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鄭艷[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0023]
《風箏誤》的喜劇藝術分析
⊙齊鄭艷[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杭州 310023]
《風箏誤》是我國清代作家李漁的喜劇名作,它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享譽中外。本文就表現手法、情節(jié)設置、藝術效果等方面對《風箏誤》的喜劇藝術做出了詳細的論述分析。它不僅涵蓋了諷刺和誤會、巧合等喜劇常見手法,還具有其獨特的喜劇技巧,因而產生了更鮮明的藝術效果。
李漁 喜劇 諷刺 復調
《風箏誤》作為李漁的喜劇代表作,一問世就備受世人推崇,名家贊它為“絕好戲文”,書商爭相刊印。該劇影響之大,李漁在《答陳蕊仙》一書中言道:“此曲浪播人間幾二十載,其刻本無地無之?!雹偎€陸續(xù)被其他劇種改編上演,數百年來一直盛演不衰,甚至傳播海外。
該劇以兩對青年男女求取婚姻作為題材,故事曲折生動,語言亦莊亦諧,而它獨特的喜劇技巧是本文重點探討的內容,以期通過細微的文本分析來彰顯其作為優(yōu)秀喜劇作品不同凡響的藝術價值。
(一)通過人物語言直接傳達。李漁是江南才子,經過晚明思潮熏陶而又深諳人情世故,年輕時家業(yè)中落,便賣文為生,他曾經帶領自家戲班至各處演出自己創(chuàng)作的傳奇,甚至自己開設了私家書肆,自寫自印自銷。因此,其創(chuàng)作喜劇有明顯的商業(yè)傾向,重視讀者、觀眾的欣賞情緒,非常強調劇作的趣味性、娛樂功能,他在《風箏誤》的終場詩中做出明確表示:“傳奇原為消愁設,費盡杖頭歌一闕。何事將錢買哭聲?反令變喜成悲咽。唯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舉世盡成彌勒佛,度人禿筆始堪投?!奔热灰詩蕵反蟊姟⒐┤讼步鈵灋樽谥?,他的作品就不那么刻意反映社會政治重大題材,而是圍繞日常生活選取人物、事件加以編織。他的作品常常笑料百出,但因其高度的文學才華和藝術修養(yǎng),又能使之表現的雅俗共賞,而非一味平庸,缺乏思想深度。
《風箏誤》雖為鬧劇,卻借人物之口對社會、政治、文化多方面的不合理之處進行了赤裸裸的揭露,直接傳達了作者憤懣不平之情緒。如他多次借戚友先之口諷刺道學家的迂腐古板:“我想古來制作的圣人,最是有趣,到一個時節(jié),就制一件東西與人玩耍;不像文、周、孔、孟那一班道學先生,做這幾部經書下來,把人活活的磨死?!保ǖ诹觥逗_》)借韓世勛小廝之口揭世情冷暖、貧富對立:“一來如今的人情,只喜勢利,不重孤寒,說戚大爺名字,還掀動得他,說是相公,他若訪問你的家私,連詩的成色都要看低了?!保ǖ诰懦觥秶邡_》)諷刺的鋒芒甚至還觸及到了軍事政治、邊關沙場,直指統(tǒng)治者的昏庸無能,如掀天大王出場時所言:“如今聞得朝中群小肆奸,各處貪官布虐,人民嗟怨,國勢傾危?!保ǖ谖宄觥读晳?zhàn)》)詹武承在軍營中所見所嘆:“戲箱盔甲儡場戈,取笑行頭奈戰(zhàn)何?力少按鞍難顧盼,只因飯不善廉頗。”(第十出《請兵》)
(二)運用對比烘托表現。對比手法在文藝作品中不乏呈現,往往突出了藝術形象特征,增強了藝術表現力,以對比的結果使作品思想感情得到升華。
《風箏誤》所運用的對比主要體現在美丑對比與智愚、善惡的較量上。李漁設計的兩對青年男女形象恰形成一組鮮明的對比:韓世勛與戚友先兩好友、詹淑娟與詹愛娟兩姐妹,一俊一丑,一智一愚,一雅一俗,一正一邪。當然此中“正邪”主要指四人行為方面,雖然都并非完全光明或者徹底邪惡,卻也避免了臉譜化特征,作者與讀者都可以做出明確的是非判斷與情感取向。第二十六出《拒奸》中,淑娟面對姐夫的淫威,非但沒有屈服,反而拿起床頭寶劍砍向他,戚友先則抱頭鼠竄、跪地求饒,彰顯了一個堅貞女子挺身對抗惡行的勇氣與美德,也突出一個外強中干、貪色畏死的懦夫形象,而非歹人得逞、弱女子無辜受害或無奈自戕這樣的平庸橋段,增強了這出戲緊張氣氛之后的喜感。另外,作者通過詹武承在治家時的圓滑無奈與治軍打仗時的威嚴睿智做對比,也豐富了這個配角形象的性格特征。韓世勛在現實中“驚丑”之后竟然做夢也被愛娟的行狀驚駭到,而愛娟對韓世勛的形貌念念不忘,足以烘托出韓世勛之俊雅風流,愛娟之粗鄙丑陋。
(三)巧用諧音、雙關?!讹L箏誤》全本共三十出,其中有五出俱以邊關戰(zhàn)地為背景。作者將筆墨觸及邊地不但是劇情發(fā)展的需要,也有借機揭露軍營黑幕的目的,除了前文提到的他借詹武承之口慨嘆軍備潦草不堪一擊之外,他還運用諧音、雙關語辛辣諷刺朝廷用人和軍務上的腐敗,這主要表現在第十出《請兵》中。詹武承點將,將領的名字有錢有用、武不消、聞風怕、俞敵跑(諧音“遇敵跑”),這些奇特的名字分明不是普通的人名,而是作者賦予了特定含義的稱謂。詹武承的念白揭示了作者的用意:“只知錢有用,都言武不消,今日聞風怕,明朝俞敵跑?!睕r且,這些將官不但年老體衰,而且“原是不曾殺過賊的”,都是使了錢財在兵部補缺,來“坐鎮(zhèn)雅俗”的,不想地方如此多事,“情愿降級調用”,而昔日驍勇善戰(zhàn)的部下如今淪為兵丁,被克扣糧餉,羸弱不堪。令詹武承不得不感嘆:“你說這樣的武備,這樣的將材,怎么教洞蠻不思作反!”這等反常的情況在李漁筆下以巧妙手法寫來,不僅自然且使諷刺效果更加入木三分。
第十一出《鷂誤》中,詹愛娟在院中拾得一個風箏,奶娘說前日二小姐也拾得一個,聞得是戚公子的,當日就討了去。愛娟就說:“他那一個是七公子的,我這一個自然是八公子的了?!彪m是愛娟誤將“戚公子”解為“七公子”,卻仍是用了諧音的結果,側面揭穿愛娟只是個頭腦簡單、腹內草莽的粗俗少女,令人啼笑皆非。
李漁在劇中使用了一種獨特的表現手法,即為不同人物設置了相同的情節(jié),人物對話的內容、語氣也形成鮮明的照應。這使劇情更加引人入勝,增強了喜劇效果,并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豐富了人物形象,達成了進一步的諷刺和揭露目的。
《風箏誤》中,作者先安排戚友先放落風箏于詹家大院,后由詹淑娟拾得。又于第九出《囑鷂》中,安排韓世勛的小廝出主意要他也去放一架風箏落入詹家然后討回,且叮囑主人“只是一件,切不可說出你的名字,只說是戚大爺做的,直待事成之后,才可露出真情”?!埃ㄉ┰趺?,我做了詩,倒假他的名字?。ǔ螅┮粊砣缃竦娜饲椋幌矂堇?,不重孤寒,說戚大爺名字,還掀動得他,說是相公,他若訪問你的家私,連詩的成色都要看低了。二來風箏放進去,萬一惹出事來,他還礙著戚老爺的體面,不敢放肆,若曉得是你,行起鄉(xiāng)宦勢來,就要吃他的虧了。(生)有理,有理!不但聰明,又且周匝。這等,我做詩,你去糊風箏,預備停當了,明日絕早去放!”而在第十一出《鷂誤》中,有與前文相應且相同的情節(jié):愛娟拾得韓世勛放落的風箏,奶娘要替她做媒,等人來討回風箏,便以淑娟的名義約“戚公子”會面。連人物語氣也相似:“我如今立在門首去等,他若來討,我只說,二小姐為他害了相思,約他來會,不要說出你來。”“(丑)怎么不要說我?(凈)一來二小姐的詩名人人曉得,若說大小姐,他就不信了;二來恐怕事做不成,露出些風聲,內外的人,只談論二小姐,再不談論你。直待有了瓜葛,然后說出真情,教他央人來說親,成了百年夫婦,豈不是萬全之計?(丑喜介)有理!這等,你快些去等,不要又被二小姐兜了過去?!蓖ㄟ^人物詳細的對話讓觀眾看到兩個精于人情世故、悉心效主的爽利下人,和兩個暗藏心機、各護其短又慕才急色的寒門子弟、丑陋小姐形象,也使人不禁根據上文而對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展開想象。另有一處在第三十出《釋疑》中,韓世勛怕淑娟說破當年約會之事令戚友先不悅結下怨來,戚友先恰也怕韓生知道自己曾調戲過他妻子,都著急騙對方走開,于是不謀而合。二人言行、表情全都一致,表明了他們唯恐丑事敗露傷自家臉面又影響彼此感情的心理狀態(tài),揭示了他們敢做卻不敢承認又愛面子的普通小男人的一面。
誤會、巧合手法在中國古典敘事性作品中并不少見,然而論集中體現,以誤會巧合貫穿全篇的典型作品是相傳為元代施惠所作的南戲《幽閨記》(又名《拜月亭記》),而此劇情節(jié)又是由關漢卿雜劇《閨怨佳人拜月亭》發(fā)展而來。到了清代,李漁又在其戲劇、小說作品中集中運用,其中又以《風箏誤》最為出色。
李漁不僅在題目中以“誤”字醒目,更在《風箏誤》開場第一句便點出本劇主旨:“好事從來由錯誤”,又于第二十九出《詫美》【尾聲】提道:“良宵空把長更守,那曉得佳人非舊,被一個作孽的風箏誤到頭!”此三個“誤”字皆有“耽誤”之意,但是通篇看來,全劇卻是以風箏引發(fā)的一系列誤會串聯(lián)起主要情節(jié):淑娟母因疏忽將風箏還回,愛娟誤以為風箏是貴公子戚生的而冒美邀約,韓生因詩慕才冒名赴約驚丑而回,愛娟洞房內誤以為新郎是赴約之人而出盡洋相,韓生誤以為新娘是丑小姐而拒絕成親,淑娟則誤以為風箏上題詩之人就是姐夫,淑娟母誤以為是自家女兒行為不檢點而遭女婿厭棄……大小誤會凡此種種,皆因風箏誤落詹家后院引起,繼而鬧出諸多笑料,遂了作者“一夫不笑是吾憂”之本愿。不過,作者一一將這些誤會化解,并未設置過于艱難兇險的關節(jié),沒有賦予大悲大喜,而是時常交織著較為溫和的憂與歡,讓觀眾始終保持輕松的心情而不會深刻感受到壓抑痛苦,這種處理不同于以往其他喜劇作品主人公往往經歷了幾番曲折大難方得以大團圓的結局。
作者為了增強喜劇效果,更是常常在情節(jié)中設置巧合,為主人公的關系變化提供種種機遇。《風箏誤》中,戚生的風箏恰巧落于詹家院中,是男女主人公發(fā)生聯(lián)系的開端,而院子恰巧被分為兩院,風箏兩次落地恰好一西一東,遂將四個青年男女串聯(lián)起來;戚補臣與詹武承恰巧有同樣的心思,即結為兒女親家,而他們分別恰好有二子、二女,且各一俊秀一丑拙,所指配恰也是郎才女貌、郎拙女陋,故結局可謂天生一對,各得其所,中間又得以發(fā)生諸多故事。
復調藝術常常被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而少見于戲劇文學。戲劇家總是通過人物獨白、對話揭示人物性格、心理,并發(fā)展情節(jié),而自己的觀點、情感傾向都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與命運的安排表達的清清楚楚,很少自覺表現多重主題和意蘊。在這部劇中,李漁有意無意地通過戲劇人物語言表現了明顯的復調藝術效果。
說其有意在于:李漁一方面讓韓世勛多次表示非才貌雙全者不娶,并親自把關,走馬相看各家閨秀,以圖不誤聘娶,意在贊揚其擇偶有節(jié)、寧缺毋濫的高雅唯美品質、情趣;另一方面又通過第一出《顛末》開場語“若要認真才下步,反因穩(wěn)極成顛仆。更是婚姻拿不住。欲得嬌娃,偏娶強顏婦”和韓生自己在京城挑揀無果而被逼婚詹家小姐,暗悔自視過高,娶妻求全責備,諷刺韓生這一類書呆子恃才傲物,一味追求“顏如玉”,眼光尖刻,挑肥揀瘦的庸俗行徑,也進一步揭露世俗社會普遍過于重視外貌、門第、聲名的擇偶陋習,以及以貌取人、弄虛作假的不良世風。還有一點,作者塑造韓世勛這個形象無疑是給予了極大肯定的,重點描寫了他的才華橫溢、立場堅定,是個不可多得的翩翩佳公子,卻也側面寫出了他的缺點,如自述擇妻務求完美、平日也有些花花腸子,尤其在《驚丑》一出被愛娟斥罵他的虛偽、假正經:“我今晚難道請你來講道學么?你既是個道學先生,就不該到這個所在來了?!弊髡咴O計的這句臺詞著實厲害,將正話從反角之口說出用來評判正派角色,無疑一記鞭笞,永非絕響。若說無意,則顯見于詹武承的故事,他治家無方,妾室爭鬧不休,反不如治軍有效果,作者本意是表達他的圓滑和妻女的賢愚,增加一些笑料,并為分院而治做鋪墊,但也客觀上豐富了他的形象,表現了他的平凡性,也抒發(fā)了庸常人生活中的無奈與尷尬。
① 李漁:《李漁全集》第一卷《笠翁一家言文集·答陳蕊仙》,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6頁。
[1]李漁等.中國十大古典名劇[M].翁敏華等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李漁等.中國十大經典喜劇故事集[M].程炳達主編.北京:學苑出版社,1995.
[3]李漁.笠翁一家言文集[A].李漁全集[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4] 李漁.閑情偶寄[A].李漁全集[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作 者:齊鄭艷,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