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
幾年前,《南方周末》曾要我為“我的秘密書架”專欄寫一篇短文。乍見稿約,立即有一本書從腦海里蹦出來。它就是拉鐵摩爾的 《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從初讀歷史專業(yè)就接觸此書,直到新出的漢譯本仍被我常置手中的今天,想不出還有哪一種著作比它更耐看、更能激發(fā)出使閱讀者常翻常新的感受,對一個從事邊疆史地和中國民族關系史的研習者來說。約定的短文終于沒能寫出來,寫成的是一篇三萬多字的書評。
在那篇評論里,我寫道:“拉鐵摩爾是一個被涂上太多樣的強烈色彩的奇人。他是從未獲得過高等教育學位的美國和英國大學的常任教授;平生最感自豪的,是能在不帶翻譯的情況下做到廣泛地游歷中國北方三大邊區(qū),即東北、內蒙古和新疆,‘每到之處,都需要用不止一種語言從事交流’。他曾被冷戰(zhàn)中的雙方分別指控為共產主義間諜、導致美國‘丟失’中國的罪魁禍首,或者‘反動學者和美帝國主義的特務’。他又是最早受聘為蒙古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最早接受蒙古國政府頒授給外國人的最高勛章‘北極勛章’的西方人。作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的罹害者,他至今被人批評為‘至少在道德上、智識上和政治上是錯誤的’。但也有人以為,拉鐵摩爾事實上‘比他本人所知更多地受操控于國民黨人蔣介石,以及共產黨人冀朝鼎和陳翰笙’。還有人斷言,如果可以說他終生有過兩個深愛的對象,那么二者中最有可能首先是內亞,然后是他的妻子埃莉諾。拉鐵摩爾確實具有某種與針對他的所有這些臧否相關聯的性格特征,那應當就是他對于邊緣人群的天生同情心,和過于簡單,因而也使他特別容易受蒙騙的理想主義眼光?!?/p>
想當年,正是出于這樣一種基本立場,在包括日本在內的列強與遭遇其侵辱的中國之間,他站在中國一邊。在清朝、民國政府與飽受不平等待遇的中國各少數民族之間,他站在少數民族一邊。在蒙古僧俗上層和被他們欺壓的蒙古大眾之間,他站在普通平民一邊。其實他更有理由被看成是中國人的朋友,而不是敵人??梢娎鋺?zhàn)如何像永久性創(chuàng)傷般地麻痹與毒害了我們感知外部世界的神經功能?!岸窢幷軐W”留下的慘痛后果尚未變成“恍若隔世”的舊事,我們怎么可以就把這么沉重的教訓忘記得一干二凈?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部論文集《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反映出人們在當代歷史狀況下對拉鐵摩爾的再發(fā)現和再思考。現在把我在拜讀本書清樣時產生的一點感想寫在下面。
“邊疆”一詞最基本的含義,應該是指邊境線、國界,或貼近國界線兩側的沿邊地帶,與英文里的border或borderland意思最相類。英文里還有一個詞frontier,意思是兩國之間的邊界,或“緊靠尚未開發(fā)地區(qū)的發(fā)達地區(qū)邊沿”。后一個意思實際上只存在于美國西部開發(fā)時代的歷史語境之中。當拉鐵摩爾把幾乎是從三面環(huán)繞著漢族分布地的中國“內陸亞洲”諸廣袤區(qū)域稱為中國的frontiers時,這個語詞已經與它在特納邊疆理論中的含義大不一樣了。換句話說,拉鐵摩爾似乎在frontier一詞中注入了某種新的含義。它與英國的“凱爾特邊區(qū)”(the Celtic Fringe)一語中fringe的意思更近。相對于英格蘭核心地區(qū),這里的“邊區(qū)”主要是就其“外圍”屬性而言,所強調的并非僅僅是它靠近國界,或其縱深幅度十分有限等特征。
在這樣界定“邊疆”的時候,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統一國家發(fā)育發(fā)展的歷史進程所賦予它的一項與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不相同,因而不容忽視的特殊性,也就被突顯出來了。拉鐵摩爾把中國的這片特殊意義上的邊疆,叫作“長城邊疆”。這條寬幅極大的連續(xù)的邊疆地帶,位于最近一千年來傳統漢語地區(qū)的外圍,從它的東北經由北方和西北,向南一直伸延到云南藏區(qū)。中國國土由此被劃分成漢地和長城邊疆兩個有機組成部分。這樣的劃分,與差不多同時由中國學者胡煥庸提出的將中國版圖大致一分為二的“璦琿(今黑河)—騰越(今騰沖)線”,頗多暗合之處。
如果說以上兩說的著眼點也有所不同,那么其間的差別就尤其發(fā)人深省。“胡煥庸線”所強調的,是基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差異而形成的兩大地域在人口密度及經濟文化形態(tài)之間的強烈反差;而中國主流見解從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中華文明的影響是如何從中原地帶,一點點拓展到西部與北部的蹤跡”(見“百度”相關詞條)。確實,有關中國歷史的標準敘事,基本上是把兩千多年以來這個國家形成與發(fā)育的歷史,描述為僅只是由秦漢確立的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這樣一種國家建構模式在被不斷復制與向外延伸的過程中逐漸調整、充實和進一步發(fā)展的過程。反觀中國的各邊疆地區(qū),則似乎永遠處于被動地等待被中心地區(qū)“收復”、“統一”或“重新統一”的地位。即使是像元、清這樣起源于帝國內亞邊疆的邊疆帝國,它們的成功,也主要是因為它們的統治者能主動學習仿效“先進”的漢文化,包括襲用外儒內法的專制君主官僚制去統馭它們的全部國土。而它們的失敗,又恰恰在于它們還不夠漢化。但是拉鐵摩爾對長城邊疆的定位,卻幾乎與之完全相反。本書中不止有一篇文章指出,他的學術理路最宜于用“從邊疆發(fā)現中國”這句話來加以概括。也就是說,長城邊疆在拉鐵摩爾的眼里,擁有主動參與中國歷史的能力,而且事實上它就是中國歷史演變的一個重要的動力源。
憑著對中國“長城邊疆”諸地域的敏銳觀察,拉鐵摩爾指出,在它們之間存在某種可以被我們稱為“內亞性格”的共同屬性,盡管他實際上并沒有使用這個詞語來表達他的意思。對于至今把“中國性”(Chineseness)視為僅僅呈現了“漢族特性”的流行見解,這實在是一帖再適宜不過的清醒劑。這種內亞特性,是歷史上的北方和西北各少數民族通過主導或參與歷史上中國國家的構建活動,鑄就在中國的實體之中的。沒有漢族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參與到歷史中國的建構當中來,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版圖遼闊的現代中國。
這種強調中國的內亞特性、強調從長城邊疆“發(fā)現中國”的觀察和分析視野,又被有些學者稱為“內亞觀”。根據這樣的看法,拉鐵摩爾的“內亞觀”經歷了一個從“中國中心論”轉向“以蒙古(這里是指今蒙古國)為中心”的變化。該陳述并且還帶著如下暗示,即拉鐵摩爾在晚年已經校正了他本人過去所持有的頗欠準確的“內亞觀”。但這極可能只是對拉鐵摩爾的誤讀。且不論他在執(zhí)教英國之后是否形成過所謂“以蒙古為中心”的“內亞觀”,將他早年孜孜不倦于從內亞視角去解讀中國歷史的立場與主張說成是“中國中心”的內亞觀,已顯然是不妥當的。因為無論一個人選擇中國或者蒙古國作為他自己的學術研究所聚焦的對象范圍,都并不必定意味著他在研究中國或蒙古國時就會采取“中國(或蒙古)中心論”的基本立場。事實上,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里,拉鐵摩爾就明確指出,在長城邊疆的各地區(qū)之中,蒙古草原的歷史是“所有邊疆歷史中最典型的篇章”??梢娪貌恢裁崔D向,他歷來就把全部長城邊疆看成是“以蒙古為中心的內亞文化輻射區(qū)”。不過即使如此,把他的這一見解等同于“蒙古中心論”的內亞觀,仍然是不對的。還是唐曉峰教授說得好:拉鐵摩爾“對地域的分割不以國家論,他的注意力亦不是重在‘文明’不在荒遠,而能放大視野,超越政治與民族,將兩邊合觀為一個‘亞洲大陸’”。
還有些人擔心,揭示出中國性之中存在或包含著內亞特性,那就有可能離析中國性本身的內聚力。所以他們會很善意地提醒說,要防止所謂內亞性格被過分“夸大”。但是在我看來,實際情況是:首先,拉鐵摩爾解讀中國史的內亞視角,是對在他之前僅以漢族和漢文化作為中心視角去考察和論述中國歷史變遷的舊有知識傳統的一種重要修正和補充,但這樣做并不意味著他是要以此取代和顛覆從漢族和漢文化出發(fā)的分析視角。再者,經拉鐵摩爾闡發(fā)而得以顯現的刻印在中國歷史中的內亞特性,如今才剛剛開始受到國人的關注,開始重新對它進行認識和解讀。本書價值也正在這里。中國性中的內亞特性,究竟是長期以來一直遭受中國人自己的忽視,而如今這一局面只在新近才開始有所改變,抑或它已經變成了一個被過分夸大的有害觀念?我們究竟有什么理由如此精神脆弱,只要聽見“一分為二”就覺得是對國家安全的一種威脅?事實上,任何一個大型實體,內部都不可能鐵板一塊。一體化無法通過否認或人為消滅內部差異之客觀存在的途徑來達成。正相反,實事求是地承認內部差異和多樣性元素的存在,才能超越由這些差異以及由容納多元化所可能導致的內在張力,從而在更高程度上實現對多民族統一國家的整合。
中國性的多元特征,甚至還要超出拉鐵摩爾論述的范圍。他對南部中國所知不多,因此他的討論幾乎不涉及那里。詹姆斯·斯科特在六年前出版的《逃避被治理的藝術》一書,以分布在東南亞陸塊上由海拔三百米以上的山地叢林所構成的“佐米亞”(Zomia)區(qū)域內形形色色的高地山民部落為研究對象。他指出,生活在該地域內的諸多部落或人群在歷史上曾長時期處于無國家狀態(tài)之中。不過這種無國家的狀態(tài),與其說是從自古以來的原生態(tài)的“原始社會”中自然而然地持續(xù)下來的,還不如說是由原來處于文明邊緣的各種人群為逃避被國家納入治理范圍的命運而做出的一次又一次主動選擇所積淀下來的歷史成果。他們既不愿變成從外面逐漸逼近他們的那些國家的編戶齊民,也力圖防止從他們內部產生出國家來。所謂“佐米亞”是占地廣達二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多國之間的跨境地區(qū),展延在越南、老撾、緬甸、泰國和中國之間?,F在這里總共約有一億人。云南、貴州和廣西西北部的山嶺地帶就處于其中。長城邊疆,再加上中國部分的“佐米亞”邊疆,拉鐵摩爾意義上的中國邊疆的范圍,大約才可以算是比較完整了。
我們所面對的“中國邊疆”,就是這樣一片占據了中國一半以上版圖面積的遼闊地域。僅從這一點看,邊疆問題對中國來說就已經不是一個“邊緣”問題,而是事關我們生存基盤的全局性問題。中國邊疆的絕大部分,由各少數民族的世居歷史家園構成。因此中國的邊疆問題從另一個方面去看,實際就是民族關系的問題。從這樣兩條理由出發(fā),重新認識拉鐵摩爾,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十分必要。
一般說來,中國各邊疆地區(qū)多由民族地區(qū)構成。具體地說,在幾乎每一個幅員巨大的民族區(qū)域之內,都生活著遠遠不止一種世居其間的少數民族人群。他們不但在一個平面上互相交叉分布,而且還在不同海拔高度上呈現立體分布的態(tài)勢。由某個世居民族單一分布的中國邊疆地區(qū),如果不是不存在,至少也不是普遍的情形。因此,中國邊疆地區(qū)的歷史不應該被理解為是諸多世居民族各自歷史的機械的集合,而需要把它當作帶有濃厚地域史屬性的敘事來書寫。它反映的主要是多個民族共享一個地域、在民族交流中求得共同發(fā)展的歷史經驗。我非常贊同本書所力主的這個基本見解。
書里有一篇文章引述凌純聲闡釋ethnography(民族志研究)和ethnology(民族學)這兩個專名之間的異同,很值得我們深思。ethnography一詞,由ethno-和-graphy兩部分構成。前一部分源于希臘文ethnos。亞歷山大帝國時代以后,在作為西歐各人群族際交流共同語的希臘語里,它被用來專指作為他者的以至野蠻的人群。所以在諸如晚期拉丁語、早期近代英語等后來的各種歐洲語言中,它或者有異教人群,或者有他族的意思。-graphy則源于希臘文-graphia,譯言“書寫”(writing)。因此ethnography就是對某個作為“他者”的特定人群(而且最初往往是指無文字人群)及其獨特文化從事描述性呈現的學科。而ethnology則帶有在各不同人群的文化之間進行比較研究的性質。從ethnography到ethnology,再到分別在西歐和美國發(fā)展起來的社會人類學和文化人類學,處在它們學術核心部位的,始終還是屬于ethnography的那套看家本領,即通過“參與式”的田野工作,力圖以被研究對象自身的概念、方法和世界觀去理解和講述被研究對象、他們的文化及其與被研究對象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互動關系。人類學或者民族社會學所堅持的上述基本主張,對我們認識中國民族關系問題不僅具有工具理性,而且也有價值理性的意義。如何在有關中國民族史和民族關系的討論中更多地引入少數民族自己的各種敘事和聲音,更充分地吸納和反映少數民族和少數民族出身的研究者們在事關他們切身利益與前途問題上的情感、意愿與主張,對這個問題的強調無論達到怎樣的程度,在我看來恐怕都不會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