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與寒食、清明

張曉紅

秋千，古代多寫作“鞦韆”，既是名詞，即一種大型玩具、運(yùn)動器械；也是動詞，指戲秋千活動。秋千起源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是在狩獵、采集等生產(chǎn)勞動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嬉戲活動，后傳入中原。隋杜公贍為《荊楚歲時記》“秋千”作注曰：“《古今藝術(shù)圖》云：‘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xí)輕鞒者。后中國女子學(xué)之，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袨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曰‘秋千?！保ㄗ阢痢肚G楚歲時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22頁）唐人高無際《漢武帝后庭秋千賦序》云：“秋千者，千秋也。漢武帝祈千秋之壽，故后宮多秋千之樂?！保ā段脑酚⑷A》卷81）這是秋千得名的又一說法，可知在漢武帝時宮廷里已流行秋千了。秋千在南北朝時期流傳到民間，唐以后，大為盛行，今天仍較常見，而尤為朝鮮族、高山族、納西族等少數(shù)民族所喜愛。

一

漢以前戲秋千是否在特定的一段時間，因文獻(xiàn)資料的缺乏，已無法斷定，但南北朝時，戲秋千則集中在立春之日。據(jù)《荊楚歲時記》記載：“立春之日，……又為打球、秋千之戲”，“春節(jié)，懸長繩于高木，士女袨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秋千。”（21、96頁）古代的春節(jié)就是立春。此后，戲秋千時間向后推延，唐時集中于寒食、清明節(jié)前后。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載：“天寶宮中至寒食節(jié)，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中士民因而呼之?！保ā堕_元天寶遺事》，中華書局，2006，41頁）王維《寒食城東即事》有“蹴鞠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可見唐代寒食節(jié)京城長安蹴鞠、秋千的熱鬧情景，而由杜甫的“十年蹴鞠將雛遠(yuǎn)，萬里秋千習(xí)俗同”（《清明》），更可知清明秋千戲在全國之流行程度。唐以后，秋千一直在寒食最為流行，有文獻(xiàn)可證：宋代皇帝祭祀祖宗的慣例是“上元結(jié)燈樓，寒食設(shè)秋千，七夕設(shè)摩睺羅”（《宋史·禮志》）；元代“寒食清明，宮廷于是節(jié)最為富麗。起立彩索秋千架，自有戲蹴秋千之服”（熊夢祥《析津志輯佚》，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203頁）；明代“寒食，架秋千”（《汝陽縣志》，丁世良、趙放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上，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89，210頁）；清代清明，“庭院設(shè)秋千戲”，寒食日“裁柳、踏青、戲秋千”（《天津府志》，同上，華北卷，44、46頁）。從現(xiàn)存唐宋詩詞作品來看，除劉辰翁《虞美人》秋千出現(xiàn)在上元外，其他皆在寒食、清明。茲舉數(shù)例：

抱膝思量何事在，癡男騃女喚秋千。（白居易《寒食夜》）

春風(fēng)擺蕩禁花枝，寒食秋千滿地時。（王涯《宮詞》）

紫陌亂嘶紅叱撥，綠楊高映畫秋千。（韋莊《長安清明》）

芳草長時寒食天，紅墻低處見秋千。（張耒《二月詞》）

寒食近，蹴鞠秋千，又是無限游人。（萬俟詠《戀芳春慢》）

路入梁州似掌平，秋千蹴鞠趁清明。（陸游《感舊末章蓋思有以自廣》）

這些詩，或在詩題，或在句中都明確表明了戲秋千在寒食或清明。寒食節(jié)一說是清明前一日，一說是前兩日?！肚G楚歲時記》云：“去冬節(jié)一百五日，即有疾風(fēng)甚雨，謂之寒食?！保?3頁）在唐之前，寒食是節(jié)日，而清明是節(jié)氣，宋時清明也為節(jié)日，明清更為重視。唐宋時期，寒食是國家性的法定節(jié)日，最長有七天的假期（參《唐六典》卷82“休假”，《宋史·職官志三》），地位突出，引人注目。唐人王冷然《寒食篇》是極生動的說明：“天運(yùn)四時成一年，八節(jié)相迎盡可憐。秋貴重陽冬貴臘，不如寒食在春前?！保ㄐ炜　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中華書局，2000，220頁）官方的倡導(dǎo)與民眾的支持使得這一節(jié)日有眾多特征鮮明、格調(diào)突出的節(jié)俗活動，秋千是其中之一。寒食、清明二節(jié)相鄰，秋千便成為這二節(jié)的典型游戲。寒食、清明在夏歷二月下旬或三月中旬之間，正值暮春，天氣轉(zhuǎn)暖，樹木蔥綠，百花盛開，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節(jié)。在這美好的春光中，人們怎能不抓緊時間，投身戶外去充分感受大自然的美麗，放松心情？何況還有長長的國家法定假期呢！

秋千是寒食清明的主要娛樂活動，不戲秋千就成了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李隆基《初入秦川路逢寒食》寫道：“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馬上廢秋千?！币虼送锵Ц袊@“今歲清明行已晚”，只好期待“明年寒食更相陪”。韓愈《寒食直歸遇雨》寫因為寒食遇雨，“不見紅毯上，那論彩索飛”，很感掃興。朱敦儒《清平樂》詞寫得更有趣味：“春寒雨妥，花萼紅難破。繡線金針慵不作，要見秋千無那。西鄰姊妹丁寧，尋芳更約清明。畫個丙丁帖子，前階后院求晴?！鼻迕髁?，可春寒更兼多雨，該是秋千踏青的季節(jié)，針線活再也干不下去了。都約好了與姐妹們一起戲秋千、尋芳的，可風(fēng)雨不停，怎么辦？急中生智，趕緊畫個丙丁帖子，在院子里祈禱天晴。這急迫的心情，虔誠而有趣的祈禱讓人忍俊不禁。

秋千是寒食清明前后的活動，節(jié)日之前，秋千架提前被支起來，“清明將近見秋千”（郭祥正《臨江春晚》）；節(jié)日過后，則多被拆下來，“牡丹開過解秋千，鵯鵊鳴時三月天”（張耒《暮春贈陳器之》），“早拆盡、秋千紅架?？v然歸近，風(fēng)光又是，翠陰初夏”（蔣捷《絳都春》）。秋千剛拆，人們還有些不習(xí)慣，感到庭院空寂，百無聊賴：“初拆秋千人寂寞，后園青草任他長”（韓偃《閨怨》），“秋千拆罷無聊賴，軒檻周遭綠一般”（蘇洞《金陵雜興》）。于是，有那嬌癡的女子索性向情郎撒嬌，不讓拆掉秋千：“畫堂春過，悄悄落花天。最是嬌癡處，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柳永《促拍滿路花》）拆與不拆，都可證秋千是寒食清明的特殊游藝。

二

寒食的節(jié)俗活動是很豐富的。梁代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挑菜、斗雞、鏤雞子、斗雞子、折柳插門（《荊楚歲時記》，33—37、96頁），唐代又增加了皇帝賜宴、掃墓、互贈雞鴨鵝卵等活動（《唐會要》卷29）。這些活動在寫寒食清明的詩詞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但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秋千和蹴鞠，二者常常對舉。除前舉李隆基“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馬上廢秋千”和王維“蹴鞠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外，再如：

云間影過秋千女，地上聲喧蹴鞠兒。（曹松《鐘陵寒食日與同年裴顏李先輩鄭校書郊外閑游》）

塵微蹴鞠人將散，雨細(xì)秋千索半垂。（夏竦《寒食》）

蹴鞠場邊萬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陸游《晚春感事四首》其四）

寒食近，蹴鞠秋千，又是無限游人。（萬俟詠《戀芳春慢》）

蹴鞠場中年少，秋千架上佳人。（無名氏《西江月》）

散拽禪師來蹴鞠，亂拖游女上秋千。（潘閬散句）

秋千在寒食、清明詩詞中頻繁出現(xiàn)，我們完全有理由說，秋千是寒食、清明詩詞的標(biāo)志性意象之一。若將寒食、清明詩詞與上巳詩詞相對照，這一點將顯得更清楚。上巳節(jié)原在三月的第一個巳日，魏晉以后逐漸固定在三月三日，與寒食、清明接近。唐代德宗以前以正月晦、上巳、重陽為三令節(jié)，德宗以為“前世上巳、九日，皆大宴集，而寒食多與上巳同時”，所以在李泌的建議下“廢正月晦，以二月朔為中和節(jié)”（《舊唐書·德宗本紀(jì)》）。唐代上巳節(jié)的活動非常豐富，除了朝廷賜宴，還有曲江踏青、游賞、觀花、祓禊、競渡等眾多活動。唐詩題目中出現(xiàn)“上巳”和“三月三日”的有八十多首，其代表性意象是祓禊和踏青，劉商“踏青看竹共佳期，春水晴山祓禊詞”（《上巳日兩縣寮友會集時主郵不遂馳赴輒題以寄方寸》）很典型。而白居易《會昌春連宴即事》寫他與劉禹錫、王起三人宴會聯(lián)詩，這年寒食、上巳二節(jié)相連：“元年寒食日，上巳暮春天。雞黍三家會，鶯花二節(jié)連?！倍鴦⒂礤a聯(lián)句云：“陌喧金距斗，樹動彩繩懸。姹女妝梳艷，游童衣服鮮?！庇闻缭疲嘛楑r艷，是上巳的踏青活動；斗雞、秋千則是寒食的活動。宋以后，上巳節(jié)的踏青逐漸合并于清明，但各自的符號特征仍在，如韓濾《菩薩蠻》：“海棠欲謝綿飛柳，柳絲自拂行人首。上巳是清明，新煙帶粥餳。輕陰簾幕冷，閑卻秋千影。曲水興無涯，麗人花半遮?！毙聼?、粥餳、秋千都是清明的標(biāo)志。曲水為上巳的標(biāo)志。

三

在古典詩詞中，秋千意象是與春天、歡樂、青春相關(guān)聯(lián)的。首先，秋千與紅杏綠柳、春煙畫船一樣，是明媚春日里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俞國寶《風(fēng)入松》），“舴艋閑蓑笠，秋千醉綺羅”（陳棣《春日偶成三首》其二）。其次，秋千戲的主要功能就是供人娛樂。你看，“春晝陰添一倍長，秋千娛樂集嬪嬙。彩繒畫板高高送，來去隨風(fēng)散異香”（周彥質(zhì)《宮詞》），“簫鼓迎神賽社筵，藤枝搖曳打秋千”（戴復(fù)古《村景》），“處處秋千競男女”（張耒《清明臥病有感》），“秋千欲上彩繩穩(wěn)，老翁稚子連聲催”（徐恢《臨川洪守游南湖命予賦詩》），宮城內(nèi)外，草野鄉(xiāng)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都不甘寂寞，誰都不甘落后！在鑼鼓喧天、歡聲笑語中，人們競戲秋千，盡情消遣，何等熱鬧快活！其三，秋千雖然老少皆宜，但參與者主要是年輕人，所以秋千意象往往與青春年少有關(guān)，如“少年兒女重秋千”（王建《秋千詞》），“彩繩芳樹長如舊，唯是年年換少年”（白居易《病中多雨逢寒食》），又最受女子們喜歡，“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韋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其一）。因此，秋千又是青春的象征。

然而，秋千又與悲傷、惜春、嘆老等情感不可分割。由于寒食、清明已至暮春，秋千的出現(xiàn)也意味著春天行將結(jié)束，它便牽動了人們的惜春傷春情懷。李商隱《評事翁寄賜餳粥走筆為答》寫秋千與老去的春天一樣，成了感傷的回憶：“粥香餳白杏花天，省對流鶯坐綺筵。今日寄來春已老，鳳樓迢遞憶秋千?！蹦切┕?jié)后未拆的秋千冷落在殘花巷陌，撩人愁思：“清明過了，殘花巷陌，猶見秋千，對景感時情緒亂”（譚意哥《極相思令》），“寒食清明都過卻，愁懷無處著。晴日柳陰池閣，風(fēng)絮斜穿簾幕。簾外秋千閑彩索，斷腸人寂寞”（楊冠卿《謁金門》）。過了寒食，秋千不再戲，慘景不堪看。

當(dāng)然，春日因種種原因而無法戲秋千也易觸動詩人的愁緒。張元幹《好事近》云：“吹花小雨濕秋千，閑卻好春色?！奔?xì)雨打濕了秋千，美好舂光被雨打攪，不免有春色閑置的遺憾。陸文圭《清明日泊舟甲馬營》云：“細(xì)柳東風(fēng)甲馬營，秋千花下笑相迎。舟中自有傷春客，暗數(shù)歸家?guī)兹粘?。”看到甲馬營秋千花下人們笑迎歸客，而自己還在回家途中，不禁黯然神傷。丘崈《撲蝴蝶》云：“清明漸近，天涯人正遠(yuǎn)。盡教閑了秋千，覷著海棠開遍。難禁舊愁新怨?！比诉h(yuǎn)在天涯，故鄉(xiāng)的秋千無人蕩起，舊愁新怨一起涌上心頭。王铚《病中》云：“秋千人樂處，十載愴離群。”別人聚集于秋千處歡樂，而詩人常年多病，只能離群索居獨(dú)自承受寂寞與悲傷。韓琦清明上墳途中看到“闕祀丘墳無解裂，薦饑村落少秋千”（《祀墳道中》）時，心情更為沉重，因為秋千是和平安康時代的游戲，當(dāng)社會動亂、民不聊生時，誰還有心情玩秋千呢？不論城市或鄉(xiāng)村，缺少了處處秋千的畫圖，沒有熱熱鬧鬧蕩秋千的場面，顯得冷清而慘淡，普通百姓生活的艱辛貧困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年人看秋千，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在回昧青春華年的無限風(fēng)光之后往往是或多病落寞、飄零滄桑的悲愁，或年老萬事蹉跎、身閑心懶的感喟。如曾覿《鷓鴣天》“故鄉(xiāng)寒食醉酡顏，秋千彩索眩斕斑。如今頭上灰三斗，贏得疏慵到處閑”；侯寘《漁家傲》“過盡百花芳草滿，柳絲舞困闌干暖，柳外秋千裙影亂。人逐伴，舊家心性如今懶”。陸游《晚春感事四首》其四“少年騎馬入咸陽，鶻似身輕蝶似狂。蹴鞠場邊萬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風(fēng)光流轉(zhuǎn)渾如昨，志氣低摧只自傷。日永東齋淡無事，閉門掃地獨(dú)焚香”，又何嘗不如此呢？

秋千，是中國古代寒食、清明節(jié)的代表性游戲之一，由此也成為寒食、清明詩歌的典型意象。它一方面連結(jié)著春景的美好和青春的歡樂，另一方面又引發(fā)人生的感傷和悲愁情懷。藉此，既可了解古代寒食、清明節(jié)獨(dú)特的節(jié)俗活動，又可了解古人豐富的情感世界。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