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進城記 亮了多少城，暗了多少蟲

在遭遇環(huán)保組織的阻擊之后，上海一家螢火蟲主題公園被叫停。近年來，此類活動火遍全國，也招致捕螢破壞生態(tài)的環(huán)保罵名，論戰(zhàn)持續(xù)發(fā)酵。

南方周末記者趕赴螢火蟲買賣的溯源地，真實還原“捕螢人-蟲頭-養(yǎng)殖場-策展公司”這一利益鏈條。

在一些動物保護學者看來，普及螢火蟲保護可以適度商業(yè)化。但更重要的是“復育”，修復螢火蟲棲息地，引進螢火蟲，讓其自然繁殖。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劉文慧

南方周末實習生 楊凱奇

“螢火蟲墳墓”

李明星做了八年展覽，但他發(fā)現(xiàn)，螢火蟲展最受歡迎。

2015年5月30日，武漢首家螢火蟲主題公園在東湖牡丹園開幕。武漢君友商業(yè)管理有限公司是主辦方，李明星是其法定代表人?；顒拥谝惶炀鸵齺砹f多名游客，遠超李明星預期，“我們以為最多也就六千人”。

園區(qū)周圍交通跟網上售票系統(tǒng)一并癱瘓。此后警方不得不介入，將每天的參觀人數(shù)限制到三千人。

近兩年，跟螢火蟲相關的活動在城市里急劇升溫。僅過去的7個月里，媒體報道過13場螢火蟲活動，遍布廣州、鄭州、寶雞等城市?；顒有问桨ㄖ黝}公園、文化節(jié)、放飛等。

武漢牡丹園就采用了主題公園形式——在封閉大棚中，草皮和盆栽組成一個臨時棲息地，游客可以直接接觸到飛舞的螢火蟲。活動持續(xù)了十四天，李明星稱共投放約18萬只螢火蟲，每只采購價5元?；顒映杀静⒉坏?，不過，均價50元的門票卻是一票難求，這讓李明星看到螢火蟲展覽的商業(yè)價值。

他決定將牡丹園的活動復制到上海。門票價格漲到80元一張，但活動預告一推出，預約電話便被打爆。李明星相信，上海的活動可以為公司帶來至少600萬元收入。

然而，一封環(huán)保組織的建議書卻間接“逼停”了李明星的活動。

2015年7月6日，環(huán)保組織“自然大學”和青環(huán)志愿者服務中心聯(lián)署發(fā)表了《關于對上海市松江區(qū)“螢火蟲主題公園”開展調查的建議信》，并邀請個人和機構簽名聯(lián)署。建議信呼吁上海有關部門調查并叫?；顒樱碛墒腔顒印吧嫦右巴獠蹲?、破壞生態(tài)鏈、外來物種入侵”。

事實上，對于螢火蟲展覽，環(huán)保人士的抗議從未停過。2012年，環(huán)保人士的介入迫使南京一次放飛螢火蟲的商業(yè)活動取消。2013年，青島中山公園螢火蟲公益生態(tài)展示活動因參展螢火蟲大量死亡而備受非議。2014年南昌螢火蟲主題公園也遭到網友抵制。

雙方對壘的焦點在野外捕螢破壞生態(tài)，并導致螢火蟲大量非正常死亡的譴責罵名上。對環(huán)保組織的抗議，李明星沒有過多理會。他堅稱自己的螢火蟲來自養(yǎng)殖場，都是人工養(yǎng)殖的?！拔覀兊墓┴浬潭加泄ど虉?zhí)照，經營范圍就是螢火蟲養(yǎng)殖?！钡珜τ诰唧w來源地點，他稱這是“商業(yè)機密”，不愿透露信息。

一切按照計劃推進。2015年7月10日上午，上海松江區(qū)青青旅游世界已搭建好觀賞大棚，5萬只螢火蟲被運到活動現(xiàn)場，只等待晚上活動開幕。不料，城管來了。

李明星的活動被勒令整改，理由是“項目未經審批，存在重大安全隱患”。

他的壓力并未就此消失。除了上海，李明星一邊也在籌備北京的螢火蟲主題公園，但環(huán)保人士到現(xiàn)場舉起了“我不去螢火蟲墳墓”的牌子。盡管布展工作已經完成，李明星還是決定推遲活動，“開幕時間還沒確定”。

“所有的養(yǎng)殖場 都是假的”

自然大學志愿者岳樺（化名）決定回一趟江西老家，探尋螢火蟲的來源。

2014年，湖北省守望螢火蟲研究中心曾發(fā)布中國首份活體螢火蟲買賣調查報告。該組織是華中農業(yè)大學副教授付新華成立的中國首家螢火蟲研究機構。通過在淘寶網上多次小批量購買，研究中心確定了三個大型活體螢火蟲發(fā)貨地：云南景洪市、廣西武鳴縣和江西贛州市，最后一個便是岳樺老家。在近7個月的13次螢火蟲活動中，有4次媒體報道稱螢火蟲源自江西贛州。

2015年7月19日，岳樺在贛州市寧都縣小布鎮(zhèn)發(fā)現(xiàn)一個螢火蟲收購點：晚上9點許，一輛輛摩托車接二連三集中到一棟民房門口，一人或兩人一車，背后都扛著捕螢網。那天晚上，他觀察到至少50車次此類捕螢摩托。

在螢火蟲的交易圈里，負責收購的人被稱為“蟲頭”。在螢火蟲的買賣鏈條中，“蟲頭”是捕螢農民和展覽公司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岳樺了解到，從2013年開始，越來越多的農民捕抓螢火蟲，像這樣的“蟲頭”收購點，僅小布鎮(zhèn)鎮(zhèn)中心就有三個，而附近的黃陂鎮(zhèn)、東紹鎮(zhèn)、蔡江鎮(zhèn)等都有收購點。每只螢火蟲一般5角，最多1元，“蟲頭”向農民買來螢火蟲，又將之賣給養(yǎng)殖場，甚至自己開淘寶店。

在淘寶上搜索“活體螢火蟲”，可以找到181家店鋪，上架的商品大多為50只裝的螢火蟲活體放飛禮盒，也有不少店表示“可批發(fā)”。貨源地來自江西的一家淘寶店表示，自己曾為廣州一房地產項目做過活動，最大的螢火蟲日供應量達到2萬只以上。

7月25日晚上，小布鎮(zhèn)中心，當南方周末記者到來時，“蟲頭”溫曉娟的采購點十分安靜，這一天她沒接到訂單，也就沒像往常一樣，打電話讓村民去捕蟲。

“訂單來源很多，訂貨數(shù)量也不一定，一般幾千只，多的時候幾萬只也有?！彼f。為了拓展訂單源，她開了一家淘寶店，賣給個人。每只螢火蟲批發(fā)價從1.5元到3元不等，零售價約為4.5元。

在當?shù)厝丝磥恚跋x頭”除了上述的小收購點，還有一些螢火蟲養(yǎng)殖場，后者亦是此輪“螢火蟲攻防戰(zhàn)”的焦點，環(huán)保組織認為它們名為養(yǎng)殖，實為收購野生螢火蟲。

何劍明的夢之戀螢火蟲養(yǎng)殖場就在小布鎮(zhèn)，“我的螢火蟲都是養(yǎng)殖的?！彼嬖V南方周末記者，自己承包了一片山谷和一個養(yǎng)殖場，從7年前就研究人工養(yǎng)殖，不過他拒絕了記者參觀養(yǎng)殖場的要求。

除了銷售活體螢火蟲，何劍明還承接螢火蟲活動策劃工作?！梆B(yǎng)殖數(shù)量有限，我都接很小的單子，超過兩萬只我不做?！?月25日，何劍明正在江蘇無錫準備一場螢火蟲活動，“房地產商的活，兩三千只，我都是點到為止。”

然而，當南方周末記者以廣告公司名義向他咨詢時，何劍明卻表示最多曾承辦過10萬只螢火蟲的活動，螢火蟲來源既有飼養(yǎng)的，也有野外捕捉的。

“所有的養(yǎng)殖場都是假的。”業(yè)內一名螢火蟲策展人士透露，“為了應付別人的質疑，他們會采一點幼蟲假裝是養(yǎng)殖的?！币粋€溫姓淘寶店店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說實話，一般我們不會告訴別人有野生的，都說是養(yǎng)殖場的?！?/p>

不過，螢火蟲的養(yǎng)殖并非不可能。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李學燕博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螢火蟲愛好者圈子中，人工飼養(yǎng)的螢火蟲最多可以產幾千只。“螢火蟲不同于蝴蝶，生命周期為一年，成蟲就活兩星期，對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求又特別高。這直接導致大規(guī)模飼養(yǎng)很難實現(xiàn)?！彼f。

“大規(guī)模飼養(yǎng)，投資很大。”北京中智信衡國際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2013年曾主辦過廣州首屆螢火蟲文化節(jié)，其負責人梁創(chuàng)坦言自己還未見過國內真正飼養(yǎng)螢火蟲的養(yǎng)殖場。

“奔向致富路”

2015年7月26日，小布鎮(zhèn)中心十公里外的山路沒有路燈，近農歷十五，新修的水泥路面泛著白色的月光，路邊草叢之外是一水山澗，溪水淙淙。一只螢火蟲順著溪流，緩慢飛行，閃著光，等待配偶的回應。

冷不防，一個白色紗網掃向它，它跌進網里的銀杏葉中。

王淑芳（化名）盯上它有一會了。她穿著膠鞋，額頭頂著頭燈，雙手抓著兩米長的竹竿，一頭便是捕螢網。捕螢網特意設計成雙層，螢火蟲被捕后就飛不出來。

王淑芳的丈夫裝備更齊全，他還戴著一頂施工安全帽，帽子上支著一盞燈，昏黃色的燈光一閃一閃，就像一只人形螢火蟲。而?？吭诼愤叺哪ν熊囈查_著閃燈。這些模仿行為成功迷惑到螢火蟲，它們一只又一只地落網。

這便是螢火蟲利益鏈條的最前端：捕螢現(xiàn)場。捕螢人是當?shù)剞r民。

寧都縣地處貢江上游，三面環(huán)山，森林籠蓋率達71%，這是一個農業(yè)大縣，也是國家重點扶持貧困縣。距離縣城六十多公里的小布鎮(zhèn)就坐落在最北部的山區(qū)，人口不足兩萬，鎮(zhèn)上居民多做石材生意，而周邊的村民則以務農為生。

農民王淑芳一天的收入約為80元，但抓螢火蟲，她一晚上的收入多則能有100元?！拔疫@不算多，別人一晚上能抓一千只?！彼嬖V南方周末記者。環(huán)保人士岳樺打聽到，小布鎮(zhèn)上有幾十個捕螢人，但具體數(shù)量，沒人統(tǒng)計過。

當?shù)卣搲皩幎贾萑恕币粍t名為《瘋狂的螢火蟲》的帖子寫道：“晚上兩三小時有幾十到幾百元收入。螢火蟲正帶動小布人民奔向致富路。”

但在李學燕看來，大量捕抓對當?shù)匚灮鹣x種群會造成直接傷害?！拔灮鹣x成蟲閃光是為了求偶交配，繁殖下一代。捕抓導致螢火蟲喪失了繁殖機會，會直接影響當?shù)匚灮鹣x種群數(shù)量。”

鎮(zhèn)上人們也發(fā)現(xiàn)，“致富路”的帶動者螢火蟲越來越難見到。張德（化名）在振興大道上經營小餐館，前年他還在家門口樹底下見過螢火蟲，但這兩年再也沒見過。一家超市老板娘也已經忘記最后一次在屋里看到螢火蟲是什么時候。

他們并不知道城市里環(huán)保組織與商家之間的“戰(zhàn)爭”，只知道“大城市的人就喜歡螢火蟲，新奇”。他們沒有參與捕抓、收購螢火蟲，不過，他們對此也沒有太多感觸。“山里還有很多?！辈恢挂粋€受訪的小布鎮(zhèn)居民這樣說，直覺告訴他們“那抓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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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殘忍的是 城市污染”

上?！拔灮鹣x主題公園”被叫停的同一天，劉慧莉將建議信改成全國范圍的公開信。而李明星將5萬只螢火蟲運回武漢，結果一半死在路上。

李明星決心跟自然大學抗爭到底。他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自己正在投資建立一個螢火蟲養(yǎng)殖培育基地，預計將投入300萬到400萬元。

“本來我們做展覽的，沒管那么寬。但這次，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螢火蟲是可以養(yǎng)殖的，而且成本沒那么高！”李明星憤憤道。

李明星強調成本是因為守望螢火蟲研究中心負責人付新華曾告訴媒體：“人工繁殖的螢火蟲成本每只為30元?！备缎氯A向南方周末記者澄清，自己所說的成本包含了此前多年的研究成本和累積的設備。

無論是李學燕、付新華，還是李明星、梁創(chuàng)、何劍明，他們都肯定了適度商業(yè)化對螢火蟲的作用?！白钇鸫a城市里的小孩知道了螢火蟲的存在，開始關注螢火蟲，得到科普?！绷簞?chuàng)表示。付新華則強調：“前提是不要傷害螢火蟲，復育而不是捕抓?！?/p>

復育，指的是修復螢火蟲棲息地，引進螢火蟲，讓其自然繁殖。在建設養(yǎng)殖基地的過程中，李明星發(fā)現(xiàn)：養(yǎng)殖螢火蟲花不了多少錢，但修復環(huán)境、修復生態(tài)鏈則要困難得多。

2015年7月25日晚上，在廣州南湖螢火蟲公園，一名7歲的小朋友第一次見到螢火蟲，盡管公園規(guī)定不能捕捉，外婆還是給她抓了五只，小姑娘緊緊地抓著裝螢火蟲的玻璃瓶，如獲至寶。老人家覺得“只要不故意傷害小動物就沒關系”。

許松是這個公園的主辦方，他想讓螢火蟲在公園里實現(xiàn)復育。為此，他特地向郊區(qū)的農民買來堆肥用的土，作為復育螢火蟲所需要的腐殖土，摻入鈣粉，每天澆水，保證濕度。盡管如此，復育的進度卻是緩慢的，經過兩年的努力，公園里的螢火蟲主要仍靠收購野外捕抓，繁殖的比例僅占三分之一?！氨Ｗo螢火蟲棲息地才是最重要的?！痹S松感慨。

何劍明很想反問環(huán)保組織：“螢火蟲為什么成為稀缺品？為什么在城市里消失？”如果環(huán)保人士答不上來，他會狠狠地回答：“城市也有責任。最殘忍的不是捕抓、買賣的人，最殘忍的是城市的污染?！?/p>

就在王淑芳捕抓螢火蟲的那個晚上，離她不遠，一條通往南昌的高速公路正連夜施工。她趟過的溪流，在鎮(zhèn)政府網站工作動態(tài)的文章中，被描述為“可開發(fā)為天然漂流項目”。

而離溫曉娟收購點不到兩百米的振興大道邊，張德的侄子正在家門口玩耍，4歲的他，從沒見過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