環(huán)保和生態(tài)，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關鍵要科學?！保ā度嗣袢請蟆?015-05-15）

（4）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不唯論文資歷和頭銜，按照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軟科學研究分類進行遴選。（《人民日報》2018-10-22）

對比來看，例（3）（4）中的“唯”跟（1）（2）中的明顯不同，顯著區(qū)別是，兩類“唯”在刪除測試和替換測試中表現(xiàn)不一：

（1′）整日唯以征款、要糧剝削為能事

→整日以征款、要糧剝削為能事

整日只是以征款、要糧剝削為能事

（2′）唯和平乃能建設，唯民主乃能統(tǒng)一

→和平乃能建設，民主乃能統(tǒng)一

只有和平乃能建設，只有民主乃能統(tǒng)一

（3′）也不能唯環(huán)保和生態(tài)

→（*）也不能環(huán)保和生態(tài)

（*）也不能只有/只是環(huán)保和生態(tài)

（4′）不唯論文資歷和頭銜

→（*）不論文資歷和頭銜

（*）不只有/只是論文資歷和頭銜

測試結(jié)果表明，前兩例中的“唯”可以刪除，也可以替換為“只是、只有”，測試操作對句意影響不大；而后兩例中的“唯”既不能刪除也不宜替換，對句子的成立和句意的保持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通過初步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語段中“唯N”（N 代表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可以獨立成句，表現(xiàn)出強烈的述謂性，這已經(jīng)超出了“唯”是副詞或連詞的既有定性，是一種共時語法變異。我們判斷，當代政治語言中的“唯”已衍生出動詞功能，這是它再次逆語法化的結(jié)果。有鑒于此，下文將圍繞這一判定，著重探討“唯動”的“句法—語義”表現(xiàn)，闡述將其認定為動詞的依據(jù)；同時結(jié)合社會歷史變遷和人們的語言使用心理，探索“唯動”的成長路徑，理清“唯副”逆語法化變異的動因和機制。

一、動詞“唯”的“句法-語義”分析

（一）“唯動”的語法特征

“語法特征是劃分詞類、判別詞性的根本依據(jù)。”[3]對動詞而言，“帶賓語”是其組合能力方面的主裁性標準，也是動詞歸類的充足條件。從例（3）“（項目決策）也不能唯環(huán)保和生態(tài)”、例（4）“（科學院）不唯論文資歷和頭銜”的組合情況來看，“唯”跟其后的名詞性短語顯然是一種動賓關系。動語對賓語的支配關系在其否定形式和疑問形式中通常會格外顯著，如：

（5）近年來，常常聽到這樣的困惑：不唯論文，唯什么？筆者的答案是“唯學術”。（《人民日報》2019-08-12）

例（5）中，肯定形式“唯學術”、否定形式“不唯論文”和疑問形式“唯什么”三者共現(xiàn)，展示出“唯”對其后賓語的支配能力。此外，“唯”的其他入句結(jié)果也展現(xiàn)出動賓結(jié)構(gòu)的更多語法表現(xiàn)①李宗江歸納了典型的動賓結(jié)構(gòu)可能有的擴展和變換形式，包括動詞加時體標記、動詞重疊、動詞加動量成分、動詞帶補語、動詞后加“的”“（一）個”、賓語加定語、賓語成并列結(jié)構(gòu)、賓語前置為話題、變成反復問句、變成“把”字結(jié)構(gòu)、變成被動句等11 項，并視其為判斷詞語去詞匯化程度的依據(jù)。參見李宗江《去詞匯化：“結(jié)婚”和“洗澡”由詞返語》，《語言研究》，2006年第4期，第101-106頁。。例如：

（6）如果社會用人標準是“唯高學歷”，就逼得學校和家長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升學考試上。（《人民日報》2008-11-19）

（7）這一改革的核心，就是希望將孩子們從不公平的唯一個分數(shù)論的泥潭中解放出來，使孩子們能獲得全面發(fā)展。（《人民日報》2011-11-17）

（8）我們要求市、鎮(zhèn)、村三級聯(lián)動，……唯不唯實，讓群眾說了算。（《人民日報》2012-08-20）

（9）一是不愿干事?！遣粫墒?。三是機械唯上。（《人民日報》2014-08-29）

（10）給人才松綁，不唯學歷和論文：釋放人才活力，放活用人主體很關鍵。（《人民日報》2016-09-27）

例（6）“唯高學歷”是賓語“學歷”加了定語“高”；例（7）“唯一個分數(shù)論”是“唯”后加“一個”，動賓組合趨于松散；例（8）“唯不唯實”是動賓結(jié)構(gòu)變換成反復問形式；例（9）謂語“唯上”受狀語“機械”修飾；例（10）“唯學歷和論文”的賓語是并列結(jié)構(gòu)。諸種組合表現(xiàn)充分說明，“唯”已具備被認定為動詞的語法特征。而通過深入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動詞“唯”不能后加時體標記“著”“了”“過”，沒有“VV”“V—V”等重疊形式，不能帶補語，無法轉(zhuǎn)換成處置式、被動式。根據(jù)這些語法特征，無論是在陳平根據(jù)[+/-靜態(tài)][+/-持續(xù)][+/-完成]等特征所做的動詞分類中，②參見陳平《論現(xiàn)代漢語時間系統(tǒng)的三元結(jié)構(gòu)》，《中國語文》，1988年第6期，第401-422頁。還是在楊素英根據(jù)[+/-動態(tài)][+/-時限][ +/-結(jié)果實現(xiàn)]等特征所劃分的動詞的情狀動貌體系中③參見楊素英《當代動貌理論與漢語》，《語法研究和探索（九）》，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81-105頁。，都可以進一步將其確定為“狀態(tài)動詞”，且是靜態(tài)性最強的“表示屬性或關系”的一類，其典型表現(xiàn)是“極少與時態(tài)助詞‘著’或時間副詞‘在’連用，甚至大多數(shù)不能與表示狀態(tài)動作的起始或完成的‘了’連用”[4]。

（二）“唯動”的語義歸納

在語法變異中，隨著句法功能的衍生，變異項目的語義功能通常也會出現(xiàn)相應變化。要實現(xiàn)對“唯動”詞義的準確理解，我們可以根據(jù)各類代表性用例加以概括。請看以下例句：

（11）“唯市”，就是要關注市場，駕馭市場，永不懈怠地向前看，朝前走。（《人民日報》1997-12-10）

（12）唯書，就是對書本、理論、文件采取教條主義的態(tài)度，機械地照搬照用，照抄照套。（《人民日報》1998-12-24）

（13）所謂“唯上”，則是指對“上”唯命是從，唯唯諾諾，毫無自己的主見。（《人民日報》2000-02-01）

（14）一是唯法，用法律衡量是非，依法律尺度來鑒別工作得失；二是唯實，評價求實，批評切實，建議務實，內(nèi)容翔實；三是唯民，人大代表更應該依法履職，為民辦事。（《人民日報》2003-07-23）

（15）評先不能唯材料。日前，筆者發(fā)現(xiàn)，有些單位在評選先進時，存在僅憑文字材料為標準的做法。（《人民日報》2003-08-12）

（16）“不能以收視率為唯一標準，‘唯收視率論’是不行的。”（《人民日報》2005-08-29）

（17）不唯書，不唯上，不唯己，不唯洋，只唯實。（《人民日報》2011-04-21）

根據(jù)“N”的語義差異，上述7 例中的“唯N”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積極導向，如“唯市”“唯法”“唯實”“唯民”，入句使用肯定形式，其上下文釋義中多用“要”“應該”等表示肯定；另一類是消極導向，如“唯書”“唯上”“唯材料”“唯收視率”“唯己”“唯洋”，入句使用否定形式“不唯N”“不能唯N”，其上下文釋義中多用“總是”“僅僅”等傳達批駁意味?！癗”的語義差異導致“唯N”的語義詮釋出現(xiàn)分歧?！拔?N積極”可以理解為“關注 N”“以 N 為尺度”“從N 出發(fā)”，如：例（11）“要關注市場”、例（17）“始終從客觀實際出發(fā)”?！拔∟消極”可以理解為“以N為教條”“僅憑 N 為標準”“以 N 為唯一標準”，如：例（15）“僅憑文字材料為標準”、例（16）“以收視率為唯一標準”。

歸結(jié)起來看，兩種“唯N”都包含“以N 為唯一行事標準”之義，區(qū)別在于標準的語義取向不同，人們對待不同標準的態(tài)度、立場有別。積極標準通常會被人們作為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來“遵從”，既要充分觀照，又會避免過猶不及；消極標準通常導致“盲從”，要么被當作教條，機械地照搬照抄，要么被視為唯一目標，走向絕對化。就語料檢索結(jié)果來看，“唯N消極”的實例遠遠多于“唯N積極”，二者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平衡性。梳理歷史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共時語義傾向源自“唯副”的逆語法化過程，有著清晰的歷時痕跡。

二、“唯副”的逆語法化分析

（一）形式變異的端倪：“有形斷裂”和“仿詞造詞”

近代以來，在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背景下，雙音節(jié)“唯”族詞已發(fā)展成熟，“唯”的副詞、連詞用法多被“唯獨”“唯有”“唯其”等雙音節(jié)形式代替，單音節(jié)“唯”的使用比較少見，且在文學語言和政治語言中，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發(fā)展趨向。例如：

（18）先來校的四個中國文學系的講師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學生也唯命是聽。（錢鐘書《圍城》）

（19）這日本小老頭雖然老奸巨滑唯利是圖，但同時卻是個倔老頭兒。（梁曉聲《激殺》）

（20）同事雜聲說唯你不一樣。豆兒說：“為什么？”（方方《白霧》）

（21）唯在這個時期，不能茍且，也不能展覽骯臟。（張煒《精神的魅力》）

從以上4 例我們看出，在近現(xiàn)代文學語言中，“唯副”的使用主要依賴于兩類途徑：一是在句中用作獨立的范圍副詞，來限定主語、狀語等句法成分，如例（20）“唯你”、例（21）“唯在這個時期”；二是“唯”族成語，如“唯命是聽”“唯利是圖”，其中“唯副”借助固定短語“唯NO是V”（N 是V 的受事）得以存在。對比來看，“唯副”在近代政治語言中的表現(xiàn)就略有不同，例如：

（22）視人類之有獨立自由人格者，唯少數(shù)之君主與貴族而已。（《新青年》第一卷一號）

（23）余此時唯知愛余，唯知愛余酬子之愛，且不暇自顧其身，幸鑒此衷焉。（《新青年》第一卷三號）

（24）家族思想發(fā)達之極端，個人無自主權(quán)，浸至失意志之能力，一切唯其家長之命是聽。（《新青年》第二卷一號）

（25）世人唯習慣與宗教之是從，哲學者謂為偏見與迷信耳。（《新青年》第一卷一號）

（26）保舉各項職事之人如有經(jīng)手銀鹽虧挪之事，唯原保人是問。（《東方雜志》1904年第11期）

（27）舉凡政治、軍事、工業(yè)、商業(yè)、經(jīng)濟、教育、交通及國家社會之凡百事業(yè)，無不唯科學是賴。（《新青年》第二卷二號）

（28）是以古之哲人終日孜孜唯寸陰分陰之是惜。（《新青年》第三卷一號）

（29）乃中國遠教科書者猶舍新不用，唯舊是守。（《新青年》第五卷四號）

從例（22）（23）來看，單用的“唯副”在近代政治語言中的用法跟文學語言中的表現(xiàn)相差不大，但例（24）—（29）中“唯”族成語的入句結(jié)果卻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集中體現(xiàn)為成語的“有形斷裂”和“仿詞造詞”。所謂“有形斷裂”是指，“成語在運用時其外殼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都發(fā)生明顯的裂斷分離現(xiàn)象”[5]265，主要包括點斷、插詞、離析、易位、失落等五種。具體而言，例（24）“唯其家長之命是聽”是從“唯命是聽”經(jīng)插詞變異而來，例（25）“唯習慣與宗教之是從”是從“唯命是從”經(jīng)插詞變異而來，例（26）“唯原保人是問”是從“唯你是問”經(jīng)插詞變異而來。跟此類成語的原式“唯NO是V”相比，這種斷裂形式結(jié)構(gòu)上略顯松散，但“NO”的指稱對象更加明確，實現(xiàn)了語義補充和強化的表達效果。

所謂“仿詞造詞”是指，“為指稱新事物、新現(xiàn)象，根據(jù)事物的某一特征，利用語言中原有的詞，更換其中部分詞素，仿造一個語言新詞的造詞法”[6]。例（27）—（29）中“唯科學是賴”“唯寸陰分陰之是惜”“唯舊是守”，是在特定表達意向的促動下使用仿詞手段創(chuàng)造出來的仿造詞。更準確地講，在這類構(gòu)詞性仿詞中原型詞和仿造詞之間的“自主-依存”關系并不明顯，且仿造詞數(shù)量眾多、語境依賴程度偏低、修辭效果有限，已成為一種具有構(gòu)詞意義的“格式仿”。①格式仿是依據(jù)一定的格式，即詞語構(gòu)成的框架結(jié)構(gòu)，通過改換某些構(gòu)詞要素，產(chǎn)生一系列同格式的詞語的方法；或者通過仿擬詞匯系統(tǒng)中某一類典型格式而構(gòu)成新詞語的方法。參見李麗珍《基于語言進化論的仿擬研究》，《語文建設》，2013年第1期，第35-36頁。其原型格式正是“唯NO是V”，而仿造結(jié)果可以是標準的四字形式，如“唯舊是守”，也可能是其“插詞”式變異形式，如“唯科學是賴”“唯寸陰分陰之是惜”。

綜合來看，這一時期以“唯NO是V”為代表的“唯”族成語，通過“有形斷裂”實現(xiàn)了初步的形式變異，通過“仿詞造詞”尤其是“格式仿”實現(xiàn)了用例擴張，為接下來的深度變異②盧卓群介紹：“有形裂斷的五種形式，從‘點斷’到‘插詞’到‘離析’到‘易位’到‘失落’，其裂斷的程度遞增，最后竟至部分失落，由此可見其內(nèi)部變化的邏輯關系?！蔽覀兿挛牡姆治鲆诧@示，這一邏輯次序亦是變異度由淺入深的發(fā)展路徑。參見盧卓群《四字格成語的有形裂斷及其作用》，《世界漢語教學》，1992年第4期，第268頁。提供了可能。

（二）“失落”變異與“唯NC”的獨立化

在前期初步形式變異的基礎上，“唯”族成語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政治語料中又有了新的變異，這集中體現(xiàn)在“人民日報圖文數(shù)據(jù)庫（1946—2020）”的早期用例上。例如：

（30）這不是為了說服南斯拉夫政府，因為南斯拉夫政府早就不知悔悟，而完全唯其西方主子之命是聽。（《人民日報》1949-09-01）

（31）我們的人民政府，既然一切唯人民的利益是問，既然所鎮(zhèn)壓的反革命罪犯都是人民公敵，對于鎮(zhèn)壓反革命就一定要大張旗鼓地干。（《人民日報》1951-04-03）

（32）在國民黨政府企業(yè)中，用人唯私，在人民企業(yè)中，用人唯賢。（《人民日報》1948-08-07）

（33）還有的人在提拔干部時不是“任人唯賢”，而是“任人唯親”，只要是自己的親戚朋友，不加審查隨便任用，因而給了壞分子以可鉆之隙。（《人民日報》1952-08-21）

（34）“錄”人唯親：最近遼源市人民委員會人事科，招收了一批工作人員，采取的是考試辦法……（《人民日報》1956-07-15）

（35）在他長達二萬五千字的向黨進攻的發(fā)言中，惡毒咒罵“干部司是閻王殿”，歪曲黨的干部政策“不是任人唯賢，而是任人唯工農(nóng)成分”。（《人民日報》1957-08-16）

以上例句中，例（30）（31）沿襲了前一時期“唯NO是V”的“插詞”式變異，而例（32）—（35）中的“用人唯私”“用人唯賢”“任人唯賢”“任人唯親”“錄人唯親”“任人唯工農(nóng)成分”等，卻與之不同，它們的原型格式是成語“任人唯賢”所體現(xiàn)的“VN1唯N2”，這恰是“唯NO是V”（如“唯才是舉”）的“易位”式變異形式。兩種格式除了構(gòu)成成分的詞序發(fā)生顛倒外，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內(nèi)在差別，那就是“VN1唯N2”中出現(xiàn)了兩個名詞性成分，其中N1相當于后一格式中的NO，是動詞所支配的受事，N2則是增添而來的受事的類別，亦可稱之為標準，記為NC，因而這類“唯”族成語的原型格式便是“VNO唯NC”。盧卓群指出，“成語易位主要是為了強調(diào)語義的著重點，突出成語中的某一部分，或是滿足句子中詞語搭配、句法結(jié)構(gòu)的要求”[5]267。結(jié)合我們的討論來看，跟“唯NO是V”相比，在“VNO唯NC”中“唯NC”后置，處于語句自然焦點的位置上，是語義表達的著重點，結(jié)構(gòu)位置自然比較突顯。

在建國初期，選人用人問題是社會熱點，標準問題自然是熱門話題，反映在政治語言中則體現(xiàn)為“VNO唯NC”格式仿構(gòu)詞的高頻使用，其結(jié)果是更深度的形式變異開始集中出現(xiàn)。例如：

（36）胡明說黨是“唯親唯故”、“家天下”，事實是胡明要把俄語系變成“胡天下”。（《人民日報》1957-07-21）

（37）他污蔑黨的統(tǒng)戰(zhàn)政策是“幌子”，……用人是唯親、唯資、唯私，而不相信黨外人士。（《人民日報》1957-08-12）

（38）按照這個規(guī)定，就要知人善任，任人唯賢，反對“四人幫”任人唯親、唯派、唯幫的反動路線……（《人民日報》1978-03-08）

（39）這里，擇其要者揭露批判于下：選稿唯幫，安排唯親，壟斷版面……（《人民日報》1978-03-31）

（40）由于在一個單位任職很久，在人事上就難免以“唯親”的原則取代“唯賢”的原則……（《人民日報》1980-10-28）

在以上用例中，“VNO唯 NC”格式發(fā)生了“失落”變異，具體來說包含兩種情況：一是“半失落”現(xiàn)象，如例（38）“任人唯親、唯派、唯幫”，一個“VNO”統(tǒng)轄三個“唯NC”，成語的固定結(jié)構(gòu)被打破，“唯NC”在形式上表現(xiàn)出相對獨立性；二是“完全失落”現(xiàn)象，如例（36）“唯親唯故”，“VNO”完全缺失，“唯NC”在形式上表現(xiàn)出絕對獨立性。例（37）“用人是唯親、唯資、唯私”則是“插詞”式變異和“失落”式變異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VNO”跟相對獨立的“唯NC”通過“是”實現(xiàn)關聯(lián)。成語的“失落”式變異通常會引發(fā)“失落轉(zhuǎn)移”——“失落部分的語義信息轉(zhuǎn)移到保留部分，成語的全部語義濃縮于其中，保留部分體現(xiàn)整個成語的語義”[5]268。結(jié)合例（36）（40）來看，盡管句中“VNO”缺失，但我們明白所討論的是選人用人問題，仍能實現(xiàn)對保留部分“唯NC”的有效理解，這正是“失落轉(zhuǎn)移”的體現(xiàn)。當然，“失落轉(zhuǎn)移”的順利實現(xiàn)，離不開人們的“完形心理”，它指引聽話人“根據(jù)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對句子可能表達的意義進行構(gòu)建”，“根據(jù)自己構(gòu)建的意義對不完整的話語形式進行補充修正”[7]。

值得注意的是，例（39）“選稿唯幫”帶有兩個名詞性成分，在形式上尚能看作“VNO唯NC”的格式仿，仍屬于詞法范疇，而“安排唯親”則不然，更宜分析為主謂短語，是一種句法現(xiàn)象。在語義上，“唯幫”“唯親”突破人事話題的語境規(guī)約而轉(zhuǎn)述報刊編輯，“任人”“用人”之意隨形式失落而消失，是一種跟“失落轉(zhuǎn)移”截然相反的“失落改造”，其特征是“唯NC”進一步脫離了原型格式“VNO唯NC”的約束，出現(xiàn)了重新分析的可能——“唯NC”由詞返語、發(fā)生“去詞匯化”，這為“唯NC”形式獨立后的自由發(fā)展開辟了空間。

“失落轉(zhuǎn)移”和“失落改造”是在頻率效應的推動下人們對語言的再創(chuàng)造，其心理過程是：“知覺者積極地建構(gòu)現(xiàn)實。人們創(chuàng)造一個意義，然后把它加在客觀世界的原始材料上?！盵7]在這一點上，“逆語法化”跟“語法化”一樣，都受制于交際者主觀化的影響——“語用推理的反復運用和最終的凝固化，結(jié)果就形成主觀性表達成分”[8]。跟典型的“去詞匯化”相比，這一案例的特殊之處在于，“唯NC”作為過程的起點并非真正的詞匯單位，而是成語原型“失落”變異后的遺留；由“唯NC”重新分析為“唯+NC”，“唯”難免要被“另眼相看”，擔負起原型所承擔的述謂功能，從而導致自身出動詞化的端倪。賴先剛之所以認為“脫落”也是一種語法機制或語法化誘因，正是基于對脫失成分能夠引起相鄰語法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異的考量。①參見賴先剛《引致語法變異的一種誘因“脫落”——以四川方言中的語言事實為例》，《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31-35頁。

需要補充的是，在這一時期，“唯NO是V”類“唯”族成語缺乏“失落”式變異，較早的僅有例（41）一例，這應該跟“唯NO”因位次前置而結(jié)構(gòu)上穩(wěn)定、語義分量不夠突顯等特征存在關聯(lián)。

（41）他們只是從唯利的觀點來看待一切。（《人民日報》1966-10-17）

（三）從詞法到句法：“NC”的自由化與“唯”動詞化的定型

隨著改革開放的啟動，中國社會用人標準逐步多元化，同類“唯NC”實例逐漸增多，如“唯學歷”“唯文憑”“唯業(yè)務”“唯資歷”“唯年齡”“唯臺階”“唯過失”等。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實例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唯NC”有相應的原型格式，如“唯學歷”“唯文憑”“唯年齡”；另一種是“唯 NC”獨立存在，并無相應的原型參照，如“唯業(yè)務”“唯資歷”“唯臺階”“唯職稱”等。例如：

（42）中國社會科學院在評定學術職稱中，既注重學歷，又不唯學歷，堅持用科研成果的學術價值來權(quán)衡人才的水平。（《人民日報》1980-07-28）

（43）在強調(diào)知識化的今天，注重一個人的學歷本來是對的，問題是不能把它絕對化，變成唯“學歷”是取。（《人民日報》1983-04-06）

（44）中共四川省委書記楊汝岱在“振興中華，自學成才”座談會上強調(diào)說，評職稱要講文憑，但不唯文憑，還要看水平。（《人民日報》1983-08-11）

（45）自學成才是時代的需要，……要破除“唯文憑是舉”的社會偏見，鼓勵和支持更多的人走上自學成才的道路。（《人民日報》1985-07-18）

在以上4 例中，“唯學歷”有其原型“唯‘學歷’是取”，“唯文憑”有其原型“唯文憑是舉”。特殊之處在于，該類“唯NC”的完整形式不是“VNO唯NC”（“唯N”后置型）而是“唯NC是 V”（“唯 N”前置型），且單用“唯NC”例句的出現(xiàn)時間都要早于相應的完整形式，單用形式的使用頻度又遠高于完整形式，如“唯學歷”是 243∶8、“唯文憑”是 42∶7、“唯年齡”是73∶8。在此種情況下，我們已經(jīng)很難認定“唯NC”是“唯NC是V”經(jīng)“失落”式變異而得到的結(jié)果。更何況，“唯業(yè)務”“唯過失”“唯輩分”“唯名望”等并無完整形式與之對應，使用頻次極低，更像是一種非固定性的句法組合。因此，更為可取的意見是，把“唯NC”和“唯NC是V”視為具有“失落轉(zhuǎn)移”潛勢的同義格式，二者是具有同一語法功能的不同變體。區(qū)別是，“唯NC是V”仍屬于詞法范疇，“唯NC”更應當分析為句法現(xiàn)象。之所以謂之“更”，原因在于：跟例（36）—（40）中“唯親”“唯派 ”“唯幫”相比，“唯學歷”“唯文 憑 ”“唯輩分”類“唯NC”中的N 是雙音節(jié)名詞，剛好湊成一個標準音步，在韻律作用的影響下，“唯NC”容易被處理為“唯+NC”，其間的組合性更加突顯；同時，在“動詞尤其是常用動詞中單音節(jié)占多數(shù)”[9]的語言認知的干預下，“唯”獨立成詞（動詞化）也有了普遍的心理支持。就此而言，“唯NC”中的“唯副”在這一時期充分具備了重新分析為“唯動”的結(jié)構(gòu)基礎，從“唯NC”到“唯+NC”的去詞匯化實現(xiàn)定型。

與此同時，“VNO唯NC”的“失落”式變異促成了“唯NC”在形式上的獨立，在隨后的語言運用中，“唯NC”越來越多地從“失落轉(zhuǎn)移”發(fā)展為“失落改造”，語義上的自由化程度也進一步提高。例如：

（46）他有話就講，講在明處，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他不唯親，不唯派，對同志披肝瀝膽，以誠相待。（《人民日報》1985-09-15）

（47）南昌市東湖區(qū)法院在審理本地與外地經(jīng)濟糾紛案中，不唯私、不唯情，維護法律的尊嚴，堅決破除地方保護主義。（《人民日報》1994-12-08）

例（46）談的是為人處世，例（47）談的是案件審理，句子的話題都不是用人標準問題，“唯親”“唯派”“唯私”前面也難以添加上相應的“VNO”（如“任人”“用人”）。此類用例的廣泛存在表明，脫離原型格式的語義規(guī)約已成為“唯NC”表情達意的新常態(tài)，“VNO唯NC”經(jīng)“失落改造”所得的結(jié)果“唯NC”，實現(xiàn)了形式上和語義上的雙重轉(zhuǎn)變，“唯副”的動詞化得到進一步強化。

在隨后的言語實踐中，“唯動”推延至更多領域，其組合情況和表意類型愈加豐富，進一步展現(xiàn)出“唯動”的成熟和穩(wěn)定。例如：

（48）城市發(fā)展不能唯GDP（新語）（《人民日報》2010-11-04）

（49）不唯速度，也要重視速度問題，增速放緩不改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本面。（《人民日報》2011-12-11）

（50）中國消費者已從“唯價格”到對品質(zhì)、環(huán)境、服務都有要求了。（《人民日報》2015-04-02）

以上三例中的“唯GDP”“唯速度”“唯價格”，集中展示了“唯+NC”組合在經(jīng)濟領域的多樣性，其中例（48）是特殊的標題文本，充分顯示出“唯GDP”的自足性。此外，在法律領域有“唯數(shù)據(jù)”“唯指標”“唯排名”“唯結(jié)案率”，在學術領域有“唯SCI”“唯 EI”“唯核心期刊”“唯影響因子”，在教育領域有“唯考試”“唯分數(shù)”“唯成績”“唯升學率”，在影音領域有“唯票房”“唯收視率”“唯發(fā)行量”“唯點擊率”“唯流量”。如此眾多的“唯+NC”的出現(xiàn)充分說明，“NC”已經(jīng)自由化。在理解這些用例時，我們不需要追尋其原型是“唯NC是V”還是“VNO唯NC”，也不需要根據(jù)話題來推斷應當補充哪個“V”，簡單地按照動賓關系即可實現(xiàn)對“唯+NC”的順利解碼——以NC為唯一行事標準。

需要補充的是，在早期語料中就存在“唯武器論”“唯成分論”“唯設備論”“唯條件論”等用例，但此類用法結(jié)構(gòu)穩(wěn)定、能產(chǎn)性低、變異性弱，對“唯動”的產(chǎn)生影響甚微。反倒是在“唯副”動詞化的帶動下，一些固定的“唯N”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了松動，并順應著“唯動”的功能發(fā)展而變化。例如：

（51）理論工作不能“唯上”，也不能“唯書”，正確的態(tài)度應當是面向?qū)嶋H，實事求是，就是說，要“唯實”。（《人民日報》1979-07-28）

（52）領導同志在思想上必須不唯“上”、不唯“書”、不盲從，不見風使舵，不追求時尚，不打花拳，一切唯“實”。（《人民日報》1986-01-29）

（53）張國玉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讓思辨代替盲從，沖破重重阻力，硬是將研究所從舊軌道上拖向新的軌道。（《人民日報》1988-08-20）

“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是陳云在延安整風時期總結(jié)的唯物論工作原則，建國初期在報紙上并不多見，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開啟后頻頻出現(xiàn)，而在例（51）—（53）中我們看到，其入句形式從“‘唯上’”到“唯‘上’”再到“唯上”，逐步遠離其初始的引語形式，越來越近地向“唯+NC”靠攏，這離不開“唯動”定型后的輻射帶動。

三、結(jié) 語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看到，從“唯副”到“唯動”的逆語法化依賴于從“唯NC”到“唯+NC”的去詞匯化，它孕育于政治語言中“唯”族成語的系列變異：在初始階段，“唯NO是V”通過“插詞”實現(xiàn)了初級的“有形裂斷”，通過“格式仿”實現(xiàn)了用例的擴張，為深度變異做了充分醞釀；在中間階段，受頻率效應的影響，“VNO唯NC”發(fā)生“失落”式變異，造成“失落轉(zhuǎn)移”和“失落改造”，余留下的“唯NC”形式獨立，在主觀化的干預下產(chǎn)生去詞匯化，重新分析為“唯+NC”，“唯副”顯露出動詞化的端倪；在完成階段，“NC”無論前置還是后置，都實現(xiàn)了自由化，詞形漸趨多樣，“唯+NC”在韻律作用的促動下發(fā)展定型，愈加豐富的組合情況和表意類型充分顯示，“唯動”的句法功能和語義功能已經(jīng)成熟。從“唯副”與“唯動”并存、“唯”族成語與“唯+NC”共用的語言現(xiàn)實來看，這是一項進行中的變化，所體現(xiàn)出的語法變異的過程特征是功能漸變、組合漸變——對“唯+NC”的重新分析是對變異結(jié)果的確認，“唯動”從萌芽到定型經(jīng)歷了“唯NC”從“失落轉(zhuǎn)移”到“失落改造”的位移，這需要一個過程，具有漸變性；“唯動”的出現(xiàn)不僅依賴于使用者的認知心理，也需要在言語使用中加以推行，日益增長的實例數(shù)量和漸趨豐富的語義類型，都體現(xiàn)為“唯動”在句中的組合應用，其組合能力的發(fā)展也表現(xiàn)出漸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