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莉[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安徽 阜陽 236037]
蠻荒群山里的遠古回響
——論遲子建《群山之巔》中“安雪兒”形象的文化意蘊
⊙郭 莉[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安徽 阜陽 236037]
2015年遲子建推出長篇小說《群山之巔》,在中國北方蒼茫的龍山之翼—— 一個叫龍盞的小鎮(zhèn)里,一群平凡的小人物展開了他們平凡而又坎坷的心路歷程。安雪兒,這個被稱為安小仙的侏儒女孩兒,就像一面鏡子,從龍盞鎮(zhèn)人對她生命歷程的反應折射著眾人的百態(tài)人生。通過對“安雪兒”形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村民身上流露著遠古先民們身上的鬼神迷信意識和超越法律的道德本真,以及那種在美與惡同在的生存境遇里的真實人生,那是對遠古先民思維意識的一聲美麗的回響。
《群山之巔》 血緣 道德 救贖
《群山之巔》是遲子建繼《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之后的又一部扛鼎之作。在這部新作中,她講述了“在北方龍盞鎮(zhèn)上,屠夫辛七雜、‘小仙’安雪兒、執(zhí)行死刑的法警安平、殯儀館理容師李素貞,以及繡娘、金素袖等一個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的小人物,在群山之巔的滾滾紅塵中浮沉,在詭異與未知的命運中尋找出路?!雹佟妒斋@》主編程永新稱《群山之巔》構建了一個“獨特、復雜、詭異而充滿魅力的中國北世界——”小說中勾畫了眾多的人物形象,沒有主次之分,他們每個人都可以作為小說的主角。在這一群平凡的人物當中卻有一個不平凡的被稱作安小仙的侏儒女孩兒,被強暴后生育女兒,溫潤地過著平凡人的生活。恰恰是這個人生看似矛盾對立的一個人,卻承載著整個龍盞鎮(zhèn)的神話,并折射出眾人平凡生命里真實的生存意識。
安雪兒人稱為安小仙,作者借龍盞鎮(zhèn)其他人的眼光描述了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兒。她的身世奇:由于父親是法警的緣故,周圍人都不敢和她的父親太親近;她的母親在她剛出生不久后便離開了她;她跟在祖母繡娘身邊生活。她的形象奇:身高停止在九十二公分,三歲才會說話。她的行為奇:能與大自然對話,月亮星星都是她的朋友:遇到雨雪天氣,別人往屋里躲,她卻出來伸出舌頭接雨雪吃,說是天上的東西好吃?;蛟S這些看似奇特之事只不過是普通人命運表象里正常的生命歷程,還不能夠使安雪兒被稱為神仙,對于龍盞鎮(zhèn)里平凡的百姓來說,真正令他們感到敬畏和驚奇的是,安雪兒能從一些自然現(xiàn)象中看出他人的生死命運,這抓住了眾人的眼球,因為所有的奇都抵不上對生與死的未卜先知。世世代代的人們,就如同遠古的先民們,這種跟身體本能相關的事情總能讓人心生敬畏。對生命的敬畏、對死的恐懼、對神異之事的自然崇拜,以及人們心目中那來自原始社會對生存渴望的本能意識,夸大了安小仙所有的神奇,口口相傳的最終結果是把安小仙塑成了龍盞鎮(zhèn)的神話。
被稱為仙的安雪兒,以刻墓碑為生。墓碑,本身就是一個陰界和死亡的象征,她在墓碑上刻上誰的名字,誰就會死亡。她能從云的變幻中看出老楊的生命周期,從曬被子的折痕中看出鎮(zhèn)政府辦主任井川的壽命即將結束,能夠從被閃電撕裂的云層中看出修電工人的死訊。安雪兒與自然的相通就如同遠古時期巫術的通靈夢魘,這些能夠主宰命運通天接地的神靈之所以能夠受到膜拜,是因為那些遠古時期愚昧無知的先民們面對蠻荒強大的自然界無助的敬畏,因為生存境遇的殘酷,因為對自然災難抵擋的脆弱,因為對生命的渴求,于是自然而然地訴諸神靈身上。那種“包含了遠祖在內的過去所有時代積淀的經驗極其影響”②的集體無意識自古就深深地扎根于遠古的先民中。崇尚天人合一、萬物有靈、靈魂不死、極樂世界等古老的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積淀,經過千百年,至而今群山之巔上的龍盞鎮(zhèn),依然是這樣一個蠻荒村落,一群對生命和神靈敬畏的人們,把似乎能操控生命的安雪兒視為能與天地通靈的神仙。安雪兒“讓人知道人終有一死,諸惡莫作,敬畏生靈”。作為“神仙”的安雪兒,與其說是其自身的奇性讓她變得神奇,還不如說是龍盞鎮(zhèn)的百姓們讓她變得神奇;她就像是一面通靈古鏡,鏡子里照的是自己,折射的卻是整個龍盞鎮(zhèn)的村民對于從遠古就開始的人類生存命運的敬畏。
不過,遲子建并沒有把安雪兒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龍盞鎮(zhèn)的神話里,這個被他人眾星捧月般的“神”,也被他人的流言蜚語弄得降落至了紅塵。正如遲子建在《群山之巔》的后記里所說,她將安雪兒“從云端精靈,回歸滾滾紅塵”。安雪兒被辛欣來破了“真身”,龍盞鎮(zhèn)的人便開始探尋她墜落凡塵的先兆:膚色不透明了,走路有聲響了,愛吃肉了,不像以前那么喜歡望天了,甚至對她的來歷也有了新的演繹。安雪兒從龍盞鎮(zhèn)的神話降落到比普通人更為悲慘的境遇。這或許才是遲子建安排給龍盞鎮(zhèn)百姓們的真正生活和生存境遇。因為“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被強暴的安雪兒并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被眾人唾棄羞辱。甚至連鎮(zhèn)長唐漢成為了保住安雪兒的名譽竟然找人作偽證,雖然最終沒有成功。龍盞鎮(zhèn)的百姓,對被強暴后的安雪兒投來的更多的是驚詫和惋惜的目光。被禁閉近一個月的安雪兒在這段時間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骨骼不斷生長,她將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寄托在食物上。對吃的貪戀,甚至她流出的口水,讓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平凡人實實在在的本真狀態(tài),除了吃安雪兒什么都不想。當她為了證明自己的確長高了,決定走出家門,看看鎮(zhèn)子里人們的反應時,單四嫂子親和地與她交談、老魏免費讓吃豆腐,當煙婆譏笑她時老魏上前護著她,此時其他路上的人流露出來的是同情和惋惜,而不是嘲笑和唾罵;凡此種種,讓我們不自覺地感到一股溫潤的暖流流淌在故事的字里行間。那種傳統(tǒng)儒家衛(wèi)道士式對于貞潔的道德審判在遲子建的筆下,因為人與人之間這種鄉(xiāng)土樸實至真的美而融化消解了。我們看到的是遲子建筆下小人物的巍峨,那種來自心靈里的脫去道德外衣的淳樸至真的巍峨。
當安雪兒的孩子出世后,世人似乎忘卻了孩子是怎樣懷上的。滿屋子都是以下奶名義來瞧小孩子的女人,她們無不嘖嘖稱奇;遲子建對孩子的描述可以看出他者眼中孩子的可愛,招人稀罕。因此,“女人們,把頭探向搖籃,輕輕親她。她們不敢使勁親她,說是那樣小孩子會落下流口水的毛病?!睂τ谛律永m(xù)的欣喜和女人特有的母愛情結,讓女人們忘記了孩子是被強暴才懷下的。沒有流言蜚語,沒有冷漠嘲諷,遲子建讓這個村子里的女人在母愛和原始生命的延續(xù)下,寬容了所有,接納了這個被強暴的柔弱女孩,還有那個無辜的孩子。
那么強奸安雪兒的罪人辛欣來在眾人眼中又是怎樣的呢?“人們熱議安平該不該抓辛欣來,說該抓的都是喜歡王秀滿的人,覺得這女人死得冤,辛欣來該抓來為她償命;說不該抓的都是喜歡安小仙的人,說她生下了辛欣來的孩子,不管咋的是一家人了,不能讓毛邊一出生就沒有爸?!币徊糠秩苏J為該抓辛欣來并不是認為辛欣來強奸安雪兒,而是因為他弒母。另一部分人認為這個弒母的強奸犯不該抓,因為他是孩子的爸,因為毛邊身上流著辛欣來的血;在龍盞鎮(zhèn)人的眼中,這種親情的力量是偉大的,甚至可以超越倫理和法律,正如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里所說:“中國的道德和法律,都因之得看所施的對象和‘自己’的關系而加以程度的伸縮?!雹勖吺菤⑷朔感列纴淼墓侨?,他的身上流著辛欣來的血;血濃于水的親情,使得龍盞鎮(zhèn)的鄉(xiāng)民為著血緣關系的穩(wěn)固去救贖辛欣來,就算他是十惡不赦的殺人強奸犯。因為“血緣是穩(wěn)定的力量,在穩(wěn)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④。一個和諧穩(wěn)定的龍盞鎮(zhèn),必然和村民生生不息世代延續(xù)的血緣有著密切關系,從陳金谷為了換腎去尋找和他有血緣關系的棄子辛欣來這個貫穿全文的事件,也可以看出故事里血緣關系的分量和作者對于血統(tǒng)論的肯定。
即使是被強奸的當事人安雪兒,也懷著寬容去救贖這個殺人犯、強奸犯。盡管辛欣來對自己強奸安雪兒供認不諱,但是安雪兒作為受害人出庭作證時,卻并不認同辛欣來強奸了她——安雪兒搖搖頭說,上天認為她該有個孩子,于是辛欣來給她送來了毛邊。此刻的安雪兒,就像《扶?!饭适吕锏姆錾?,強奸是一個恐怖的事件,可扶桑、安雪兒和常人的理解卻完全不一樣。安雪兒認為辛欣來強奸她是上天派來賜給她孩子的行為?!澳銢]有恐懼,對于強奸的恐懼主要來源于它的概念?!雹莅惭﹥罕粡娂橹蟮乃行袨槎伎床怀隹謶謱λ挠绊憽V挥凶髡邔λ巧n白的幾句心理描寫,說那夜的凌辱和被撕裂的痛苦讓她茶飯不思,以淚洗面,徹夜難眠。然而,這樣的兩句描述語,對于小說中安雪兒的性格和行為來說是那樣格格不入。你看!沒多久,這種所謂的痛苦便淹沒在了安雪兒對于食物的喜好上,“吃”消融了所謂的深痛,那源自生命吶喊的聲音——身體骨骼生長的聲音竟然讓她歡喜地忘記了一切。在吃中,她消融了所有的侮辱和憎惡,寬恕了一切。
神一樣的美麗女孩安雪兒被強奸了,可眾人的寬容救贖了她,她將生命的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不料故事的結尾她卻在漫天大雪下再次被傻子單夏按在土地祠里凌辱。勤勞善良的王秀滿將所有的母愛傾注在被領養(yǎng)的孩子辛欣來身上,結果,卻被深愛的養(yǎng)子殺死。弒母強奸犯辛欣來十惡不赦,可祖父的愛一直救著他,他的身世和毛邊的出生,讓世人寬恕了他;在被逮捕之際,養(yǎng)父辛七雜老淚縱橫地騎摩托車趕來為他準備新衣;辛欣來本可以一再逃脫,然而他為了那個富貴夢主動走向了被人設計好的圈套終至死亡。什么是真正的邪惡與丑陋?什么又是真正的善良與寬容?“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yōu)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⑥這才是人類社會真正的生存境遇。遲子建顯然是深深懂得,人類的生活并不總是充滿著美好,但也不總是悲劇;丑與美同在,才是活著的生命本質。群山之巔的龍盞鎮(zhèn),是眾生百相、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這里的人們善但也惡著,他們寬容但也迷信著,他們丑陋但也美好;他們經歷過成功,但也忍受著苦難,沒有放棄和絕望。正如孟繁華所說,溫暖溫潤一直流淌在遲子建的小說里,“我們的社會出了很多問題,我們可能會遇到很大的麻煩,但是遲子建對生活的態(tài)度絕不是絕望,不是拒絕,她要抒寫的還是群山之巔——小人物要活出人樣的這份心氣和尊嚴?!雹?/p>
神一樣的安雪兒最終墜入了凡塵,從拯救眾人的神變成了被眾人拯救的凡人。村民對安雪兒生命演變進程中的態(tài)度,折射著眾人在美與丑同在的生存境遇里真實而又善良的遠古意識,那是對遠古先民思維意識的一聲美麗的回響。
① 遲子建:《我與文學的春色水乳交融》,《遼寧日報·閱讀》2015年2月2日第008版。
② 童慶炳、程正民主編:《文藝心理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
③④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頁,第101頁。
⑤ 嚴歌苓:《扶?!?,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9頁。
⑥ 雨果:《克倫威爾序》,武蠡甫、胡經之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頁。
⑦ 遲子建:《命要緊,還是小說要緊》,《中國藝術報·書緣》2015年1月26日第008版。
作 者:郭莉,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