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秋榮
對杜甫《登高》的誤讀與新解
北京 楊秋榮
杜甫的《登高》在被解讀的過程中,有一些語焉不詳,還有一些想當然的誤讀。本文意在從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其中關鍵詞句如“渚清沙白”“鳥飛回”“潦倒新停濁酒杯”的解釋等方面,進行一些合理探究,還這首“古今七言律詩第一”以真相。
杜甫 《登高》 悲秋 新解
中學語文教材:批評與建構(九) 本期主題:課內(nèi)古詩詞新解
對于課本中的傳統(tǒng)篇目特別是古詩詞,課本中附了注釋,又有《語文教學參考》這樣的“法寶”,還有諸如《唐詩鑒賞詞典》《宋詞鑒賞詞典》之類的“神器”,更何況還有“百度”,因而教師在備課時,只需要照此能夠通解即可。所以,當我們看到有老師質(zhì)疑這些“法寶”“神器”的觀點而勇敢駁論并大膽做出“新解”時,首先對這些老師的勇氣表示由衷的敬佩。作為一個真正希望服務于廣大語文教育工作者的欄目,“語文講堂”也非常愿意辟出版面刊登這樣的文章,為語文教學提供新鮮的資源。當然,這些“新解”也只是一家之言,我們同樣歡迎其他老師能夠就此或者教材中的其他課文發(fā)表高見。
——編者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杜甫的七律《登高》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占有崇高地位,明代胡應麟推許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詩藪》),清代楊倫稱譽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杜詩鏡銓》)等,乃是學界共知的。《登高》還是高中語文教科書必選的定篇。但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對這首詩的解讀,不嚴謹或語焉不詳處甚多,于是大膽提出新解,與學界同仁共同探討。
杜詩的注釋版本歷代皆有。幸運的是,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皇皇十二巨冊已經(jīng)問世了,其中歷代關于《登高》有價值的評注都羅列其中。依賴這部大著,參閱其他著述,筆者首先就歷代學者對《登高》的解釋做一個概要的梳理。
毋庸置疑,早在宋代,趙次公在《杜詩先后解》中將杜甫夔州所作五首詩強行合并,改題《九日五首》,該詩成為其第五首,就屬于一次學術判斷的失誤。這一點已為清朝學者石閭居士所指出。①原來,九月九日是重陽節(jié),自古有登高的習俗,杜甫此詩既然題目叫“登高”,自然可推斷為作于九月九日的重陽節(jié)。明末的高棅對這一判斷表示認同,在《唐詩品匯》中將《登高》題目改為了《九日登高》。②其實,錢謙益早就看出趙次公“九日”之解不通,故又將詩題改為《登高》,明末清初的張溍在《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中還對錢謙益的看法表示疑惑:“錢本改此首題為《登高》,何故?首四句概言九日遠景,確是夔州九日?!雹凵酝淼某鹫做椩凇抖旁娫斪ⅰ分姓J同“夔州作”的傳統(tǒng)見解,卻不贊同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所作,因此未敢下此斷語。④雖有鄧紹基主張“廣德元年梓州作”的別見,也不占主流地位。也就是說,《登高》作于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地點是夔州,年份是大歷二年,成為了主流學術觀點。
進入現(xiàn)當代,這個學術錯誤被一再沿襲。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這詩約代宗大歷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時重九登高所作。詩中寫江邊秋景,意境雄渾開闊,惟感傷過甚,結(jié)尾處,情調(diào)不免低沉?!雹葜軇壮踔骶帯短圃姶筠o典》:“此詩為重陽節(jié)登高所作?!雹揞櫱唷短圃娙偈住罚骸按嗽娮饔诖髿v二年秋,杜甫在夔州之時,寫客居異鄉(xiāng)、重陽登高的觀感?!雹哙嚳?、聶石樵《杜甫選集》:“大歷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舊時風俗,重陽節(jié)有登高之事?!雹嘁灿凶⒚髌鋭?chuàng)作年份,卻未明確是作于重陽節(jié)的,在學術界僅占偏席。蕭滌非《杜甫詩選注》,未斷語寫于何年何月何日,僅僅釋首聯(lián)曰:“二句從大處寫秋景?!雹嶂袊鐣茖W院古代文學研究室《唐詩選注》:“這首詩大約作于唐代宗大歷二年的秋天,當時杜甫在夔州?!雹忸愃频恼f法還有。秋天可以分為“初秋”“仲秋”“暮秋”,僅說描寫了“秋景”且作于“秋天”,比確定指出“九日”有所進步,但稍顯模糊化。
個別有識之士明確否定該說法,例如封野的《杜甫夔州詩疏論》就寫道:“三、四句進一步強化深秋肅殺景象?!?管又清注解的《唐詩三百首》主張:“這首詩通過詩人登高的所見、所聞、所感,描繪了深秋的景象,抒發(fā)了詩人半生艱難的身世之感?!?都沒有強調(diào)“九日”或“重陽”的時間節(jié)點。奇怪的是,出版于2014年的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仍注明“大歷二年九月九日作”?,隱去業(yè)已出現(xiàn)的學術爭議,執(zhí)拗于傳統(tǒng)之舊見,這就很不應該了。倘若對明顯的學術分歧視而不見,棄而不錄,何談它的“集大成”呢?蕭滌非先生于2007年去世,主編工作由他的弟子接管??雌饋?,這與他弟子所持的學術觀點有關,其觀點是恪守通行之說。
筆者以為,《登高》不可能作于大歷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而是作于該年的深秋(或稱暮秋、晚秋)。重陽節(jié)屬于初秋,正是金風送爽的時節(jié),適宜郊游和采摘,故此有“重九登高”的習俗,它與詩中“風急”和“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景致并不吻合。也許有人說:夔州地處三峽地區(qū),山地多風,故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也會有“風急”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景致。筆者認為,樹木落葉乃是霜降時節(jié)的自然現(xiàn)象,怎么可能因為山風刮起就蕭蕭紛墜呢?如前所述,大歷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杜甫確實登高了,并寫下《九日》等四首詩?!毒湃铡啡缦拢?/p>
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
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
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
將《九日》與《登高》比照閱讀會發(fā)現(xiàn):前詩的“重陽獨酌杯中酒”與后詩的“潦倒新停濁酒杯”是矛盾的,它們不可能作于同一日。偏偏趙次公審讀時較為粗心,徑自將它和四首詩歸并一處,硬扣上題目《九日五首》,實在是嚴重地欠妥當。比照杜甫作于夔州的組詩《秋興八首·其三》的首聯(lián)“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可證杜甫外出“登高”眺覽不必非在重陽節(jié)這天,其實他是日日須走一趟的。反過來試想一下:假如《登高》果真作于重陽節(jié),情形又會怎么樣?首先,詩中所寫的“獨登臺”不可能出現(xiàn),而應作“眾登臺”才是;既然是登高的佳節(jié),老少一齊去登高覽勝,熱熱鬧鬧的多好呀!其次,一個刮“急風”的日子竟被古人定為重陽節(jié),這豈不是太荒唐可笑?
總之,古人將《登高》定于重陽節(jié)所作,缺乏充足的證據(jù),在理解上出現(xiàn)了偏差;這個偏差極大地誤導了后來的學者。筆者主張:《登高》作于大歷二年的深秋(或稱暮秋、晚秋)。
楊萬里在《誠齋詩話》里說:“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既然杜甫號稱“詩圣”,《登高》又號稱“古今七言律詩第一”,那么,我們稱它為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千古奇詩,應當說得過去吧?
奇怪的是,筆者翻遍杜詩各個選本,翻遍《唐詩三百首》各家對《登高》的注釋,竟然找不到關于“渚清沙白鳥飛回”的確切解釋!仇兆鰲《杜詩詳注》,先引述王褒詩“對岸流沙白”,次引述《楚辭》“鳥飛還故鄉(xiāng)”,然后釋曰:“此聯(lián)每句各包三景。”?此話固然沒有錯,問題在于:“渚清”何意?“沙白”何意?杜甫為什么要寫這兩個意象?得不到解答。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此句無注,這能叫“詳析”嗎?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就此無注,蕭滌非《杜甫詩選注》僅注一句:“回,回旋?!?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學研究室《唐詩選注》也僅注一句:“渚,水中的小塊陸地?!?顧青編注《唐詩三百首》注了兩句:“渚,水中小洲?;?,回旋?!?管又清《唐詩三百首》(注解本)也注了兩句:“渚,水中的小洲?;兀匦??!?鄧魁英、聶石樵《杜甫選集》注解稍詳:“渚,水上沙洲。在巫峽登高,故聞猿嘯;下臨長江,故曰沙洲白?!?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既稱“注釋詳明,評論切當”,對于此句闡釋理應最詳盡,如下:
渚,水中小洲?;兀匦?。巫峽多猿,鳴聲甚哀,所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也。“風急”二字緊要,猿哀、鳥回、落木蕭蕭、長江滾滾,皆從此生出。汪灝曰:“風急天高,從大處寫,從空際寫,猿一物,從小處實處襯,七字中自為伸縮。”又曰:“江上多洲,界畫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無塵,沙更明澈?!薄颁厩迳嘲祝筇帉?。鳥字,無論眾鳥、獨鳥,皆從小處襯。”仇注:“此聯(lián)每句各包三景。又杜詩:‘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獨夜旅魂驚?!渲幸嗪邸T嗽娫疲骸淙諄y鴉紅樹老,斷云孤雁碧天長?!浞ㄏ嗨?。其寫深秋景色,最為工肖,但語近悲涼,不如杜句之雄壯高爽也?!?
細審以上列出的九條注釋,最有用的自是最末一條,其中汪灝的《樹人堂讀杜詩》解釋“清”“白”二字是:“江上多洲,界畫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無塵,沙更明澈?!鼻叭硕嘉茨芙忉屆靼?,這是無疑的了。理由一,王國維《人間詞話》曰:“一切景語皆情語?!倍鸥o出“渚清”“沙白”“鳥飛回”三個意象,究竟要抒發(fā)他的什么情感?要么是前人沒有想明白,因而缺少注釋;要么是他們自以為搞懂了,因而不需要加注釋,但其實并非真明白。理由二,杜甫自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既然《登高》是一首奇詩,“清”“白”二字必定含有奧妙;前人已有的解釋都太稀松平常,因而極大地淺化了、矮化了我國的詩圣。理由三,每個意象并非孤立,而是彼此勾連,胡應麟稱“一意貫穿,一氣呵成”。所謂“一意”,指各行詩、各意象的情感脈絡很順暢,如同古人書法的“行氣”,講究“筆斷意連”。若按前人已有的見解,首聯(lián)與頷聯(lián)之間的情感脈絡就斷掉了。理由四,理解每個意象,必須圍繞著、緊扣著“悲秋”主題來展開;脫離了它,甚至忘卻了它,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前人給出的解釋:“江上多洲,界畫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無塵,沙更明澈”,“下臨長江,故曰沙洲白”等,均與“悲秋”主題無關,沒有多大意義。理由五,查慎行在《瀛奎侓髓匯評》中評《登高》:“七律八句皆屬對,創(chuàng)自老杜?!薄颁厩濉睂Α帮L急”,“沙白”對“天高”,若照前人的理解,則不成佳對矣!杜甫自稱“老來漸于詩律細”,對于平仄、押韻、對仗,精細地琢磨過,偏偏千百年來學者心太粗,悟得不透!
查閱《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于“清”字有這么一條解釋:“〈形〉凄清;冷清?!缎∈队洝罚骸云渚尺^~,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睋?jù)此,筆者給出“渚清”的解釋: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查閱《辭源》,對于“白”字有這么一條解釋:“〈形〉空白,空無所有。”筆者據(jù)此給出“沙白”的解釋:沙灘上空無所有。
聯(lián)系杜甫同期作于夔州的《秋興八首·其三》,首聯(lián)是“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據(jù)此我們不難判斷,杜甫每天都要到江邊高處的樓閣上轉(zhuǎn)悠。做學問的靈氣來自飛動的想象力,我們試著想象一下,在寫作“渚清沙白鳥飛回”時,杜甫腦海里存留著往日的江畔記憶:無風的晴日里,江渚、沙灘上鷗鳥翩飛,“沙暖睡鴛鴦”之類的;還有人的活動,行船(上行船須依靠纖夫的拉拽)、打魚、搗衣……而今日呢?急風呼嘯,落葉紛飛,成了一片凄涼景象:江渚上一片凄清,沙灘上空無所有!
從“清”“白”二字的新解,我們可以看出詩圣杜甫驚人的遣詞造句能力。只有做這樣的解釋,才能切合全詩“悲秋”的主題。
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這樣寫道:“回,回旋也。巫峽多猿,鳴聲甚哀,所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也。”?
由于筆者將“渚清沙白”做了全新的解釋,因而相應地,末尾的“回”字也應該有全新的解釋——回巢。為什么要做此新解?梳理這句詩意可知:首先,既然江渚上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灘上又是空無所有,那么鳥(不管是獨鳥還是眾鳥)又豈能頂著呼嘯的急風而打著旋子?其次,解作“回旋”,對“悲秋”的主題有什么意義呢?第三,倘若將首句的“猿嘯哀”看成“猿哀嘯”之倒裝,那么次句的“鳥飛回”就可視作“鳥回飛”之倒裝。于是我們豁然頓悟杜甫錘煉語詞的良苦用心,不禁擊節(jié)贊嘆:前者寫猿發(fā)出凄哀的嘯聲,后者寫鳥扇動翅膀往巢里飛去,對仗得何其工整精妙!第四,將“回”解釋為“回巢”,更可領會詩圣杜甫的詩心:人被無情的地心引力牢牢束縛住,不能像鳥那般自由自在地扇動雙翅,衰病之翁杜甫只能徒生羨慕;鳥可以自由地飛回巢去,杜甫卻只能“萬里悲秋常作客”,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生命痛苦的有力反襯!“反襯”,可以起到心理上的強化效果,其明顯的美學功能歷來為藝術家所青睞。杜甫就使用了反襯的手法:人們常說“客隨主便”“客居他鄉(xiāng)”,從中不難品出“客”字所具有的被動性和無奈感。人作為萬物之靈長,竟然不如小鳥能左右自己的命運,這是多么深沉厚重的哀傷?。√諟Y明在《歲暮和張常侍》中寫道:“向夕長風起,寒云沒西山。厲厲氣遂嚴,紛紛飛鳥還?!薄兜歉摺穼懹谝粋€急風呼嘯、落葉蕭蕭的深秋日子,杜甫目睹了類似“紛紛飛鳥還”的景致,這才吟出千古奇句“渚清沙白鳥飛回”,可謂深含沉郁頓挫的情致韻味。
對于此句,明末清初朱鶴齡在《杜工部詩集輯注》中釋曰:“時公以肺病斷酒?!?仇兆鰲引唐汝詢《唐詩解》:“唐解:久客則艱苦備嘗,病多則潦倒日甚,是以白發(fā)彌添,酒杯難舉?!?可知此說由來久矣,而且占據(jù)主流學術觀點后就一直無人批判質(zhì)疑,以致因襲沿用到今天。例如,管又清注解《唐詩三百首》于2013年問世,赫然寫道:“當時杜甫因肺病戒酒。”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晚一年問世,也這樣注釋:“潦倒,猶衰頹,因多病故潦倒?!肚锶召绺亼岩皇醉崱匪^‘形容真潦倒’是也。”?
筆者認為,杜甫在“形容真潦倒”中將“潦倒”用于描寫形容,并不等于“潦倒新停濁酒杯”就該釋作“時公以肺病斷酒”和“因多病故潦倒”。將二者簡單地等同,而不提供充分的學術證據(jù),顯然欠妥當。
還是讓我們回到原作,細審全詩。首先,我們必須肯定一點:《登高》全詩八句,每一句、每個意象都緊緊圍繞著“悲秋”的主題,塑造了一個“衰翁悲秋思鄉(xiāng)”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缺少了對這個形象的生活窘迫的交代,無論如何是講不過去的。其次,既然《登高》是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奇詩,在第六句已經(jīng)出現(xiàn)“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描寫,那么杜甫為何要在第八句中畫蛇添足,再次重復這個意思呢?第三,美學上有個“多角度描寫、多剖面欣賞”的原則,例如古希臘雕塑《斷臂的阿芙洛蒂德》,雕刻家多剖面地刻畫了愛神的媚姿,欣賞者可從各個剖面進行觀賞,文學形象也是如此。概言之,《登高》抒發(fā)了作者的三重悲懷:一是“悲秋”,二是“悲國”,三是“悲己”。在“悲己”這一項中,我們來理清杜甫是如何刻畫自己苦況的:第五句“常作客”,交代他的漂泊苦況;第六句“多病”,交代他的病體苦況;第七句“繁霜鬢”,交代他的衰邁苦況。那么第八句“停杯”,又交代他的什么呢?如此一排列,我們立即就可看出:無論如何,該寫他的生計窘?jīng)r!第四,杜甫強調(diào)自己“多病”,各家注釋卻撇開這個“多”字,徑取其中一病(肺?。﹣斫忉屗摹靶峦!敝e,這難道不顯得牽強甚至武斷嗎?第五,解作“以肺病斷酒”還有一個不妥之處,試想:杜甫稱自己“百年多病”,強調(diào)了兩點:一是他的身體患有多種疾病,二是他患病已經(jīng)有年頭了。那么,出于愛惜身體,出于養(yǎng)病需要,他理應“久?!绷T飲才是呀,怎么可能是“新停”呢?由此可見,“以肺病斷酒”來解釋他的“新?!敝e,委實牽強附會,殊欠妥當。合理的解釋應該是:生計潦倒,生活貧窘,沒有錢買酒喝。第六,律詩在平仄上講究“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格套,“久停”的“久”字雖然是仄音,也是可以選用的。假如杜甫確因肺病而戒酒,那么選用“久?!币辉~,不就更加貼切嗎?當然,做此改動詩句會出現(xiàn)“犯孤平”的毛病,然而以杜甫的精湛詩技,解決它豈不是輕而易舉的?第七,“潦倒”一詞究竟如何解釋為妥?考量這個問題時,我們必須聯(lián)系上文提及的查慎行的評語:“七律八句皆屬對,創(chuàng)自老杜。”既然“艱難”與“潦倒”構成對仗的關系,那么前者指國事艱難的窘?jīng)r,這是毋庸置疑的;與之對應,后者應指個人生活境況的窘迫不堪,這才是順理成章的。而個人生活的窘?jīng)r,迎頭碰臉的不就是他希望借酒澆愁,苦于手頭缺錢么?由此可見,將“潦倒”釋作“生計潦倒、生活貧窘”,實在是再妥帖不過的。
概言之,從全詩來看,杜甫根本沒講自己的肺病與“新停濁酒杯”之間存在關聯(lián)。至于朱鶴齡,他實際上是思慮欠精細,做出了一個臆測性的學術誤判,屬一家之言而已;而且,他并沒給出經(jīng)考證得出的學術材料,難稱穩(wěn)妥的學術結(jié)論。
筆者將“潦倒”二字新解為“生計潦倒、生活貧窘”,整個詩句就釋作:杜甫因生活貧窘,沒錢買酒而悵然罷飲;倘若手里還有錢,那他絕不會顧及身患多病(含肺?。?,篤定要沽酒獨酌,借濁酒來消愁解悶的。這樣一解釋,欣賞《登高》就獲得了一個新角度,豈不是大大地開啟了這首奇詩的美學內(nèi)涵嗎?
那么,將“以肺病斷酒”作為杜甫“新?!敝e的一種解釋,是否可以呢?既然已成通行說法,出于“詩無達詁”的考量,就聊備一說吧!
①?????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4頁,第5092頁,第5092—5093頁,第5092—5093頁,第5089頁,第5094頁。
②高棅:《唐詩品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25頁。
③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注解》,齊魯書社2014年版,第1127頁。
④??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67頁,第1767頁,第1766頁。
⑤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第142頁。
⑥周勛初主編:《唐詩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88頁。
⑦?顧青:《唐詩三百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6頁,第246頁。
⑧?鄧魁英、聶石樵:《杜甫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頁,第336頁。
⑨?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01頁,第302頁。
⑩?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學研究室:《唐詩選注》上冊,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第275頁,第275頁。
?封野:《杜甫夔州詩疏論》,東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頁。
??管又清:《唐詩三百首》(注解本),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219頁,第219頁。
?《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35頁。
作 者:楊秋榮,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著有長篇小說《燕園夢》,學術專著《海子詩歌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