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無痕

黃巧雯

當你回憶起自己的登山時光時，你會想到什么？除了自己的英姿勃發(fā)、山峰的無言美景，是否想起自己留在山峰上的垃圾？享受山峰帶來的挑戰(zhàn)快感時，你是否想過自己應負的責任？

這個警鐘終于有人亮亮堂堂地敲響了，第二次。

由成都領攀登山培訓學校發(fā)起的第二屆山峰衛(wèi)士—四姑娘山三峰公益活動在全國招募了10個志愿者，眾籌了活動所需經費，協(xié)調了當地向導和景區(qū)管理局一同參與，于2015年5月23日～30日完成了一次關于山峰環(huán)保的前瞻實驗。

看得見的是，團隊改造了兩個環(huán)保蹲位、安置了七個指示路牌、四個特制的金屬垃圾桶、撿了30袋大號編織袋垃圾、提供了2000個生物排泄物收集袋?？床灰姷氖?，環(huán)保理念與LNT法則都深深地扎在了參與者的腦中，種子播撒完畢，只待春風來。今年40歲的老付是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黑水縣的登山協(xié)作，已有生命中幾乎所有的歲月都在四姑娘山的美景里浸泡著。20年前，他是采藥人，幾乎每天都有10小時瘋跑在山上，一天最多也只能碰到四五個同村的采藥伙伴。沒有游客的山上，雪線之上，潔白耀眼，雪線之下，紅杉林、沙棘林、柏林、川楊林、胡柳林按海拔的順序將山峰裝點得綠云如聚，五彩斑斕，安靜的清晨，白日穿透霧靄，林子里閃著光的必定是露珠。

今年5月27日，當老付扛起路牌與山峰衛(wèi)士們一同在四姑娘山三峰徒步時，國家自然風景保護區(qū)四姑娘山的游客數量已經接近每年七千人，而登山者占據其中的70%?！白钌贂r一天也能碰見三四批幾十名登山者”，山林里經常反射出強光的變成了各式各樣的金屬廢棄物，比如易拉罐拉環(huán)。隨著海拔從低到高的上升，藍色的紫堇、紫色的報春、黃色的綠絨嵩各自燃燒生命，入侵的外來物—礦泉水瓶、金色的紅牛罐子也在一旁看歲月漸老。“歲月是把殺豬刀”，20年后，老付覺得，原來這句話對山也適用。

扛路牌的老付身后，有一個叫“山峰衛(wèi)士”的團隊。今年5月23日～30日，第二屆山峰衛(wèi)士公益活動在四姑娘山三峰進行，和老付一起上山收拾殘局的，還有八位當地的登山協(xié)作，十位來自各省市的山峰衛(wèi)士志愿者，來自無痕山林（LNT）的高級講師蓮花（自然名），以及發(fā)起者領攀登山培訓學校（以下簡稱“領攀”）團隊。最終下撤時，三峰大本營留下了兩個環(huán)保廁所、七個指示路牌、馬幫扛回了30袋L號編織袋裝的垃圾，還有2000個生物垃圾排泄袋留給了四姑娘山風景區(qū)管理局。

緣起：“人類必須回饋山野”

“是時候讓登山的人為山峰盡一點責任了?！?0年前，項目發(fā)起者、領攀負責人、美國登山家曾山就隱隱生出了這個理念，2004年8月，他和另外六名國內攀登者首登并命名了雀兒山，讓這座原本無人涉足的未登峰出現在國內登山愛好者的視線中。兩年后，重返雀兒山的他卻發(fā)現原本純白的冰川沾染了各種人造垃圾：塑料袋、排泄物、爐頭甚至繩索?！癎uity”，他挑了這個詞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

“山野是我們的學校，人類在不斷攀登，挑戰(zhàn)極限的同時，必須要回饋大自然?！?013年5月，在半脊峰的攀登活動中，曾山的理念與之后成為領攀市場負責人的張宇一拍即合，張宇當即決定要加入領攀登山培訓學校，合力發(fā)起這項在曾山腦子里盤旋了多年的回報山野的全國性公益活動。曾山說，英文名我已經想好了—“Mountain Responsibility Team”，張宇則迅速回應：“中文名不如就叫山峰衛(wèi)士?！薄吧椒逍l(wèi)士”推行野外無痕（Leave No Trace）的登山理念，活動內容主要為“定期組織山峰垃圾清理、登山路徑維護、修建原生態(tài)環(huán)保廁所等”。其中，最核心的元素是人?！吧椒逍l(wèi)士”活動每次都面向社會公開招募志愿者，協(xié)助地方管理機構圍繞登山及戶外活動設立有效的環(huán)保機制，推動環(huán)保理念的傳播，這是曾山和張宇最為看重的環(huán)節(jié)。

“我們的最終目的不是組建一個撿垃圾、修廁所的團隊，更不是每年做一場公益秀，而是希望播撒種子，將LNT的理念種到每一位志愿者、每一個管理者心中，再借由他們潛移默化地擴散出去。”在前往四姑娘山十八拐的國道上，曾山把活動比喻為“在安靜的湖水里投一顆石子，然后等著漣漪一圈圈擴大”。

真相：“丟垃圾容易，撿垃圾難”

陳欣是熱愛戶外的重慶男青年，這次從海拔3200米的長坪村到海拔4400米的四姑娘山三峰大本營，路程不足五公里，往常輕裝徒步最慢三小時就能完成，這次竟然耗時七小時。原因是，“路上的垃圾實在太多了”。

據風景區(qū)管理局的數據統(tǒng)計，每年用于清理垃圾的花費逐年上升，相比2013年投入的119匹馬、76人，共58，000元；2014年截至9月就已經消耗了110匹馬、70人，共56，000元。在四姑娘山風景區(qū)，相比大峰和二峰，海拔更高、登頂難度更大的三峰已經是污染狀況相對較輕的了。而且，隊伍出發(fā)的三天前，登山協(xié)作的團隊就撿了一遍垃圾。然而，30人的團隊仍是處于五步一頓的狀態(tài)。與其說是徒步，不如說是排雷。

如果非要分等級，主路就是排雷的入門級，隊員要學會用余光發(fā)現兩旁植物根莖中、溪流里、紅色土壤里，稀松半埋著的白色餐巾紙、小煙頭、食物包裝袋和各種罐頭、水瓶。每個登山的岔路口、平臺區(qū)則是升級版，打包掩埋的垃圾袋和路餐垃圾都將在這里密集出現。3800米海拔的樹線上，陡坡處的杜鵑林、沙棘林灌叢則是當仁不讓的重災區(qū)—垃圾會被大風卷入密集的矮木里，無法逃離。矮且密的根莖下，寬敞之處僅能容入一個嬌小女性的身軀蹲爬潛入，濃密之處，手指都無法抵達。在海拔3900米的牛棚子（第六休息點），30人的團隊像四散的玻璃球，身著顏色鮮艷的沖鋒衣埋身在密林里無法自拔，撿拾的垃圾足足裝滿了五個垃圾袋。曾山在這里撈出了一個過期五年的陳年紅牛罐，已經停產的方便面品牌的垃圾袋也被隊員挖了出來……

最嚴重的“垃圾掩埋地”非三峰大本營莫屬。在看似整潔的礫巖地表下，垃圾清理組發(fā)現了三個埋在大石后、礫巖下的垃圾掩埋洞，眼看著積攢多年的垃圾重見天日，難過、震驚與成就感等比例出現。

來自山西一戶外俱樂部的志愿者楊霄睿說：“我們平時組織活動都會強調讓隊員把垃圾帶走，這是我第一次帶走別人產生的垃圾，也是我第一次那么仔細地搜索一座山峰—表面的青山綠水下竟然埋著那么多垃圾?！?/p>

沒有被無緣無故扔下的垃圾。人生經驗各異的隊員腦補了三種主要的扔垃圾理由：一、自然自帶降解功能，扔一點不是罪；二、高海拔徒步負擔重，下山過程中體力不足只能就地掩埋；三、沒有找到垃圾桶。

針對第一點，深諳垃圾降解之道的蓮花沿途科普，在自然的條件下，常見垃圾降解所需的時間分別為：煙頭—5～12年；非降解塑料袋—450年；塑料瓶—10～20年；鋁罐—200～250年；玻璃瓶—永遠不會！就連產自山林的蘋果核和橘子皮也需要1～2個月的時間才能降解完畢。而在極寒低氧的高海拔環(huán)境下，降解的時間更是被大大拉長。因此，有意或無意留下的垃圾都是沉重的負擔。

“在環(huán)保意識這點上，日本登山者是做得最好的。”四姑娘山管理局主任馬毅說。90年代，日本登山者雇傭了當地的協(xié)作上山，對于國際登山者，協(xié)作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到達休息點后，協(xié)作終于放松下來抽了一根煙，煙畢，一抬手將煙頭扔下陡坡。結果，登山者格外生氣地沖過去說：“你今天沒有服務費了！”協(xié)作不忿，但是一路觀察下來竟不得不服—他們抽煙時都會小心地將煙灰彈落在兩個火柴盒大小的小鐵盒中，煙蒂更是從無旁落。無論上山下山，都會沿著主道行進，不小心踩塌了植物還會就地扶正埋土。真正是不帶走大山的任何東西，也不留下記憶以外的任何痕跡?！爱斈憧吹揭粋€外國人對你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發(fā)自內心地珍惜時，作為主人翁，我們是沒有辦法不被觸動的?！?/p>

“我們都只是過客，只有大山是千秋萬世的，我們不應、也沒有權力破壞它永恒的美麗?！边@句話，曾山感性地說了兩次。

真相：排泄物在高海拔是有毒之物

這次活動最具突破意義的是環(huán)保便袋和蹲位。

每座山峰的營地附近都修建有簡易的廁所，排泄物會堆積在將近三米深的坑位下，等待自然降解。然而，隨著中國商業(yè)攀登和民間自主攀登的興起，排泄物的問題逐漸變成了不可承受之重。四川的半脊峰、雀兒峰、大峰和二峰都面臨著“滿坑”的尷尬，這次選擇狀況相對較好的三峰作為公益活動的站點也是出于未雨綢繆和實驗的考慮。這個尷尬挑戰(zhàn)的不僅是登山的舒適度，更有冰川和環(huán)境污染的治理現實。

“我們知道人類的糞便是可以自然降解的，為什么我們非要將高海拔的人類糞便帶下山？”蓮花說，人類的糞便若是通過堆肥可以作為肥料使用，但是高海拔地區(qū)極寒低氧，自然分解的速度極其緩慢，隨著時間的累積，一個不斷有登山者入住的大本營，糞便污染將變得不可控制。此外，人體糞便重量的30%是細菌，并且包含很多外來食物的殘渣，如果登山大本營的位置正處在居民生活用水水源地的上游，人體糞便經過自然降解后，細菌就會隨著水流去往下游，污染下游居民的飲用水源，引發(fā)疾病。

“商業(yè)攀登的重鎮(zhèn)、尼泊爾地震之前的珠峰大本營正遭受著非常嚴重的糞便污染?！痹秸f，被風化的糞便顆粒會飄散在雪山、冰川之上，取雪化水的登山者都很難逃開腹瀉的命運，經年日久，居民用水的狀況也不容樂觀。

當然，這樣的嘗試，這次活動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第一次。在美國的Mt.Rainier國家公園，公園方就強制要求上到Rainier冰川上的游客用管理部門發(fā)放的糞便收集袋將自己的排泄物帶下山。在三峰的公益活動之前，2014年10月領攀的初級登山培訓就在高山的各個營地讓學員收集個人的排泄物，并在最后集中運往山下處理。

與當時簡陋的收集袋相比，此次嘗試推廣的收集袋經過領攀團隊，尤其是張宇非常多的嘗試和改進。收集袋和木制的坑位均為獨家設計，收集袋中還配有四處對比尋覓而來的除臭劑和凝固劑。在試驗過程中，曾山曾經獻出家中的貓砂，張宇曾經試過國外的可降解收集袋，坑位和收集袋的大小，都經過多次設想、試驗和組合，最終的結果是通過這套裝備，可以基本實現無臭無滲漏地將排泄物運下山了。張宇打趣地說：“我曾經還想過是不是要申請個專利?！?/p>

考慮到登山者的心理接受能力，本次公益活動中，領攀決定為有心理顧慮的登山者留一條“執(zhí)行的縫隙”：三峰大本營現有男女各兩個坑位，分別改裝一個，給大家留下選擇和適應的余地。

期待：總有一天，想的會變成真的

在這次山峰衛(wèi)士公益活動中，當地的登山向導、協(xié)作、管理局人員和志愿者同坐一堂，探討了四姑娘山的變化，暢想了各自對四姑娘山的期待?？偨Y起來，一共有四條：

一、希望山峰河流美好永續(xù)；二、希望游客環(huán)保意識變強；三、希望可以傳承和發(fā)揚藏文化；四、四姑娘山戶外運動產業(yè)有更高的專業(yè)度。

這些看上去干巴巴的字眼在海拔4400米的三峰營地上，清晨的白霧升起充滿山嵐時，云彩如練的星空月夜下，突然變得格外具體和生動。

在山峰面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今日的一切，只是一個開始。希望山林無痕的責任感與善意，能與山峰和時間一樣堅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