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發(fā)覆

冷蓓

【摘要】“文如其人”大抵有兩種代表觀點，一是強調(diào)作品思想內(nèi)容與作者道德人格一致，二是強調(diào)作品風格與作者氣質(zhì)、性情一致。雖然“文如其人”的反例大量存在，但總體說來，古代文論家們大多還是傾向于肯定“文如其人”的說法。這種肯定與古人“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相關(guān)，還受到儒道兩家“貴真”理念的影響，同時還在于古人普遍認為文學作品是作者人格的真實顯現(xiàn)，并具有如實反映作者人格、氣質(zhì)的功能。

【關(guān)鍵詞】文如其人；天人合一；貴真；詩言志

“文如其人”是我國古代文論中影響深遠的命題?，F(xiàn)有研究成果一般將“文如其人”分為兩個方面的對應(yīng)：一是作品思想內(nèi)容與作者道德人格對應(yīng)，道德高低決定文章好壞；二是作品風格與作者氣質(zhì)、性情、個性、才情等對應(yīng)，風格乃作者氣質(zhì)、個性的外化。盡管古代文論中不乏“文不如其人”這樣的反題，但從總體看，古人大多仍贊同“文如其人”這一命題。考察“文如其人”觀念背后的思維方式、價值追求，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此命題特質(zhì)、得失。

“文如其人”是后代詩文批評家從前人言論中逐步提煉出來的判斷。《論語》說“有德者必有言”，有道德行的人一定有名言?？梢?，在春秋時代人們就已經(jīng)把言語與人的品德聯(lián)系在一起。《周易·繋辭下》說：“將叛者其辭慙，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狈謩e描述了“將叛者”等六種不同德行操守、心態(tài)、境遇的人的語言特征，豐富了“人”與“文”（辭）的對應(yīng)內(nèi)涵。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文如其人”的“文”需要以具體的、文本形式存在的作品為基礎(chǔ)，因此上述說法還不能與“文如其人”等而視之。漢代揚雄在《法言·問神》里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北砻髡Z言與文字是人內(nèi)心聲音和圖畫的顯現(xiàn)，能夠憑此來判斷人的德行。后他在《太玄經(jīng)》中說：“文以見乎質(zhì)，辭以睹乎情，觀其施辭，則其心之所欲者見矣?！卑阉囆g(shù)表現(xiàn)與人的品德聯(lián)系在一起，奠定了“文如其人”命題基礎(chǔ)。總之，在兩漢乃至追溯到先秦時期，對“人”的理解多著眼于人之道德人格。

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儒學松動、援儒入道以及文的自覺等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之下，“文如其人”內(nèi)涵得到擴大和豐富。曹丕《典論·論文》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著名論斷：“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這種說法將作品風格與作者氣質(zhì)統(tǒng)一在一起。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對兩漢魏晉間十二位不同氣質(zhì)的作家的風格進行了剖析，他說：“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認為作品風格與作家個性、氣質(zhì)等有密切關(guān)系。他還說：“夫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與“文”構(gòu)成了一種“沿隱以至顯”、“因內(nèi)而符外”的關(guān)系?？梢?，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的含義側(cè)重于氣質(zhì)、性情，“文”側(cè)重于文章風格。所謂“文如其人”多指文章風格與作者氣質(zhì)、才情等相符合。

魏晉南北朝以后，各朝代文人對“文如其人”的理解與闡釋主要沿著上述兩條理路發(fā)展：一是繼承先秦兩漢觀點，從品德、品行入手。如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云：“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标懹巍渡闲两o事書》曰：“人之邪正，至觀其文，則盡矣，決矣，不可復(fù)隱矣。”徐這些觀點都是著眼于人之品德高低，認為品德高，則詩文亦高，且通過詩文也可以反觀出人品德的高低。二是承襲魏晉南北朝品評風格，著眼于作者氣質(zhì)、個性等因素。如宋濂《林伯恭詩集序》曰：“詩，心之聲也……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边@些言論都認為“文”之風格與作者個性、氣質(zhì)、情性等因素具有一致性，有什么樣的氣質(zhì)、個性就有與之相對應(yīng)的文風。

當然，歷代對“文如其人”進行反駁，認為“人”“文”不相符合的言論也很多。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就對“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wù)，而虛述人外”的偽隱士文學進行批評。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指出：“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币耘嗽馈叭恕薄拔摹辈幌喾现瑏矸瘩g揚雄“心畫心聲”說。此外，文學史上大量人不如文的實例更對“文如其人”發(fā)出強有力反詰。如宋之問、孫覿、嚴嵩、阮大鋮、錢謙益等人，都是具有高超的文學造詣而品格低下的人。但盡管如此，從整體看來“古代的文學理論家多數(shù)仍是傾向于贊同‘文如其人之說的”。正如劉勰本身也認可“觸類以推，表里必符”；作為帝王的蕭綱也絕不是要從道德角度割裂“文”與“人”，只是強調(diào)作文要擺脫束縛，從體例、體式、手法等方面進行創(chuàng)新。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問題就是為什么在大量事實證明“文如其人”并不完全可靠的同時，這一說法還仍能得到大多古人的認同，這到底受何種思維方式的支配，又體現(xiàn)了古人何種價值觀念？

首先，“文如其人”觀念是“天人合一”思維方式的必然結(jié)果。其表現(xiàn)有二：一是古人在進行文學批評時經(jīng)常使用與人體有關(guān)的字詞來命名或指代某種概念或范疇。如律詩學中的首聯(lián)、頷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韻腳；又如審美概念中風骨、形神、筋骨、主腦、詩眼、氣骨、格力、肌理、血脈、精神、血肉、眉目、皮毛。同時古人還常以某一類人的形象來類比某種文學藝術(shù)風格，如評論中所用肥、瘦、病、健、壯、弱等術(shù)語二是“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使古人自然而然地推導(dǎo)出創(chuàng)作主體與客體的“合一”、作者與作品可以相互感應(yīng)類推的觀點，并由此肯定人與文相一致，認為是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作品，同樣，通過閱讀作品，也可以想見作者是什么樣的人。

其次，“文如其人”是“貴真”理念在文藝觀上體現(xiàn)?！百F真”的理念在道家和儒家學說中均有論述，《莊子·漁父》說：“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彼^“法天貴真”，即效法自然，珍貴本真，崇尚“大樸不雕”的天然美，否定那些假、惡、丑的世俗美。又尤其重視“真”，“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屯；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钡兰艺J為“真”是一種至純至誠的精神境界，具有“動人”的感染力量。如果喪失了“真”，也就喪失了人的自然本性，無論是“哭”、“怒”、“親”都是勉強所為，虛偽做作的。落實到文藝觀上，就是道家認為藝術(shù)應(yīng)該自然天成，不違本性，提倡自然而然地不受任何約束、限制而盡情地表達。與之相比，雖然儒家要求情感的表達符合道德規(guī)范，并以“修身”為前提條件。但總的說來，他們還是崇尚真實的人格與情感。如孔子“思無邪”之說，就可以視作儒家求“貴真”的表現(xiàn)之一。在先秦時代，“思無邪”主要指“一是合乎禮儀，思想純正，二是中正和平，強調(diào)‘文質(zhì)彬彬”。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說釋為“歸于正”即是。后世對“思無邪”的闡釋很多，但以程頤、朱熹等人的觀點影響最大。程頤指出：“‘思無邪者，誠也?！彼J為“無邪”就是沒有邪僻之義，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發(fā)自本真之心的、絕無偽飾的情感，強調(diào)一種“真”的情感。朱熹《朱子語類》說：“思無邪，乃是要使讀詩人思無邪耳。讀《三百篇》詩，善可為法，惡可為戒，故使人思無邪也。若以為作詩者思無邪，則《桑中》《溱洧》之詩，果無邪耶？”認為“無邪思”當理解為讀者“思無邪”。而這樣的理解實際上是肯定了作者真誠、自然、真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肯定作者真實情感的價值，這樣“不僅‘道德仁義之語，高雅淳厚之義受到禮贊尊崇，而且閭巷小夫、幽閨女子吟詠情性之作也可登大雅之堂，甚至士大夫起居飲食之際、門庭藩溷之間的率意詠歌，也都不失‘無邪之義?！笨傊?，盡管儒道兩家達到“真”的途徑不同，但“貴真”是他們共同推崇的價值目標。

最后，“文如其人”是古人對“文”性質(zhì)、功效的認識的結(jié)果。第一，古人認為詩文乃“心之聲”，呈現(xiàn)出的是作者真實的內(nèi)心與人格。被朱自清先生譽為中國歷代詩歌理論“開山的綱領(lǐng)”的“詩言志”就是極好的證明。后來《毛詩序》進一步解釋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币簿褪钦f，詩歌（文藝）是作者表達心志、心聲的重要手段和方式之一。雖然“志”的含義在不同時代各有側(cè)重，但不管是先秦所言的政治意識與倫理意識，還是宋人所言的“超越于出世與入世的一種道德實體、思想人格”，我們都能確定的是詩歌（文藝）是用來表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真實意圖的一種方式和手段。其實還有很多相似的表達，如王充“實誠在胸臆，文墨著于竹帛”；又如陸機“詩緣情而綺靡”；劉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趙孟堅“詩非一藝也，德之章，心之聲也”；袁枚“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故曰‘詩言志”。這些論述同樣表明，詩歌（文藝）所言內(nèi)容乃作者據(jù)情實發(fā)，是作者真實內(nèi)心的表達，是作者“心之聲”。此外，還有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等也都透露出認為詩文是用來表達內(nèi)心的志向愿望、思想情感的工具的看法。第二，古人多認為詩文具有呈現(xiàn)作者思想、人格、氣質(zhì)、性情的功能。盡管我國古代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說法，但從總體來看，“文”的反映功能還是為古人普遍認同的。如《論語·陽貨》說詩“可以觀”，《毛詩序》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薄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曰：“（詩）可以觀風俗，知薄厚?！边@些論述都認為，通過詩（文藝）可以反觀創(chuàng)作者或吟誦者的思想情感、心理狀態(tài)，進而推導(dǎo)出特定時代的民風與政治狀況。而其背后隱含著的前提就是，詩（文藝）能夠真實地呈現(xiàn)作者心理與情志。又比如，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的認識方法，提倡讀者通過對全篇內(nèi)容的把握與理解來領(lǐng)會作者所要表達的真實的思想。毫無疑問，這種認識方法飽含了對讀者積極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期待，但同時也潛藏著一個前提，那就是作者之“志”就在文中，否則即使讀者的理解、察知能力再強，也不可能準確把握作者的真實思想?？傊诠湃丝磥?，文對作者情感的呈現(xiàn)基本是真實可靠的，文不僅是人們認識、了解社會的載體，更是異代人進行情感交流的橋梁與紐帶，是作者精神與思想永存的重要保證。

總之，“文如其人”觀念能夠得到大多古人贊同，與上述思維方式、價值觀念、思想認知有密切聯(lián)系。在文化語境與價值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的今天，我們很容易將“文如其人”作為一個一般意義的文論命題加以分析。然而在古人的文化語境中，他們很難做到這一點。正如艾略特所言：“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都不僅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習慣，而且還有自己的文學批評的習慣。與創(chuàng)作天才方面的缺點和局限相比，本民族文學批評習慣方面的缺點和局限，更容易為人忽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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