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 畢光明
血染的罪證
——評劉榮書短篇小說《槍斃》
海南畢光明
劉榮書的短篇小說《槍斃》仿照魯迅的《藥》設置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通過一個血染的事件,控訴了極“左”路線對民族精神的戕害,具有“新傷痕小說”的意義。
劉榮書 《槍斃》 民族精神
“60后”作家劉榮書的短篇小說《槍斃》,用超級寫實的手法,再現(xiàn)了又一樁“文革”冤案中讓人慘不忍睹的一幕:剛成年和未成年的姐弟二人在一個寒冷的早春清晨,拉著板車經(jīng)過一片花開如血的桃林去刑場為冤死的父親收尸,親眼看著無辜的父親以“反革命”罪被執(zhí)行槍決,頭顱被子彈射穿,迸出的腦漿被蓄意告發(fā)的鄉(xiāng)親搶去準備拿回家給自己的女兒治腦病……這慘痛至極的一幕,讓所有寫“文革”傷痕的小說頓時黯然失色,甚至讓魯迅的名作《藥》分量變輕。不妨把這篇再次勾起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的小說稱之為“新傷痕小說”,它在事隔幾十年后,用文學敘事再一次剝開那場浩劫給中國人帶來的深重創(chuàng)痛。與上世紀70年代末的傷痕小說不同的是,《槍斃》沒有簡單地把悲劇的發(fā)生歸罪于以個別幾個人物的名字替代的所謂極“左”路線,而把批判的焦點對準了與愚昧伴行的人性之惡,從而發(fā)現(xiàn)了人的自私本性。
受冤的犯人被槍殺,而腦漿被人搶去當作治病的藥,這樣的故事不啻為魯迅小說《藥》的翻版。然而二者的思考意向并不相同:魯迅要批判的是國民性,而《槍斃》的作者要反思的是人性?!端帯肥菃⒚蓴⑹?,它要揭示的是革命者與解救對象,也就是知識精英與底層民眾之間的悲劇性關系?!稑寯馈芬伎嫉牟皇沁@類民族救亡的大課題,而是從一個小知識分子家庭遭遇的無妄之災,窺視到人心的險惡。
《槍斃》里被殺的主人公,無辜得不能再無辜,冤屈得不能再冤屈。他本是城里人,也是一個知識人?!拔母铩敝斜弧跋路拧钡洁l(xiāng)下,全家人也都跟著他從城里人變成了農(nóng)村人。在“文革”那樣的年代,像他這樣的情況很普遍。因為普遍,所以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張。張是很多人的姓,他也就成了“文革”中無數(shù)受難知識分子的一個代表。從城市被“下放”到農(nóng)村,災難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令這個羸弱的讀書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滅頂之災正在等著他和他的家人。這個災難,在今天看起來發(fā)生得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他的女兒艾子心靈手巧,在農(nóng)村學會了針線活,會做布鞋。由于得了知識家族的遺傳,納出的鞋底花樣繁多且有新的發(fā)明,在親手為他做的布鞋鞋底上別出心裁地繡上了向領袖歡呼的一句話。就是這雙鞋招來了橫禍??赡苁浅鲇陟乓畠旱穆敾叟c孝順,也可能在潛意識里他跟女兒一樣想要表達忠心,穿上鞋高興得見人就亮鞋底,結(jié)果被指認為居心叵測,有意侮辱領袖,經(jīng)人告發(fā)一下子成了罪不容誅的“反革命”,被抓走,被槍斃。
因出于敬意繡在鞋底上的向領袖歡呼的一句話而被打成“反革命”,慘遭殺戮,這樣的事情放回到“文革”語境中非常真實。在個人崇拜盛行、“文字獄”遍地的紅色恐怖年代,無意觸犯政治禁忌往往招來殺身之禍,傷痕文學不乏這樣的例子,這類無法統(tǒng)計的冤案足以控訴那個荒唐的極“左”政治?!稑寯馈分v述的奇冤,看上去跟暴露性的傷痕文學一樣具有控訴極“左”政治的意向。這個悲劇事件的當事人,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只能說是一個受害者。特殊的歷史時期,特殊的歷史原因,改變了他的生存環(huán)境,他和家人從城市走向鄉(xiāng)村,在農(nóng)村過著極為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被村里人所同化,除了講的是普通話和保持著愛干凈的生活習慣。能保留他讀書人身份的是他能在小學校里教書,能體現(xiàn)他的新社會知識者品性的則是迂腐和怯懦。他缺少起碼的政治敏感,所以才授柄于人,糊里糊涂成了“反革命”,一上刑場命還沒丟就先嚇掉了魂。從他的本分懦弱,就可以看出極“左”時代政治的野蠻和荒謬。然而,小說的中心意向并不在于暴露“文革”的時代特征,而在于揭示特殊環(huán)境中人性的冷酷和卑微。小說雖然沒有直接點出誰是告發(fā)者,但從不止一次的暗示中可以得知,陷害這個落難讀書人的,正是提著瓦罐跟去刑場搶他腦漿的老朱叔。他的女兒因被退婚而受到刺激壞了腦子瘋瘋癲癲,他討到了聰明人的腦子可以治腦病的秘方,才不惜把一個無辜的知識人送上刑場。這說明邪惡并不是單方面來自極“左”政治,愚昧與人性中的自私才是它真正的根源。
正因為小說要暴露的是時代悲劇的生成機制及其效應,所以《槍斃》的敘事仿照《藥》設置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線是姐弟二人去刑場為父親收尸,暗線是父親怎樣蒙冤,敘事視點主要放在前者身上,而有意讓后者撲朔迷離。小說的氛圍一開始就像極了《藥》,陰冷,荒寒,寂靜,但比《藥》多了親人生離死別的悲劇沖擊力,故事的推進也多出以前的傷痕文學所沒有的詭秘。父親、母親、姐姐、弟弟,由這樣的人倫關系構(gòu)成的普通家庭在逆境中求生卻飛來橫禍,一家之主的父親被誣為“反革命”要被槍斃,一家人陷入了大冤屈、大恐懼、大傷慟、大無奈、大絕望之中。少年姐弟在父親的末日領了母命帶上給父親裹尸的被單和白布,出門去刑場為將要被槍斃的父親收尸,一路上為塌天的災禍痛徹心扉,直至在刑場上弟弟那么清晰地目睹子彈奪去父親的生命,姐姐看到父親全尸不保發(fā)出凄愴的哭喊,這一過程和情景為小說所精心描繪。比起《藥》里尚且有知識者為喚醒民眾而不惜把生命奉上祭壇,《槍斃》里懦弱的知識者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由于被看作有聰明的腦子可以治病才遭陷害丟掉性命。在這里,知識分子與成群看客的倫理關系發(fā)生了反轉(zhuǎn),前者不僅做不了后者的精神導師,反倒被后者所算計成為被吃的對象,悲劇的意味更為突出。
作 者:畢光明,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