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蠅王》中的女性缺席現(xiàn)象

○云雅娟

（呼和浩特職業(yè)學院 外國語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一、引言

《蠅王》是20世紀英國小說家威廉·戈爾丁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954年。小說問世后不久即在英美引起轟動，受到了社會關注。這是一部貌似兒童故事的現(xiàn)代小說，戈爾丁以一群6～12歲的孩子作為故事人物，描寫了這群在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少年在一個未開化的孤島上的歷險經(jīng)歷。但小說的敘事結構，敘事手法使它的藝術境界和藝術效果遠遠超過了普通兒童文學所能及的。幾十年來，許多的文學評論家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去揭開小說展現(xiàn)的獨特魅力。他們發(fā)表了數(shù)以百計的評論文章，從社會歷史、神話原型等多個角度對其主題意義以及敘事結構進行剖析，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人性惡主題是我國學者研究最為充分的課題。近20年來，專題或主要探討人性惡的文章在《蠅王》研究中—直占據(jù)主導地位。

隨著女性主義批評的興起，評論家越來越關注文學的性別話題，女性文本成為文學研究的一股勁流。長期以來，《蠅王》被認為是二戰(zhàn)后誕生的男性經(jīng)典，是一部通篇沒有女性角色的小說。這種極端的女性缺席現(xiàn)象，在以大男子主義為主調的荒島小說中具有代表性?！断壨酢返呐匀毕切≌f多層面性的表現(xiàn)，與其人性惡主題以及敘事結構等諸多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戈爾丁之所以只讓男性參與整部小說的構建，目的就是更徹底地揭示小說人性惡的主題。因此，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的創(chuàng)作背景，從荒島小說的傳統(tǒng)和小說的人性惡主題等幾個主要方面對《蠅王》的女性缺席現(xiàn)象進行多視角的考察，并對這一現(xiàn)象在體現(xiàn)小說的人性惡主題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進一步分析。

二、《蠅王》中女性缺席現(xiàn)象的根源

在父權社會的歷史上，女人始終是處于從屬地位的。女人和物質財產(chǎn)一樣，屬于父親和丈夫。女性只是作為滿足男性生理需要和繁衍后代的工具。父權文化按照自己的價值體系樹立了一套女性價值觀，以使女性自覺地糾正自己天性中與之不相吻合的部分，把賢妻良母作為自己的唯一值得夢寐以求的人生終極目標。這種父權文化機制下的女性價值觀不僅是男性對女性的期待，也為處于父權文化統(tǒng)治下缺乏自我意識和獨立文化傳統(tǒng)的女性認同，成為一種難以動搖的文化傳統(tǒng)?？梢哉f，在整個父權社會的歷史上女性都是缺場和緘默的。而在文學史上，男權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男性的“在場”也是相對于女性的“缺場”而產(chǎn)生意義的。隨著社會和歷史的發(fā)展，到了19世紀，女性開始有了自我意識，她們掙脫桎梏，走出家庭，在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嶄露頭角，展現(xiàn)其不遜于男性的能力和風采。這些女性形象純潔美麗，同時也洋溢著激情和勇氣。因此男性想要依據(jù)昔日女性的“缺場”而維持“獨尊”的局面已不再現(xiàn)實。20世紀以來，女性勢力更是逐漸強大，男性的主宰地位開始感受到來自深不可測的女性力量產(chǎn)生的威脅。這些進出于社會各個領域的“新女性”的出現(xiàn)，使男人們開始忐忑不安。他們擔心地看到，女性逐漸開始“入侵”原本只有一個聲音的藝術殿堂。于是這種恐慌使得文學中出現(xiàn)代替“新女性”的“新妖怪”，如?？思{《紀念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的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一個病態(tài)、怪誕、畸形、有戀尸癖的被傳統(tǒng)習俗毀了一生的老處女形象。[2]這類女性充滿獨立性和攻擊性，使得男性內心充滿對喪失男性權威的恐懼和焦慮，害怕昔日的輝煌成為過眼煙云，“偉大的事業(yè)”將讓位于“登場”的女性。于是，在焦慮中變得瘋狂的男性為了維護男性權威，采取一切他們能夠采取的方式和手段抑制女性的“登場”。本書的作者威廉·戈爾丁正是處于這樣的時代，在《蠅王》中，他想通過文化的創(chuàng)造物確定和加強男性的文化主導性，通過強調其“在場”而顯示男性的權威，從而幻想一個女性完全“缺場”的世界，希望再次壓抑和禁錮女性的自我覺醒和自我解放。戈爾丁這種徹底否定女性的存在正是一種焦慮的宣泄?！断壨酢分信缘娜毕?、對那只母豬的屠殺以及表現(xiàn)出來的悲劇生活，就是男性從焦慮走向瘋狂的必然結果。無疑，這也是作家本人在女性缺席的狀態(tài)下對人性以及人類命運嚴肅思考后的形象反映。我們看到，戈爾丁其他作品也無一例外帶有拒絕壓抑女性的特點，如《品切·馬丁》和《可見的黑暗》。

三、荒島小說的重要特征——男性的“在場”與女性的“缺席”

以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巴蘭坦的《珊瑚島》以及史蒂文生的《金銀島》等為代表的小說被稱為英國的“荒島小說”。這些小說以荒島作為展開故事的特定空間，讓主人公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緣由流落到與世隔絕的荒島，遠離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在一種原始的真實的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自我，從而實現(xiàn)自身的拯救。英國的荒島小說一開始就是一種男性經(jīng)典，《魯濱孫漂流記》即是這種男性主體意識的典型。魯濱孫身上有一股大男子主義味道，愛情在他的個人生活中幾乎沒有位置。從故事的開始他就沒有把家庭幸福放在首位，他向往的是出海遠航，過轟轟烈烈的冒險生活，幾經(jīng)風雨依然癡心不改。在荒島上，他和自己的男奴星期五“享受了一種沒有女性恩澤的田園牧歌”。甚至當他幸運地重返文明世界，妻子和家庭對他來說依然是次要的，他在經(jīng)濟有了充分的保障后結了婚，但妻子對他并不重要，在魯濱孫的眼里，女人不過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商品。后來的荒島小說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男性角色被寫得有血有肉，而女性角色黯然無神、時有時無。無論是《金銀島》還是《珊瑚島》，女性都是微不足道的陪襯，有時甚至連陪襯也說不上?！渡汉鲘u》的故事引人入勝，其中的三個英國男孩栩栩如生，他們征服海盜、感化土著居民，成為荒島上的小英雄，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珊瑚島》中的女性描寫卻是蒼白無力的，那個被解救的女孩不過是男孩功績的一個例證，在作品中幾乎無足輕重?；膷u是男性主宰的世界，男性話語淹沒了女性微弱的呻吟，在沒有女性聲音的背景下，男性把荒島變成了人間樂園。

《蠅王》繼承了英國荒島文學傳統(tǒng)，同時又脫離了荒島文學的俗臼。評論家反復強調說《蠅王》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荒島小說，它對荒島小說傳統(tǒng)有這樣或那樣的突破，戈爾丁本人也曾經(jīng)聲明“《珊瑚島》不是《蠅王》”，但并不能據(jù)此將《蠅王》與荒島小說徹底割裂開來。既然《蠅王》采用的是荒島小說的形式，那么它和先前的荒島小說必然有著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一個較為明顯的佐證就是《蠅王》直接脫胎于巴蘭坦的《珊瑚島》。戈爾丁不僅利用了《珊瑚島》的故事背景，還直接借用了其中兩個主人公的姓名———拉爾夫和杰克，并將另一個主要人物彼得金改名為西門。誠然，《蠅王》要表現(xiàn)的主題和《珊瑚島》截然不同。戈爾丁一改“荒島變樂園”的傳統(tǒng)模式，把荒島改造成他檢驗人性善惡的實驗室，為人類演奏了一曲童心泯滅的哀歌。[7]《蠅王》雖然改變了“荒島變樂園”的主題，但承襲了荒島小說的男性傳統(tǒng)并將其極端化，將女性徹底地排除在故事之外。女性缺席在荒島小說中由來已久，是荒島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講，女性缺席揭示了《蠅王》和先前荒島小說的不解之緣。在《蠅王》中，荒島上的孩童是清一色的男性英國學童，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拉爾夫在回憶過去時只提起擔任海軍軍官的父親，只字不提生養(yǎng)過自己的母親，最后把孩子從已是茫?；鸷５幕膷u上救出的軍官也是一位典型的父親形象。整部小說排斥女性的存在，不考慮她們積極的社會影響，不給予她們平等的社會地位。男孩王國是陰陽失調、扭曲畸形的，如此單調失衡的男權世界在未來時代還會有生存的希望和發(fā)展的前途嗎？小說荒謬的假想發(fā)展出悲慘的小說結局——男性世界最終瓦解崩潰、自行滅絕。筆者認為這種寫作手法卻更加有力地凸現(xiàn)了女性在場的必要性。

四、女性缺席對表現(xiàn)人性惡主題起到的重要作用

人性惡主題是戈爾丁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戈爾丁曾經(jīng)說過：“《蠅王》的主題就是悲哀，徹底的悲哀，悲哀，再悲哀。”戈爾丁曾經(jīng)以海軍軍官的身份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但他反思的并不是二戰(zhàn)，他反思的是人類歷史。他看到了文明的脆弱，他試圖在文學作品中挖掘人性中潛伏的邪惡，在他的眼里，“人作惡就像蜜蜂釀蜜一樣”。[3]戈爾丁的人性惡觀點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人心深處有著某種沉重但不被人意識到的存在，這是一種黑暗的本能，是人身上固有的東西，亦即獸性，它是人本性的一部分，惡與生俱來，人皆有之，那種“把人分為好人和壞人的觀點”是危險的；其二，人不敢正視自己的惡，總以為惡在別人身上；其三，人性惡是不容易控制的，人如果不能有意識地抑制本性中的獸性，其后果是非常危險的。[4]脫衣求真（disrobing）是戈爾丁揭示人性惡主題最為主要的策略，他毫不留情地揭去了人類的偽裝。他選擇了世界上自詡為最純潔的群體——6～12歲的英國學童，到不受外界侵擾的孤島，在女性缺席的環(huán)境中，讓男人去表現(xiàn)最接近本質的真我。女性缺席是男人表現(xiàn)本我的必備條件。在女性在場的情況下，男人為了保持體面，在身處孤立的荒島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要極力彰顯男人的勇氣，裝出一副護花使者的高大姿態(tài)。拉爾夫強調公共衛(wèi)生，幾次開會號召孩子們在規(guī)定的地方大小便的事實可為佐證。其實，在女性在場的情況下，公共衛(wèi)生的維持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這一點常識通過觀察日常生活即可獲得，經(jīng)常有女孩子光顧的男生寢室井井有條，而無女孩子問津的男生寢室則是臟亂不堪。正是由于女性的缺席，拉爾夫維持公共衛(wèi)生的計劃才宣告失敗。作為一個堂堂的領袖，拉爾夫威風掃地，維持火堆、恢復民主等計劃也成為空中樓閣。女性的缺席使得文化規(guī)約的底線破裂，男人暴露出本來的面目。他們泥土涂面，破衣爛衫，瘋狂捕殺野豬，還創(chuàng)造了野蠻的狂舞。文明變野蠻都是由于女性缺席而失去文化規(guī)約的結果，男人徹底擺脫了自我和超我的束縛，回歸到本我的自然狀態(tài)。而用弗洛伊德的觀點看，本我恰恰就是人的本性，《蠅王》用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人性本惡。

女性缺席不僅是戈爾丁脫衣求真展現(xiàn)人性本質的重要敘事策略，還是加深《蠅王》開放式結局的重要手段?！断壨酢凡幻鑼懪裕蛔屇行栽诙窢幹斜M顯邪惡和殘暴，表明作者認為男性才是黑暗邪惡人性的集中表現(xiàn)。小說的主要人物拉爾夫，從一開始就向其他孩子吹噓自己的父親，“我五歲就會游泳，我爸爸教的。他是個海軍軍官?！薄拔腋赣H在海軍里。他說已經(jīng)沒什么島嶼人們不知道的了?！薄霸缤頃写傻竭@兒。沒準兒還是我爸爸的船呢?！笨梢姼篙叺娜竹R生涯深深影響著男孩，他從小接受男性氣質的傳統(tǒng)規(guī)則：男性必須剽悍、粗獷，有大塊肌肉；必須有不斷擴張勢力的野心、競爭力和攻擊性；必須承受拯救世界的壓力挑戰(zhàn)。因為“豬崽子”不斷提到他姨媽的呵護，拉爾夫瞧不起“豬崽子”，“去你的姨媽”是他在精神上排斥女性的言語表示，男性不允許表現(xiàn)出內心敏感脆弱、溫柔多情的一面，在人格發(fā)展上受到壓抑。在男性中心主義文化積淀的內在制約下，男性強調冒險和進攻等概念，由此延伸到暴力和戰(zhàn)爭等，是導致男孩互相殘殺的根源。男性傳統(tǒng)氣質既使男性享有統(tǒng)治社會的特權，又使男性不得不接受爭奪殘殺帶來的殘疾、早夭等個人悲?。涸跈嗔﹃幹\中，拉爾夫遭到杰克的追殺，如一只受驚“獵物”，到處躲竄，最后只好閉目等死。小說結尾耐人尋味，戈爾丁讓一位父親形象的男性軍官發(fā)現(xiàn)了拉爾夫和島上其他男孩，男孩們被帶上了成人世界的“軍艦”，而“軍艦”駛向的是更大規(guī)模、更加野蠻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場，這群剛剛逃離荒島戰(zhàn)爭的孩子們即將進入更為慘烈的成人世界的惡戰(zhàn)。戈爾丁曾經(jīng)意味深長地問道：“誰又來解救成人以及他們的巡洋艦呢？”結合女性缺席的現(xiàn)象，這個疑問更加意味深長：即使孩子們在成人世界的戰(zhàn)爭中仍然能夠奇跡般地幸免于難，一個沒有女性人類無法繁衍后代的世界又能掙扎多久呢？

五、結語

本文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結合荒島小說的傳統(tǒng)特征，對《蠅王》的女性缺席現(xiàn)象作了較為全面的考察。文章認為，《蠅王》的女性缺席是其繼承英國荒島文學傳統(tǒng)并將其極端化的表現(xiàn)。《蠅王》的女性缺席是其脫衣求真（disrobing）敘事藝術的一個有機部分，戈爾丁將其主人公置身于與世隔絕的荒島，讓男孩遠離人類文明、遠離男女共處的社會，使其最大限度地擺脫社會的規(guī)約、文化的束縛，使其可以盡情地展現(xiàn)本我，從而得出一個“人性本惡”的忠實答案?！断壨酢返呐匀毕怯膷u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是其敘事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創(chuàng)作手法深化了“人性本惡”這一主題，凸顯了《蠅王》開放式結局（open ending）的深刻寓意，預言了“人性本惡”帶來的悲劇性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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