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逸與夏目漱石創(chuàng)作比較

⊙張 洋［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387］

謝六逸與夏目漱石創(chuàng)作比較

⊙張 洋［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387］

謝六逸鐘情于小品文這一文體，曾翻譯夏目漱石的小品文《火缽》《貓的墓》。其文學作品頌揚率真無偽的人物品格，描繪丑態(tài)百出的社會世相，致力于社會進步的文學理想,這些都與夏目漱石極為相似。

謝六逸 夏目漱石 藝術人格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豪，其揭露現(xiàn)實的犀利筆觸、倡導低回趣味的余裕主張對中國近現(xiàn)代作家影響深遠。當前學界對夏目漱石與魯迅、周作人、豐子愷等作家的比較研究層出不窮，而對謝六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新聞領域，鮮有涉及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謝六逸畢生躬耕于外國文學的譯介，是中國系統(tǒng)介紹日本文學的第一人，曾翻譯夏目漱石的小品文《火缽》《貓的墓》。他堅持譯介與創(chuàng)作并舉，其作品頌揚率真無偽的人物品格，描繪丑態(tài)百出的社會世相，致力于社會進步的文學理想，與夏目漱石極為相似，值得學界關注探討。

一、去偽存真

（一）追求純良正直的藝術人格

夏目漱石和謝六逸都曾留學海外，最早接受西方現(xiàn)代教育，具有鮮明的自由思想及獨立的知識分子品格。文學作品中塑造的人物是他們主觀創(chuàng)作的投射，筆下無不充滿對理想人格的求索。他們歆羨超世俗的閑適、灑脫，崇尚天真無邪。夏目漱石旗幟鮮明地提出：“人只有最高大的理想才能感化別人，因此，文藝不僅僅是個寫作技巧問題，一個沒有人格的作家，他的作品也只能寫些卑微的理想或者是無理想的內容。因此，是極難感動人的?！雹傧哪渴淖髌肥茏x者喜愛，與他在創(chuàng)作中滲透的藝術人格密切相關。在謝六逸質樸但不失趣味、平緩卻不乏深度的行文中，其堅守文學陣地，不隨波逐流的形象一覽無余。鄭振鐸、徐調孚在憶謝六逸的文中提到，他是一個和善的好人，不曾有疾言厲色、怒發(fā)沖冠的時候，他埋頭做事，不說苦嘆窮，是一個溫和篤厚之人。

夏目漱石筆下的哥兒獨立高潔、樂觀自由。哥兒最忌諱說謊，兒時淘氣生事，但敢作敢當，看不起那種不敢認賬的膽怯表現(xiàn)。哥兒的母親去世后，父兄不喜歡他，家里的女仆阿清婆對他疼愛有加，經(jīng)常趁父兄不在時偷偷給他吃食和零用錢，但生性坦蕩的哥兒十分反感背著旁人獨得好處。在四國當教員時，嫉惡如仇的哥兒對數(shù)學主任“野豬”、教務主任“紅襯衫”之流假模假樣、玩弄權謀的行徑嗤之以鼻。他不逢迎權勢，拒絕晉職加薪，甚至主動辭職。哥兒的形象是夏目漱石人格追求的藝術顯現(xiàn)，即崇尚不仰人鼻息的獨立人格和不受制于人的自由精神。在《草枕》中同樣可見夏目漱石的人格追求，他批判西方現(xiàn)代畫極盡雕琢之能事，贊頌觀海寺和尚所繪的一幅達摩像。和尚對繪畫毫不知曉，甚至問畫工畫家中是否有博士。漱石認為那幅達摩像無技巧可言，甚至算不上一幅畫，但和尚心地通達、任性隨緣、腹內無任何沉積，真正具備藝術家的資格。這一評價反映出漱石對人格不斷完善的探索，對超然無累境界的向往。

謝六逸在《鴨綠江節(jié)》中顯示了自己對自然之音的喜愛，他沉浸在微風報秋、小鳥啁啾的和諧音浪中。他不解大眾為何趨之若鶩地涌向交響樂大廳，而對大自然的聲音置之不理。在他看來，能與萬籟之音相媲美的只有勞動者的歌謠。“乘著木筏，手拿小槳，順流而下，不禁高歌?！雹凇斑@些俗謠是撐著木筏順鴨綠江流下的木筏人口中的樂聲，是他們的冒險，嘗艱辛時的興奮劑。他們沒有知識，謳歌出來的是天真樸質、不假思索的。歌詞不免卑俗，可是這正是它的好處?！雹壑x六逸不以形式和喜愛人數(shù)的多寡來判斷藝術價值，真正流淌自心底的聲音才會引起他的注目，此處對藝術真諦的理解與漱石相差無幾。謝六逸直言喜歡白樺派作家志賀直哉的作品：“他的Realism是極自然的，毫無一點造作。不單是志賀氏的作品令人欽仰，他對于藝術的忠實也是少有的。”足以印證謝六逸對高尚藝術人格的探求。

（二）藝術創(chuàng)作“求真”

夏目漱石竭力主張寫真實，他在講演中明確地說：“既然要以真為目的，那么回避真實就是卑怯的?！雹芟哪渴泵娆F(xiàn)實，主張大膽、露骨的描寫，向真實挺進。這里所說的大膽、露骨的描寫不同于自然主義實驗解剖式的客觀，而指藝術真實，真實地描繪丑惡現(xiàn)象。如《哥兒》對教育界混亂不堪局面的揭示，充分暴露了官僚機構的不合理性和不良風氣?！段沂秦垺芬载埖囊暯墙衣读速Y本主義私有制的罪惡以及人與人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夏目漱石提出“則天去私”，除意味著倫理道德范疇內無私無欲、寬容處事外，還代表著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維度，即創(chuàng)作要做到天真地自然流露，不要有人工雕琢的痕跡。

謝六逸翻譯過夏目漱石、志賀直哉等日本作家的小品文，并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可觀的小品文。他之所以對小品文情有獨鐘，是因為它最真實。“日本的著作家雖然不少皇皇大作，但終未能掩蓋這些小品文的價值。它們如睡蓮上的滴露，如窗隙里吹進來的一線春風，是可愛的珠璣。再就文學理論上說，最能表現(xiàn)作家真率感情的，也非這些小品文莫屬了。”⑤謝六逸尤其欣賞日本的小品文，他說：“《近代日本小品文選》這一本薄薄的小本選集，乃是我的枕邊集，對我的寫作有若干限度的影響?！雹匏凇度毒€》中贊賞日本是最懂得生活情趣的民族，女子擁有恬靜的氣質，學習茶道、插花，精細、雅致。謝六逸的文學觀與文學研究會成員倡導的“為人生”不盡一致，但都反對“載道文學”和“游戲文學”，也反對所謂純藝術的文學，而推崇文學的真實。

二、幽默諷刺

夏目漱石洞察到日本明治時期社會飛速發(fā)展顯露出的種種弊端，嚴厲地批判社會黑暗。謝六逸也撰文披露社會存在的諸多弊病，憤怒地同時代爭斗。在謝六逸眼中，夏目漱石的創(chuàng)作飽含幽默、閑雅的趣味，又不失對社會人生的參悟體味?！笆且粋€真正懂得‘幽默’的人。他想在這迫切的世間，得到一點‘不迫切’的境界。只消看他的大作《我是貓》《哥兒》，以及現(xiàn)在所談及的《草枕》，就可以知道他對人生的觀察是怎樣的精透?！雹?/p>

（一）諷刺社會世相

夏目漱石的名作《我是貓》以幽默、戲謔的口吻講述了日本近代化大潮中人們經(jīng)歷的物質和精神層面的矛盾沖突，強烈批判了金田老爺似的人物，寡廉鮮恥，缺少人情，鞭撻了這一特定階級人物的誘騙、欺詐行為，暴露了以苦沙彌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軟弱?！陡鐑骸分S刺了陰險狡詐的“紅襯衫”，他表里不一，公報私仇，奪走古賀老師的未婚妻瑪童娜，想方設法把古賀老師調往偏僻的異地。文中也用不少筆墨描繪了阿諛奉承的幫腔佬，他整日跟在“紅襯衫”身后，溜須拍馬，見風使舵。夏目漱石把這些人物的眾生相刻畫得栩栩如生，嘲諷了那些胸無點墨之人的附庸風雅，批判了官僚機構的晦暗風氣。

謝六逸在文中也把那些裝腔作勢的人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端孛琛分S喻現(xiàn)代所謂的名流，即“有名、有書、有勢、有術”，這些人假惺惺地藏書，佯裝有知識的人，實際只是用來“裝點門面”，并不真正閱讀?！缎梁ジ锩c“英雄結”》刻畫出頭戴“英雄結”，空有一腔熱血的人相互殺戮，并未真正參與革命。老老少少，連在吃奶的嬰孩頭上也有“英雄結”，這揭露了徒有其表，缺少實質的愚蠢行為?！吨袊说摹斑^多癥”》以諧謔的筆觸道出了中國人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財產(chǎn)過多，食物過多，被割地、被掠奪都無關痛癢。運用反語明褒實貶，批評這些人缺乏斗志，不思進取，執(zhí)迷不悟。《墨晶眼鏡》一文諷刺道貌岸然的官員喜戴墨晶眼鏡，作者分析這些人，一種是心懷鬼胎，一種就是瞎裝，將官場形式主義的虛偽一語道破。

（二）諷刺拜金現(xiàn)象

明治維新時期，歐美資本主義文明“破門而入”，帶來的功利思想對日本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即為拜金主義?！段沂秦垺分邢哪渴揶戆萁鹬髁x，說資本家要想賺錢，就得精通三缺：“缺義理，缺人情，缺廉恥。”知識分子苦沙彌也擺脫不了金錢社會的規(guī)則?！缎摹返闹魅斯贸鼋Y論：無論什么樣的正人君子，只要一看到金錢就立刻變成壞人?！陡鐑骸分?，哥兒初到四國任職時住進一家旅店，客人很少，有許多空余房間，但哥兒被安排在一間狹小、環(huán)境差的房間。在他給了女招待五元茶錢后，待遇驟然升級，招待笑臉相迎，服務熱情周到。即將與憨直的古賀老師訂婚的瑪童娜轉而投向“紅襯衫”的懷抱，也是拜金女郎之一。

謝六逸的《家》以給朋友回信的方式向讀者吐露心中的萬般無奈，在上海的人們崇拜富商大賈，而非學者教授。稱上海是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摩登都市，但沒有真正的文化，不值得羨慕?？梢钥闯鲎骷覍Π萁鹬L盛行的擔憂與無可奈何。

三、致力于社會進步的文學理想

夏目漱石和謝六逸都是具有社會正義感的文學家，自覺承擔起了作家的使命，思考著改造社會的良方。

夏目漱石主張以維新志士的堅韌精神來從事文學，要求作家肩負起揭露和批判假、惡、丑等社會現(xiàn)象的使命，尊重正義，尊重自己的身份，并痛斥不尊重正義的藝術家及利欲熏心的實業(yè)家為畸形兒?！霸谑磥恚鐣羰窃礁瘮?，道德觀念就越單薄，善之類的理想也就越是低下，文藝家的使命就是在于解說如何更好地生活，教給平民百姓生存的意義?！雹酂o論是針砭時弊的《我是貓》，塑造理想人格的《哥兒》，還是俳句式小說《草枕》，都表現(xiàn)出夏目漱石的入世情懷，彰顯了批判資本主義文明大潮的社會責任感，并自覺參與日本轉型時期的文化重建。

謝六逸堅持譯介與創(chuàng)作并舉，在譯介方面對中國文學的貢獻功不可沒。他向國人譯介西方文學，在譯介日本文學方面投入的精力尤多，他翻譯文壇名家的小說、小品散文，還關注文藝理論的發(fā)展。如他給日本近現(xiàn)代文論家坪內逍遙以很高的評價，高度贊賞了《小說神髓》對日本文壇的貢獻。在《中國文學系往何處去》中，謝六逸大聲疾呼文學系的青年團結起來向前猛進，提示他們注意研討世界文學，不可囿于一隅。他在翻譯相馬御風的《日本的隨筆》時，在譯后記中說：“介紹公安、竟陵的文字，不能不說是有意味的工作，但在推動中國新文藝一點，始終以為力量微弱。因此我推薦飽受西洋文學洗禮的小品文字，這就是我譯本文的動機?！雹釓闹锌汕宄乜闯?，他的譯介和創(chuàng)作均致力于推動中國新文藝的發(fā)展。

綜上所述，謝六逸和夏目漱石都是心系國家前途，探索文學發(fā)展道路的作家。二者具有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與情懷，毫不留情地批判社會弊端，揭露不和諧現(xiàn)象，用幽默的筆調、諷刺的手法使黑暗世相、丑陋人物毫發(fā)畢現(xiàn)，以引起世人思考。同時他們將自己的文學理想灌注在創(chuàng)作中，通過鮮活的人物形象寄寓創(chuàng)作主體對高尚人格的追尋，并在創(chuàng)作中逐步完善。

①④⑧ 何少賢：《日本現(xiàn)代文學巨匠夏目漱石》，中國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20頁，第322頁，第321頁。

②③ 《才子英年：謝六逸集》，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第17頁。

⑤⑥ 陳江、陳達文編著：《謝六逸年譜》，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42頁，第47頁。

⑦ 謝六逸：《中國現(xiàn)代小品經(jīng)典——茶話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頁。

⑨ 《文學》1934年9月1日第3卷第3期。

[1]才子英年：謝六逸集[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

[2]何少賢.日本現(xiàn)代文學巨匠夏目漱石[M].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8.

[3][日]夏目漱石.哥兒[M].胡毓文，董學昌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4]陳江，陳達文編著.謝六逸年譜[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5]孟昭毅等著.20世紀東方文學與中國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6]謝六逸.中國現(xiàn)代小品經(jīng)典——茶話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7][日]夏目漱石.我是貓[M].于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3.

作 者：張洋，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夏目漱石與中國”（10YJA75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