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艷[暨南大學(xué), 廣州 510632]
“僧詩無蔬筍氣”的禪學(xué)意義
⊙張 艷[暨南大學(xué), 廣州 510632]
蔬筍氣是蘇軾對僧詩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整體評價,自從他拈出這個詞之后,僧詩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就分成兩派,一派認為僧詩就是需要本分家風(fēng)才成其為僧詩,另一方認為只要沾染到僧家風(fēng)氣就是落入俗套。其實僧詩有無蔬筍氣,只是審美的差異,并不影響其禪學(xué)意義;僧人在作詩的同時其實也是一種修行,只不過有時追求詩歌藝術(shù)的提升占了上風(fēng),而參禪修心的本愿反而淪為次要之事,顯得本末倒置了。
僧詩 蔬筍氣 禪學(xué)意義
“蔬筍氣”一詞最早由蘇軾提出。蘇軾《贈詩僧道通》詩云:“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雹龠@里蘇軾是稱贊道通的詩沒有沾染蔬筍氣,但是什么是蔬筍氣他卻未確指,據(jù)其自注應(yīng)當(dāng)指酸餡氣或菜氣。葉夢得《石林詩話》有:“子瞻《贈惠通詩》云:‘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瘒L語人曰:‘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wù)邿o不皆笑?!雹谔K軾認為僧人詩須洗脫此風(fēng)方稱得上好詩。宋人對僧詩的評價都不高,對其清苦的意境大加批判,更甚者用蔬筍氣、山林氣、酸餡氣、菜氣等詞語形容僧詩過于苦寂、狹窄的詩風(fēng),其中蔬筍氣、酸餡氣最常見。葉夢得認為宋代的僧人學(xué)詩的多,但大多都沒有超拔之氣,原因就在于撿士大夫的殘羹冷炙、仿效世俗之詩,又自創(chuàng)一種格律,俗氣至極。但蔡絳在《西清詩話》中卻別有論調(diào):“東坡言僧詩要無蔬筍氣,固詩人龜鑒。今時誤解,便作世網(wǎng)中語;殊不知本分家風(fēng),水邊林下氣象,蓋不可無。若盡洗去清拔之韻,使與俗同科,又何足尚。齊己云‘春深游寺客,花落閉門僧’,惠崇云‘曉風(fēng)飄磬遠,暮雪入廊深’之句,華實相副,顧非佳句邪?……亦非食肉者能到也?!雹?/p>
蔡絳認為詩無蔬筍氣是文人詩的標(biāo)準(zhǔn),僧人本是方外之人,其詩有林下水邊習(xí)氣,反映本分家風(fēng),沒什么不好;倘使僧詩沒有了清拔之韻,與世俗之詩無異,也就沒有什么好尊尚的了。蔡絳的觀點比較中肯,注意到了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和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沒有一味貶低僧詩帶有的蔬筍氣,肯定了其藝術(shù)價值。金人元好問《木庵詩集序》曰:“詩僧之詩所以自別于詩人者,正以蔬筍氣在耳?!雹苡纱宋覀兛梢灾朗吖S氣其實和文人士大夫追尚“騷雅”的本質(zhì)沒有區(qū)別,都是審美的體現(xiàn),只是標(biāo)準(zhǔn)不同。文人用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僧人的詩也要寫成這樣,這就像明代湯、沈之爭一樣,標(biāo)準(zhǔn)不一,很難在形式上統(tǒng)一,況且審美有包容性,才是文化繁榮的標(biāo)志。
對于蔬筍氣的內(nèi)涵,周裕鍇先生在《中國禪宗與詩歌》中將其概括為四點:意境過于清寒;題材過于狹窄;語言拘謹少變化;作詩好苦吟。⑤這四點其實也可算作原因,正是由于這四點僧詩才會表現(xiàn)出蔬筍氣。盡管此論被提出后,在文學(xué)批評中,甚至在評論繪畫時,也會用到,但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認為這是僧詩的缺點。這未免有些狹隘。
佛教傳入中國后,經(jīng)過融合,到唐代“本土化”已告一段落。達摩東來的意義就是“中國禪者,雖秉承達摩的禪法,而專重‘理入’,終于形成了偏重理悟的中國禪宗”⑥。盡管“詩僧”大量出現(xiàn)是多方面原因引起的,但禪宗的繁榮及其傳播,無疑是強大的推力。
大乘佛教論述禪時說:“菩薩摩訶薩行禪那波羅蜜時,應(yīng)薩婆若心,于禪不味不著,常求增進……于一切法無所依止,亦不隨禪生?!雹唢@然,大乘佛教是要修行者對一切東西無執(zhí)著、不住相,對萬事萬物都應(yīng)“無所得”。這就有別于小乘佛法的隔絕外物,所以普度眾生的大乘佛法在隋唐以后就一直處于主流,因此僧人可以不拘囿于研修佛法禪理,在接受世俗的磨煉時也能領(lǐng)悟佛法。而“即心即佛”的禪宗對“平常心”的追求,更沖淡了僧侶的宗教色彩,禪師對俗眾和僧眾講法的最后,都以直接明了的偈頌作結(jié),實際上就是宗教形式的詩歌,這就進一步促進了“詩僧”群體的形成。僧詩創(chuàng)作活動的增多必然會出現(xiàn)一個總的風(fēng)格,這種風(fēng)格概括起來就是蔬筍氣。
小乘佛教要求僧人禪修是隔絕外物、追求自我的解脫,而大乘佛教則要寬松得多,因為大乘佛法追求的是眾生解脫,至于用何種方式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如吉藏《法華論疏》云:“笑成釋起方便,但為自身令得解脫;大乘以攝法俱攝自他悉令住理,對治諸者,即是方便亦是住理。”⑧而禪宗的“平常心及道”和佛要向內(nèi)心尋找的觀念,“把一種外在的宗教,變成一種內(nèi)在的宗教;把對佛的崇拜,變成對自心的崇拜”⑨。既然弘揚佛法不拘囿于外在形式,那么最終只要得悟佛道,皈依我佛就是方便之法。再則唐代詩歌的繁榮或多或少影響了禪門的傳播方式,詩歌被當(dāng)作傳播手段也就顯得合情合理。
雖然達摩禪主張不立文字,但真正不立文字很難實現(xiàn),曹溪禪的發(fā)展壯大和《壇經(jīng)》的面世不無關(guān)系。而僧人長期接觸的是佛家經(jīng)典,對于世俗文學(xué)并不了解,所以要想更好地運用詩歌傳達法旨,或是表達自我對佛法的領(lǐng)悟,效仿文人詩是他們踏入詩門重要的一步。當(dāng)僧人們急著踏入詩門的時候并沒有想到,此門進來容易,要想在此門中爭得一席之地并不容易。
首先,僧人的身份決定了僧人寫的詩不可能脫離佛法、禪道,這就無可避免地帶上本分家風(fēng)。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并序》說:“予始知上人之文為義作,為法作,為方便智作,為解脫性作,不為詩而作也。”⑩這說明僧人不為作詩而作詩。他詩中還有“如來說偈贊,菩薩著論議。是故宗律師,以詩為佛事”。僧人最初是把詩當(dāng)成修習(xí)佛法的一種方便,是以不可能像士大夫那樣以詩歌為人生大事。但也有一些僧人在禮佛的同時,會花費大量的精力鉆研詩道,洗去蔬筍氣,但同時也失去了作為僧詩的獨特風(fēng)格,更是對佛法本義的背離。僧人本該清心寡欲,執(zhí)著是大忌,因此他們實際上算不得真正的修行者,或者說這些僧人還處于試煉階段,還沒有領(lǐng)悟禪門的修行到底孰輕孰重。
其次,佛家的修持講究戒律,雖不干涉僧人自由,但早課、晚課的修行還是不能少,他們居住的環(huán)境也相對清苦、幽靜,不可能像文人那樣細致、愜意。大部分僧人一輩子都居住在深山寺廟中,接觸的人和環(huán)境極為有限。顯然要僧人都去云游增加生活閱歷是不現(xiàn)實的,所以他們的詩歌中表現(xiàn)生活常見的景、物就很平常了,不應(yīng)作為批判對象。禪院和林下水邊的生活消磨了僧人的世俗氣,而清規(guī)戒律又限制了他們詩歌的題材范圍,導(dǎo)致僧詩無法脫離蔬筍氣。但與其說是被限制,還不如說是他們的主動選擇,因為他們一心向往的還是修習(xí)佛法,領(lǐng)悟佛法,達到解脫。所以僧人對佛法追求的興趣遠大于提高詩歌藝術(shù),蔬筍氣亦可以算是僧人心智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不排除僧人為俗名所累的情況,但大部分僧人還是謹守著自己的本分家風(fēng)。
再次,中晚唐后,一部分有名的僧人除了鉆研佛法之外,對詩歌創(chuàng)作也傾注了心力,贏得了詩名,其中包括靈澈、皎然、貫休、齊己等。他們的詩歌比起文人也并不遜色。宋僧志南的絕句:“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其后兩句尤為朱熹所欣賞,認為此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但并不是所有僧人都有足夠的才氣擺脫蔬筍氣,不是所有僧人都愿意舍本求末、忘記修行的最終目的。而大部分僧人受自身天資和修養(yǎng)的限制,所作之詩未免帶有蔬筍氣。
才之高下,存在于所有人之中,僧人中也不例外。如九僧詩:“蟲跡穿幽穴,苔痕接斷樓”(保暹《秋徑》)、“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惠崇《池上鷺分賦得明字》)等,都體現(xiàn)了九僧詩精于雕琢的特色,意境上確實無超脫清拔之感。九僧詩在宋初十分流行,但當(dāng)宋詩詩格形成時九僧詩就被淹沒在了浩如煙海的宋詩中了。究其原因,一則詩僧本身的藝術(shù)水平有限,二則與文人詩歌審美范疇不同,
最后,“僧詩無蔬筍氣”其實也是佛教世俗化的一種表現(xiàn)。佛陀修行總要依賴于一定的外物,衣食住行不可少,雖然僧人對這些物質(zhì)要求已經(jīng)低得不能再低了;這一方面可以磨煉僧人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是佛家“以涅解脫、常樂我凈為體性”的表現(xiàn)。林下水邊、食蔬餐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而尋得自身的解脫和普度眾生是他們的最高宗旨。在這樣的前提下,僧人不自覺地就將所見所感帶入詩中,這也是無意識的選擇。那些有意識避免這兩方面、迎合世俗創(chuàng)作標(biāo)準(zhǔn)的僧人也沒有什么不妥,但終究是將詩歌創(chuàng)作置于自己信仰之上,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不符合僧人的身份。正如南宋歐陽守道《贈福上人序》云:“蔬筍,僧詩正味,何必他脫去耶?”?無論是貶是褒,僧詩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特色,在浩瀚的詩歌當(dāng)中占有一席之地,“無蔬筍氣”的僧詩實際上是對本分家風(fēng)的反叛,是對佛法真義的背離。
① (宋)蘇軾:《東坡全集》卷2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歷代詩話(上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26頁。
③ (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2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 (金)元好問:《遺山集》卷3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 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6—47頁。
⑥ 印順:《中國禪宗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頁。
⑦ 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8冊,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4年版,第246頁。
⑧ (隋)吉藏:《法華論疏》,《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0冊,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4年版,第812頁。
⑨ 賴永海:《中國佛性論》,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頁。
⑩ (唐)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并序》,《全唐詩》卷444,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998頁。
? 《巽齋文集》卷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 者:張艷,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