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時代的漩渦中浮沉

周渝

代廷芳老人的經(jīng)歷，跨越了中國國內(nèi)的三支軍隊——國軍中的地方軍閥部隊、中國工農(nóng)紅軍、國軍正規(guī)部隊“中央軍”。他的故事，能讓人看到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一段國內(nèi)戰(zhàn)爭與抗日戰(zhàn)爭的悲壯歷史。

童年不幸，少年從軍

代廷芳出生于1920年8月15日，家中一共兄弟5人，他排行第五。老人告訴我們：“我是一個寡仔，七八歲父母就沒了（過世），我八九歲就在馬場（貴州開陽縣境內(nèi)）的唐家，幫他家看牛……”

等到長大一些時，他被自己的三舅送到貴陽給一個軍人當勤務兵。有什么事情沒做到（侍候不好）就要挨打。

一次偶然的機會，代廷芳遇到了一位姓盧排長，據(jù)說是他的親戚，在盧排長的幫助下，代廷芳到了黔軍中做了一名“司號兵”。代廷芳老人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當初所在部隊的番號，但他記得那是在1934年左右。照此推算，那正是“末代貴州王”王家烈治黔時期，部隊的番號應該是第25軍。

“在王家烈的部隊里面抽大煙嚴重?。?00個人起碼有80個抽大煙的，我是從來不去沾那個東西的。他們（抽大煙的士兵）起得早，起床就抽起，抽了后該訓練的還是訓練，王家烈的部隊沒有多少訓練的。吃了鴉片精神就好，不吃鴉片，煙癮發(fā)了就和一個癱子一樣……打仗時候，煙癮發(fā)了就吞（鴉片），開水吞也好，酒吞也好，最好是酒。打仗也還是可以，吃了鴉片煙，煙癮過足了，打仗就厲害，但不吃就軟綿綿的像個癱子一樣?！边@就是代廷芳老人在王家烈軍中的那段日子里對這支部隊的印象。

黔軍與中央軍被過境的紅軍打退后，代廷芳并未跟隨部隊退走，而是參加了紅軍。代老說：“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認識紅軍，反正是部隊就當兵吃糧，我就跟著走?！?/p>

跟隨紅軍長征

1935年的春天，15歲的代廷芳成為一名小紅軍，跟隨紅軍走上長征之途。

在紅軍部隊中，代廷芳依然是一名司號兵。對于紅軍這支隊伍的制服和裝備，代老有這樣的印象：“紅軍的帽子上面有個紅色的五星，沒有什么穿的，穿的是草鞋，到成縣那邊冷了，就拿粽葉來包著腳……在紅軍的時候我沒有拿槍，紅軍用的槍都是老土槍、漢陽造，那時候紅軍沒有什么槍的……”

“我跟著紅軍走，紅軍在遵義打了一仗，然后又到婁山關(guān)，后來又走仁懷，接著又到金沙，然后到黔西，黔西那里有個小街記不起叫什么名字來了，在那里打過一仗。打過以后又轉(zhuǎn)到大方這邊，到松林堡又打過一仗。從松林堡又出發(fā)，轉(zhuǎn)了很多地方，就走到畢節(jié)那邊，在鎮(zhèn)雄出來十多公里那個地方又打了一仗，打完之后就退走了。后來就過金沙江，穿去穿來又走到大渡河。我記得在大渡河吃那個水，吃了之后肚子脹得不得了。后來我們又插到四川西昌，從西昌開始跑步，一天要跑一百多里路……”當年長征的艱苦，代老至今想來還歷歷在目，他告訴我們，貴州、四川的很多地方他們都曾經(jīng)走過。

從代老講述的情況看，代老參加紅軍期間，正是紅軍創(chuàng)造“四渡赤水、南渡烏江、巧渡金沙江”等經(jīng)典戰(zhàn)例期間。

代老接著說：“長征路上，有時候吃的牛肉、馬肉，有的時候吃的干糧，炒米。那個米是炒的，一個人背一袋，口干了就喝冷水?！彪S著行軍條件越來越困難，他們逐漸連這些都吃不上。

代廷芳跟著紅軍一路輾轉(zhuǎn)，經(jīng)貴州、四川，終于到了甘肅省境內(nèi)。然而就在走到甘肅成縣時，代廷芳病倒了，正是這一病讓他從此脫離了紅軍隊伍。老人回憶說：“在成縣那里我就得了疝氣病，走不動了，紅軍就把我放在老百姓家。睡了一覺醒來，我就不痛了，病好了。那時候的老百姓不知道共產(chǎn)黨，也不知道什么是紅軍，我好了以后他們就把我送到13師去了?！?/p>

陰差陽錯，代廷芳脫離了紅軍隊伍，到了中央軍第13師?！暗搅?3師，我們的師長叫萬耀煌，我們的連長叫鄭國強。”

親歷“西安事變”

萬耀煌的國民革命軍第13師屬于中央軍陳誠系的部隊，在追剿紅軍時就以能征善戰(zhàn)而聞名，一直被紅軍視為心腹大患。

在13師的部隊中，代廷芳依然是當司號兵，相比過去的黔軍與紅軍，13師無論在武器裝備上還是伙食上，條件都要好得多。不過安定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場舉世震驚的事變也直接影響到了13師的存亡。

“到冬天了，說是蔣介石要到西安，我們這個師就跟著坐火車到西安，我們在咸陽下車，團長以上的就在西安下車?！贝⒎蓟貞?936年那個不平凡的冬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到西安，蔣介石被扣起來了，我們師長萬耀煌也被扣了，我們那一個師，團長以上的都在西安扣著……”

事變期間，張學良曾見過故交萬耀煌，并對其說明了他的政治主張。萬耀煌回答說：“我是軍人，一向?qū)φ尾桓抑迷~，不過，這幾年來，國民政府聲望很高，我希望副總司令以國家民族為重，不要再使國家分裂，做西班牙第二。”

師長被軟禁，團長以上的軍官皆被扣押西安。但此時駐扎在咸陽的13師，團以下基層軍官們?nèi)詧允貚徫?，組織管理好部隊，時刻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們組織了“敢死隊”，做好了向西安進攻的準備。代廷芳老人回憶道：“13師就是敢死隊，敢死隊就是13師。營長組織好我們，把重武器丟了，輕裝走。我們白天走、夜晚走，天又冷又下雪，從山旮旯繞起走，一直繞到古城。”

若當時南京政府下令武力討伐張楊，13師必然會作為先頭主攻部隊向西安進攻，中國也將再度陷入內(nèi)戰(zhàn)的深淵。所幸后來西安事變和平解決，萬耀煌等13師軍官也得以重返軍中。而由中共方面領(lǐng)導的紅軍也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下接受國民政府領(lǐng)導，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國共兩黨迎來了兩二次攜手合作。

1937年，盧溝橋的槍聲拉開了抗戰(zhàn)序幕。在此危急存亡時刻，代廷芳曾服役過的黔軍、紅軍、中央軍都站在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上，中國軍人共赴國難，攜手對付共同的敵人——日本侵略軍。這時，代廷芳的身份是國民革命軍第13師第38旅第78團2營4連連部的一名司號兵。

鏖兵大上海

1937年8月13日，日軍向上海大舉進攻，以租界和黃埔江中的軍艦為作戰(zhàn)基地，炮擊閘北一帶，中國軍民奮起反擊，這就是“八·一三”事變。淞滬戰(zhàn)事發(fā)生后，萬耀煌接到了開赴淞滬戰(zhàn)場的命令。

“從寶雞到上海，我們是坐火車走的。”代廷芳老人說。據(jù)史料記載，南京統(tǒng)帥部為實施“淞滬抗戰(zhàn)”第二期作戰(zhàn)計劃，從全國各地調(diào)集了十多支部隊馳援上海。萬耀煌率領(lǐng)的第13師是在9月12日至20日這一周內(nèi)進入淞滬戰(zhàn)場的。

代廷芳隨部隊到上海集合后，隨即在劉行以東均家浜附近陣地阻擊日軍。13師曾以能征善戰(zhàn)聞名，但是在上海他們遇到了強敵。師長萬耀煌后來回憶當時戰(zhàn)況時說：“敵人有優(yōu)勢炮火，上有飛機掩護，我們只有拿血肉來抵抗……”

“那天日本人來打，早晨6點鐘要打一陣，到了中午又要打一陣，我們的部隊抵擋不住就退到二線，一線就被日本人占了?！?代廷芳老人回憶說。這一次，代廷芳經(jīng)歷了生命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天他們的陣地被日軍攻占，他來不及撤退，只好倒在死人堆里假裝尸體。此時的陣地上全是日軍明晃晃的刺刀。我們問老人他當時是否懼怕，老人回答：“怕有啥用，怕也沒辦法，又走不了。只能挨著死人睡著不動，要是一動他就要用刺刀戳?！?/p>

盡管代廷芳躺在死人堆中一動不動，但日軍檢查陣地時他還是受了傷。

“這是日本人用槍柄打的?！贝⒎祭先酥钢约侯~頭上的疤痕對我們說，接著他又指著自己的右臂說：“這里被日本人的狗咬了一口?！?/p>

受了傷還得忍住痛裝死，當時陣地上的日軍以為代廷芳已死，他才幸免于難。不久后我軍部隊向日軍發(fā)起反攻，很快奪回了陣地，代廷芳才從死人堆中爬出歸隊。

接下來的戰(zhàn)斗更為激烈，精銳的第13師在大上海這座“血肉磨坊”中遭受了慘重損失。當時的慘況代廷芳老人至今歷歷在目：“我們的人死得很多，白天上去一直打到天黑，一直打到廣西部隊77師接我們的防。我們（連）下來，把炊事員、通信員全部集中起來都只剩20多個人，100多個人上去，打下來傷的傷，死的死，一排長負傷了，二排長死了，三排長也死了，集中起來基本上沒有人了……”

1937年10月底，萬耀煌奉命率領(lǐng)第13師到太倉整頓。代廷芳老人說，部隊到太倉后就聽說有湖北的保安團要來補充損傷慘重的13師，結(jié)果沒等來保安團，卻等來了總撤退的命令。老人回憶說：“接著就聽說日本的部隊從杭州灣那邊來了，要包圍我們，所以我們就撤退。一路上我們退下來，還有難民，大家都在自顧自地逃命?！?/p>

“撤退時那些老百姓在昆山大橋上悖死了好多人，馬路上有坦克，頭上有飛機，飛機要轟炸，還有那個氣球，走到哪里都有……”代廷芳老人向我們講述當時撤退的亂象，“我們到了無錫又跟日本人打了一仗，然后又繼續(xù)退，當時我們要是走鎮(zhèn)江這邊就會到南京，到南京就惱火了，南京大屠殺，死的人很多。我們走的是常州這邊，從徽州插往江西，一直到景德鎮(zhèn)?！?/p>

1937年11月12日，中國軍隊撤離上海，這座東方第一大都市經(jīng)過3個月的頑強抵抗，最終淪陷。

大戰(zhàn)后的余聞

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后，代廷芳跟隨部隊一路退至江西。在江西南昌時，他們被一位姓雷的軍官介紹到軍事教育團接受訓練。這時又逢日軍轟炸南昌，戰(zhàn)局日益緊張，代廷芳與戰(zhàn)友不得不再次拿起槍與日軍作戰(zhàn)。他說：“在南昌我參加保安第九團，那個時候沒有當號兵了，當步兵了。當司號兵時要吹號，當步兵要打，其實哪樣都是一樣，沒有什么是舒服的。”

參加保安團后，代廷芳與他的戰(zhàn)友們扛起槍，展開了長達7年的游擊戰(zhàn)，直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期間這段經(jīng)歷，代老沒有給我們詳談。不過，當我們問起老人，對他親歷的，8年抗戰(zhàn)有什么感想時，老人哀嘆一聲說：“退了火線下來倒是什么都好，就是找不到著落，能有啥感想，沒有啥感想。反正那時候小，也不曉得什么死不死，十幾歲，懂什么？……我這輩子苦啊，從小就苦起，苦到最后來，還是在苦。吃不得，走不得，累不得，氣又短，死又不得死，活起又受罪，早點死還好一些，唉，唉，唉?！?/p>

代廷芳老人連續(xù)嘆了3口氣，我們知道他累了，也就不再多問。據(jù)說，他在當年的“文革”運動中深受其害，至今仍心有余悸。在與我們講述時，從他哀怨的語氣和表情上看，他對自己過去的那些傳奇經(jīng)歷似乎并不引以為自豪。但我們在代老家的客廳中發(fā)現(xiàn)，之前“關(guān)注黔籍抗戰(zhàn)老兵慰問團”志愿者贈送給他的錦旗和掛歷，都被掛在客廳里的醒目之處?；蛟S，在代老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珍視這段經(jīng)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