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星語 向輝 于述勝
今日之社會,時有救危濟(jì)困者反為所訛之傳聞。每逢此時,輿論嘩然,眾說紛然。有此前車之鑒,助人為樂者面對跌倒路旁的老大媽、老大爺,也未免先生狐疑,投以審視的目光……此類事件古已有之,于今為甚。師者遂引《論語·雍也》“井有仁焉”章而論之。
學(xué)者甲誦曰: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p>
師者問:諸君能否設(shè)想一下孔門問答之語境?
學(xué)者甲曰:宰我問的是:仁者是否也會上當(dāng)受騙?
學(xué)者乙曰:宰我只是設(shè)置了這樣一個情境:有人落井,仁者會否投入井中救之?
師者曰:若如乙君之說,則“雖告之曰”四字顯系累贅,宰我何不直言“井有仁焉,仁者其從之也”?此其一。其二,孔子作答時,亦有君子“可欺也”之語。觀其語脈,還是甲君之說近之。當(dāng)然,若引申開來,宰我也可能有給仁者設(shè)立一個兩難處境之意:“從之”,則不智;“不從之”,則不仁。不過,觀孔子作答,并未言及仁、智關(guān)系,此種引申自屬多余。如今更有學(xué)者大加引申道:“井”字本身就是個大隱喻,喻指孔子那個時代就是個大陷阱;君子處之,異常艱難……這就有點兒過度詮釋、游談無根了。《論語》《孟子》之言,旨在明日用常行之理。欲明其理,與其索隱行怪、鉆艱鑿深,不如以平常之心觀日用之事。
學(xué)者乙問曰:“井有仁焉”之“仁”是指“仁人”嗎?宰我此問,是默認(rèn)仁者只救“仁人”嗎?
學(xué)者甲曰:關(guān)于這個“仁”字,歷代注家之解分為三種:一曰“仁”即“人”,“井有仁焉”即“井有人焉”;二曰“仁”字后當(dāng)有“者”字,“井有仁焉”即“井有仁者焉”;三曰“仁”作本字解,“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機(jī)會在井中,即井有仁也”。第一種和第三種解釋是相通的。若無人墜入井中,何以談得上井中有行仁的機(jī)會?
師者曰:這樣理解很好,所以不必執(zhí)著于“有人”還是“有仁”。即使解為“仁者”,也不意味著仁人只救“仁者”而不救“不仁者”。以“仁者”為說,只是強(qiáng)化了情形的急迫性、情境的極端性。想想看,如果被告知有人墜入井中,且此人是一個很受大家愛戴的好人,我們不是格外著急嗎?如此看來,三種說法都是相通的;與其他兩種解法相比,第二種說法只是進(jìn)一步凸顯了救人的急迫性。
問題的語境大致清楚了。那么,我們再討論一下孔子是如何作答的??鬃右簧蟻砭头磫柕溃骸昂螢槠淙灰??”能否體會一下其語氣和語義?
學(xué)者乙曰:孔子之問意味著:你以為仁人都是傻子嗎?救人有很多辦法,為什么非要跳到井里去呢?
學(xué)者甲曰:孔子此問根本不是在回答仁人是否會跳到井里去,而是在責(zé)備宰我(包括給仁人下套者):性命攸關(guān),你為何如此愚弄仁人呢?如此愚弄仁人,你宰我到底屬于什么人?
師者曰:甲君之解可能更貼近孔子之心情??鬃雍竺婺撬木湓挃蒯斀罔F地表明:君子是可能上當(dāng)受騙的;不過,君子即便上當(dāng),終究還是君子。
學(xué)者甲曰:具體說來,“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到底是什么意思?
師者曰:觀其語脈不難看出,“可逝”與“不可陷”、“可欺”與“不可罔”構(gòu)成了兩兩相對、一正一反之情勢。簡單地說就是:會這樣,卻不會那樣。
關(guān)于“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孔穎達(dá)以《說文》“逝,往也”為根據(jù)解釋說:“君子可使往視之耳,不可陷入于井,言不可自投從之也[1]。”孔氏的意思是說:君子可能會到井邊去看看有無墜井者,絕不會自投而赴死。朱子沿用孔氏之說,只是改“往視”為“往救”。二家之說迂曲,均不可從。其根本問題在于,把孔子之答看作是對“從之”或“不從”的直接回應(yīng),且堅執(zhí)君子不會投井。想想看,如果是“往救”,且當(dāng)時并無他法,只能下井救人,而君子水性又很好,那投井亦不失為一可行之法,君子可不從而救之乎?如果說君子本身不會水,卻硬要跳到井中,有此理乎?宰我列孔門言語科之首,自不會以如此低級問題相詢;孔子至圣,亦不會如此作答。
其實,“逝”除了可解作“往”,亦與“折”相通。清儒俞樾《群經(jīng)平議》云:“‘逝’當(dāng)讀為‘折’……‘逝’與‘折’古通用。君子殺身成仁則有之矣,故可得而摧折;然不可以非理陷害之,故可折不可陷。”俞氏解“可逝”最為通達(dá),即“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①之義,說的是君子、仁人可以為仁義而獻(xiàn)身;解“可陷”,則有所含糊,似指“不可以非理陷害之”。其實,“可逝”“可陷”之主詞均為“君子”或“仁人”?!翱上荨敝妇硬蛔韵?,而非指他人不可以陷害君子。古往今來,君子、仁人為人構(gòu)陷者眾矣!孔子怎能不明此理?!按諸《說文》,“陷”字本義為高下懸絕之勢,其形曰“陷”,如坎陷、陷阱之類;引申之,自高入于下亦曰“陷”。觀先秦典籍,“陷”字用于人事,常有“陷溺”義,即出于不良動機(jī)、不健康習(xí)慣而為不正當(dāng)之事,如:“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②;“禮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顛蹷陷溺”③?!兑捉?jīng)·需卦·彖辭》“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之“陷”,亦有動而非禮、陷于不義之意。遍觀先秦儒家典籍,絕沒有稱從事仁義之事為“陷溺于仁義”者。所以,所謂“不可陷”是說君子不會在名利、貪欲的驅(qū)使下涉險、喪命。“可逝”與“可陷”在涉險以至于喪生方面是相同的,而其所以喪生則不同:一者為成仁,一者為窮欲。
至于“可欺也,不可罔也”,其句式雖與前句相同,但主詞當(dāng)為“小人”或“他人”。朱子釋曰:“欺,謂誑之以理之所有;罔,謂昧之以理之所無④?!敝熳铀v道理大致正確,但講法有些纏繞?!翱善垡玻豢韶枰病逼鋵嵕褪钦f:他人可以利用君子的良心而欺騙之,卻無法讓君子干沒有良心之事?!柏琛闭?,不直也;在這里,不直就是不按照良心、道義做事。
如此,則“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意譯之即是:君子會為了行仁而殺身,卻不會為了貪欲而涉險;他人可利用君子的良心而欺騙之,卻無法讓君子行昧心悖理之事。
學(xué)者甲曰:如此釋之,情通理當(dāng),亦發(fā)人深省。孔子之答充滿了智慧,他不言君子是否會上當(dāng),而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君子雖上當(dāng)受騙,也是受良心驅(qū)使,故仍不失其為君子。其潛臺詞即是:小人雖燭陰察奸,也是為利欲所動,故終歸還是小人。孔子以此激發(fā)人們?yōu)槿市辛x之勇氣,且對愚弄仁人者嗤之以鼻。
學(xué)者乙曰:孔子之語是否意味著:為仁唯患不勇、不患不知,知識、智慧、能力對仁者來說是無關(guān)緊要的?
師者曰:怎么可以說知識、智慧對于仁者無關(guān)緊要?孔子不是還說過“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⑤“未知,焉得仁”⑥嗎?仁者之所以為仁者,是由于他總有一顆惻怛愛人利物之心,且本此心而行之。不過,若要把愛人利物之心落到實處,也需要智的配合。故儒家普遍主張仁且智、仁主智從。若不智而好仁,則或為人所愚弄,或好心辦了壞事。只是在通常情況下,人們未能行仁大多因好善不勇,而非缺乏知識與能力。故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⑦。”《中庸》曰:“力行近乎仁?!边@一方面意味著,只要我們能本著良心、盡最大能力去做事,就已經(jīng)是或最接近仁者了。另一方面也意味著,人的知識和能力總是有限的,我們?nèi)魏螘r候都很難宣稱自己已仁至義盡,故須不斷學(xué)而習(xí)之、踐而行之,活到老、學(xué)到老。正因如此,曾子才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yuǎn)乎?⑧”
也是因為人的知識與能力之有限性,仁人、君子才可能上當(dāng)受騙。但即便是上當(dāng)受騙,仁人總歸是仁人。仁與不仁,所爭只在有無愛人利物之心、是否行其愛人利物之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路遇一“乞丐”,我們出于惻隱之心而慷慨解囊,后來卻發(fā)現(xiàn)那乞丐原為一騙子,我們一定會后悔。然而,我們所當(dāng)后悔的,絕不是自己所擁有的那顆惻隱之心,而是自己尚未練就一雙分辨真假乞丐的慧眼。
不過,在“井有仁焉”章中,孔子作答聚焦于仁與不仁而非智與不智,亦非仁、智關(guān)系。
贊曰
仁者惻怛而愛人,見義勇為未惜身;或因愛心而見欺,君子當(dāng)憐不當(dāng)欣。
小人失性無惻隱,愚弄仁者包禍心;時或燭奸未見欺,殉身貨利必此人。
此章所爭仁不仁,未關(guān)仁者智與否。井有人焉人有井,既仁且智做圣功。
參考文獻(xiàn):
[1]何晏集解. ?邢昺疏. ?論語注疏·卷六[M].
[2]程樹德. ?論語集釋·卷一[M].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育學(xué)部)
(責(zé)任編輯: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