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xué)東
“但是我堅信,一個閱讀詩歌的人要比不讀詩歌的人更難被戰(zhàn)勝。”
—布羅茨基,受獎演說
2014年2月23日,索契冬奧會閉幕式,在舞臺上那個巨大的書房里,12位俄羅斯文學(xué)巨匠被重現(xiàn)在舞臺上。其中,第十位就是布羅茨基。
就在50年前,在那場對“寄生蟲布羅茨基”的審判中,布羅茨基因為是詩人,被蘇維埃法庭認(rèn)定屬于“不勞而獲”的“寄生蟲”,被判處5年徒刑。1972年,他的祖國又將他強制押送出境,就像當(dāng)年哲學(xué)船事件里那些被強制押送出境的他的前輩別爾嘉耶夫們的命運一樣,他再也沒有能夠回到自己的祖國。
在那篇后來收錄在《小于一》一書最后一篇的《一個半房間》文中,布羅茨基寫到,作為兒子,經(jīng)歷苦難的父母高齡去世時,卻不能由自己來為父母合上眼睛,“而是由國家的無名之手合上”!
當(dāng)年這位被監(jiān)禁被流放最后被放逐的詩人,肯定想不到在自己去世近二十年后,以這種方式回到故土。
我想,布羅茨基肯定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榮歸,他更希望能夠親吻父母的額頭,為自己的父母合上雙眼,就像他在收錄在《悲傷與理智》一書最后一篇《悼斯蒂芬﹒彭斯》一文中寫到的告別:
“我吻了吻他的額頭,說道:‘謝謝你所做的一切。請向溫斯坦和我的父母問好。永別了。我記得他的雙腿,在醫(yī)院里,從病號服里伸出老長,腿上青筋縱橫,與我父親的腿一模一樣,我父親比斯蒂芬大六歲。不,我飛來倫敦的原因并非是他離世時我不在場。雖然這也是個最好不過的理由?!?/p>
讀過《一個半房間》,或者對布羅茨基生平略知一二的人,仔細(xì)閱讀這段話,就會明白,布羅茨基不會喜歡那種榮耀。被權(quán)力加冕,這不是他想要的;他一輩子想要的,就是一張“小于一”的“表情獨特的臉龐”。這不僅是他追求的,也是他努力提醒他的讀者、他的學(xué)生的,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擁有一張“表情獨特的臉龐”。
表情獨特的臉龐,是布羅茨基諾貝爾文學(xué)獎演說的題目,同樣收在《悲傷與理智》一書中。
“獲得這種獨特的表情,這或許就是人類存在的意義?!?布羅茨基說。
所謂表情獨特的臉龐,其實就是成為自己,而不是和他人一樣。
就像布羅茨基說的,人要過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是外力強加或指定的一生,哪怕這是種高尚的一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能在對別人外貌、經(jīng)驗的重復(fù)中,在同義反復(fù)中耗盡自己,要過自己的日子,哪怕這日子不那么高尚,也是自己的。
與此相反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在高度一體化一致性的規(guī)整中,我們社會的笑容愁容甚至哀哭似乎都有著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很難從中跳脫,只能泯然眾人矣。
如果說《小于一》主要是講述那些不愿成為“一”的小于一的人們尤其是詩人的命運,《悲傷與理智》更多的是講述一個人如何不成為那個整齊劃一的“一”,如何在“一”中跳脫獲得“與眾不同的臉龐”,獲得精神自治,成為自己的過程。
怎么獲得“與眾不同的面龐”?
中國人講相由心生,腹有詩書氣自華。布羅茨基在《悲傷與理智》一書中告訴的方法——文學(xué)藝術(shù),尤其是詩歌,是一個人獲致表情獨特的臉龐的最重要路徑,在某種意義上暗合了中國古老的智慧。
“如果藝術(shù)能教給一個人什么東西,那便是人之存在的孤獨性……藝術(shù)會自主或不自主地在人身上激起他的獨特性、個性、獨處性等感覺,使他由一個社會動物變?yōu)橐粋€個體?!?/p>
“文學(xué)的功績之一就在于,它能夠幫助一個人確定其存在的時間,幫助他在民眾中識別出自我,無論是作為先驅(qū)還是作為常人的自我,使他避免同義反復(fù)?!?/p>
“一個個體的美學(xué)經(jīng)驗愈豐富,他的趣味愈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愈準(zhǔn)確,他也就愈自由,盡管他有可能愈是不幸?!?/p>
這幾句話都來自《表情獨特的臉龐》一文,但在我看來,這些話不僅是這篇文章,也是引領(lǐng)整部《悲傷與理智》的內(nèi)核。無論是在那些游記、演講詞,還是在大學(xué)詩歌課堂上的講課,或者是針對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演說里,布羅茨基不只是在探討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和隱喻變化,也不只是在探討歷史的本質(zhì),更不只是提醒學(xué)生如何面對社會,而是通過文學(xué),尤其是詩歌,讓個體向分子、向個性、向獨特性逃遁,獲得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聲音,從而拯救個體,拯救自己。
向分子、向個性、獨特性逃遁,成為單一的個體,并非是要成為孤島上的魯濱遜,而是要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以自己的臉龐,自己的聲音,置身于其他人群中。
有關(guān)拯救的案例,布羅茨基在《悲傷與理智》的開篇《戰(zhàn)利品》里講述了好萊塢電影在蘇聯(lián)的作用。在布羅茨基看來,這些電影是蘇聯(lián)二戰(zhàn)后最重要的戰(zhàn)利品,更重要的是帶來與蘇聯(lián)社會彌漫的集體主義情感迥然不同的“一人反抗全體”的精神。明知這些影片不過是娛樂故事,但卻被當(dāng)成了個人主義訓(xùn)諭。僅僅《人猿泰山》,即為解構(gòu)斯大林體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其實那些詩歌具有相似的意義。因為詩歌是來自心底的聲音,是靈魂的呼喚。
擁有這樣表情獨特臉龐的人,按照布羅茨基的說法,通常并非某些具體的非正義的反對者,而是整個世界秩序的反抗者(更確切地說是不贊成者)。因而無論何種制度何種社會形態(tài),都會對這些表情獨特的臉龐進(jìn)行惡意攻擊。所以,這些表情獨特的臉龐,命運可能會很是不幸。
但是,就像布羅茨基說的,一個閱讀詩歌的人要比不讀詩歌的人更難被戰(zhàn)勝。詩人永遠(yuǎn)能憑借語言步出困境。我也堅信。
所以,布羅茨基呼吁美國要多印詩集:“詩歌與歷史還是有某些相似之處:詩歌也訴諸記憶,它也能造福未來,更不用說當(dāng)下了。詩歌肯定無法減少貧困,但它可以驅(qū)除愚昧。再者,它還是唯一可以抵御人心之庸俗的保險裝置。因此,詩歌應(yīng)該以低廉的價格提供給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p>
怎么來讀詩歌?布羅茨基提醒說:“作者和讀者是平等的,這一平等是意識的平等,它能以記憶的形式伴隨一個人的終生。朦朧或清晰,早或晚,恰當(dāng)或不恰當(dāng),都決定著個體的行為?!?/p>
播在內(nèi)心深處的種子,終會有成長的一天,隨著這個日子的來臨,一個人的臉龐就會越來越與眾不同。
讀這部書,仿佛坐在課堂上,或客廳里,聽布羅茨基娓娓講述,如何成為社會中的一個原子,一個有個體審美趣味的有血有肉的個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悲傷越深,理智越多。誠如布羅茨基所言。
(作者為媒體人、專欄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