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冰峰
摘 要:李碧華作為一名流行小說家,備受學(xué)者關(guān)注,《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一書更是把她與政治相連。文章通過對李碧華幾部長篇小說的解讀,以“小說背景”和“人物故事”為線索,針對她流行小說中的政治和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兩個方面談了粗淺的看法。
關(guān)鍵詞:李碧華 政治媚俗 女性追尋
一、前言
李碧華是個“隱居”的作家,不論是在信息豐富的網(wǎng)絡(luò),還是在李碧華自己的作品中都很難找到一份詳盡的生平年譜。知道李碧華主要是通過看她的作品改編成的電影,現(xiàn)代傳媒的光輝鑄就了她成為與亦舒、梁鳳儀鼎足的香港當(dāng)代三大言情小說家。1999 年4 月,香港科技大學(xué)以李碧華為研究對象舉行了“研究講座”,討論成果匯編成《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陳國球主編,臺灣麥田出版社 2000年版),更把這位低調(diào)的作家推至學(xué)院派神壇。盡管新世紀掀起了對香港文學(xué)研究的熱潮,但劉登翰先生主編的《香港文學(xué)史》(主要指專論李碧華部分)和陳國球先生主編的《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依然是評價李碧華的權(quán)威。然而,兩者在如何處理李碧華問題上存在很大分歧。陳國球先生在《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導(dǎo)言中明確指出:劉登翰把李碧華作品既列入“通俗小說”的范圍,又說起其內(nèi)涵豐富,在歷史的、社會的、美學(xué)的、哲學(xué)的面上所給人的思考,是一般的言情小說所不能比擬的。而陳岸峰并不同意劉登翰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特別指出劉氏無視李碧華對中共的政治批判,亦由于這個省略,《香港文學(xué)史》并未能為李碧華作出恰當(dāng)?shù)亩ㄎ弧j惏斗宓囊庖婏@然是李碧華的文學(xué)史地位在于貫穿于作品的政治批判。[1]縱觀《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全書的文章所謂“香港意識”、“政治批判”、“抗衡論述”,可算是每位大師級作者都試圖闡證的問題,但這些觀點究竟是李碧華作品所負載的信息,還是論述者主觀的投射,本文則試圖從小說表面的言情來談?wù)勛约旱目捶ā?/p>
二、小說背景
李碧華長篇小說里的愛情故事多是在充滿血腥暴力與勾心斗角中展開,再加上她擅用的機緣、宿命、歷史往復(fù)、前世今生的電影蒙太奇似的文字剪輯,于是,“動蕩”的背景就成為《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大師們挖掘“政治批判意識”和“抗衡論述”的有力視點。對于一名流行作家,即使有所謂的“文革情結(jié)”“九七大限”,甚至“六四震撼”也曾撞擊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神經(jīng),引起過共鳴,但是,作為流行讀物,“李碧華”真的就負載起了如此沉重的話題,還是她另有所謀呢?
眾所周知,香港文學(xué)具有獨特的“都市性”、“消費性”特點,如何使自己的作品獲得最大的商業(yè)利潤,既投合讀者心理又不流于濫俗,大概是每位香港作家都孜孜以求的。正如劉以鬯在《香港短篇小說選》的序言中說:“面對社會的趨勢,除非不想賺稿費,否則就要從屬于商業(yè)市場,生產(chǎn)具有消遣性的作品,因此,大部分文人在這個高度發(fā)展的商業(yè)社會靠寫作過活,只好采取腳踩兩家船的態(tài)度。所謂腳踩兩家船就是一邊寫商品,一邊寫自己的小說。”[2]李碧華她從不諱言自己作品的流行性格,盡管她從不公布自己的照片、行事低調(diào)。但在商言商,“李碧華小說”畢竟是一盤賺錢的生意,宣傳可少不了,因此她(和出版商)刻意標(biāo)榜她的多產(chǎn)特性,以帶點自嘲又不無驕傲的口吻宣傳其多重身份的流行文化人的特色,包括人物專訪記者、電視電影舞臺編劇、報刊專欄作家、小說家等,在她出版的書中,也不忘介紹她的作品“屢獲國際獎項”、“專欄文章及小說在中國大陸、港臺地區(qū)及新馬等地報刊登載,并結(jié)集出版四十多本,多國譯本已印行,美國william morrow出版社擁有中文以外的世界版權(quán)。一句話:她的作品風(fēng)行世界各地。讀她的“文革”,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當(dāng)時中國大陸盛行的“傷痕、反思”文學(xué),但李碧華的“文革”(如《霸王別姬》《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不但沒有傷痕,甚至也沒有后來的反思文學(xué)深刻,她的描寫更似把一個已干疤的傷口再血淋淋地撕開給人玩味,如同看一部驚險電影,給人的只是感官刺激;即使是一度被譽為“香港身份意識”的《胭脂扣》,雖然女鬼如花的反陽帶來對昔日塘西風(fēng)情的回歸,但如果僅以一種被社會鄙視的娼妓文化來作為香港本土文化的代言未免有失輕浮,而且,遠沒有袁永定、阿楚大喊的“九七大限”來得通俗和酣暢淋漓;同時,她作品不斷重復(fù)的機緣、宿命形成的另類的非理性空間,也只是在為這個強調(diào)理性消費的高科技社會提供另一種感官觸動。因此,李碧華看似“沉重”的背景實則是一種淺白的表達,讀者不必傷腦筋,她只為讀者提供即時的閱讀快感,讓讀者以最經(jīng)濟的方式獲得最大的感性消費滿足?;蛟S,文學(xué)上的超越和思想上的深刻并不是李碧華主要思考的,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才是關(guān)鍵。但她的作品又與大部分流行小說遠離現(xiàn)實、汲汲經(jīng)營一個不受時間、地域限制的虛幻空間不同,作為一個社會意識非常強的作家,她的作品緊貼香港社會脈搏,毫不遲疑地加入諸如國族、身份、政治等晚近學(xué)術(shù)界非常感興趣的話題。劉登翰曾這樣評價李碧華:“她的寫作有著引人深思的邊緣性。既不在純文學(xué)的中心苦思,又不在消費文化的陣營中盤桓過久,嘗試著走一條中庸之道。” [3]這才是李碧華的高明抑或成功之處,沉重的背景既給了大師們挖掘深意的資本,同時“政治”的隨手拈來又間接地為那些以“經(jīng)濟”為主,政治上無法選擇的香港小市民提供了宣泄途徑,光怪陸離的道聽途說既給偶有閑暇的民眾感官的刺激,又滿足其對大陸“深入了解”的偷窺心理。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呢?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李碧華的作品就一無是處,而是認為《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凸顯“政治”,忽視了李碧華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對于女性的關(guān)懷與思考,而這正是李碧華作品真正的價值所在。
三、人物故事
昔日塘西名妓女鬼如花重返陽間是為了尋找那個她空等了50年的愛情盟誓;潘金蓮(單玉蓮)前世今生的對照只想在今生的幾個前世男人身上洗脫“天下第一淫婦”的罪名;白蛇放棄修行,紅塵一游是在“七情六欲”丹的推動下“只要找一個平凡的男人”;程蝶衣、段小樓演繹了虛鳳求凰的故事;男裝麗人川島芳子如何在男人的游戲——政治中獲得一席之地;蒙天放與少女韓冬兒的三世愛戀……所有的故事都幾乎演繹了女主人公窮其一世或幾生的不可告人的尋找,尋找女人的另一半——男人。雖然李碧華的幾部長篇小說內(nèi)容迥異,但貫穿故事之中的卻有一個共同的隱性線索——追尋。不管是男追女還是女追男,李碧華的愛情故事可不像瓊瑤般傳播??菔癄€、至死不渝的愛情福音,也不似亦舒樣徘徊在中產(chǎn)階級金童玉女的愛情神話中,李碧華的愛情流露更多的是原始的情欲,動蕩的故事背景沖淡了花前月下的浪漫氛圍,久經(jīng)世故帶點妖艷的女主人公,女鬼、女妖、淫婦、妓女、漢奸……消解了純潔的愛情神話,而作品中處處流露出的男女愛情的欺騙性和山盟海誓的虛偽矯情完全顛覆了愛情的神圣。
李碧華小說的追尋絕不僅是一種文本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一種思想的傳遞——作為一名女作家對女性命運的追尋?!杜私鹕徶笆澜裆烽_篇首頁這樣寫道:“……此處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樹、有人,深深淺淺、影影綽綽的黑色,像幾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壓邊章,企圖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結(jié),任由輾轉(zhuǎn)流傳?!币央[約傳達了要為女人翻案的目的。在《青蛇》中則明確說青蛇因不滿明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隱瞞了荒唐的真相,也不滿清代陳遇乾的《義妖傳》,把她們過分美化,內(nèi)容顯得“貧血”,因此決意動手寫自己的故事。李碧華在這部作品中以一個愛情的旁觀者“我”(青蛇)來看這場愛情游戲,毫不留情地嘻笑著愛情的幼稚,戳破愛情的真相:“在這樣的姻緣里,誰先愛上誰,誰便輸了一仗?!蓖踬┱J為:“女性文學(xué)是由女性作為寫作主體的,并以與世抗辯作為寫作姿態(tài)的一種文學(xué)形態(tài),它改變了并還在改變女性作家及其文本在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的次類位置:它對主流文化既介入又疏離,體現(xiàn)著一種批判性的精神立場?!?[4]顯然,李碧華的翻案并不僅僅是想顛覆愛情,更重要的是企圖以與世抗辯的姿態(tài)沖擊和顛覆既有的男權(quán)中心文化和男女兩性的二元中心意識。李碧華的小說總是在嬉笑怒罵中揭露男人多么窩囊、不值一提,《青蛇》中直接揚言“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為他們素質(zhì)欠佳”,“最優(yōu)秀的男人都早已死去”。所以,她筆下的男性都呈現(xiàn)出不健全的“萎”。段小樓是個敢愛(對程蝶衣)不敢做的庸人,陳十二少不過是個偷生愛情的叛徒,武龍(武松)卻是個宿命中的懦夫。如果說蒙天放算是個真正的男人卻也只是烏托邦似的塵封千年的秦俑。許仙和法??此茖αⅲ瑢崉t是一致的男人本相,更多傾向于世俗情欲“本我”的“細致多情美少年”的許仙在生存還是毀滅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抱頭飛竄到一旁”,放棄曾許諾“一生一世”的妻,不顧眼看白蛇被鎮(zhèn)雷峰塔;而一向替天行道,以鎮(zhèn)妖為營生,代表男性無上權(quán)威“超我”的法海在曾“非禮”過自己的青蛇面前卻“當(dāng)啷一聲,盂缽扔下了,逃避地轉(zhuǎn)身走了”。作者在這里用兩個女人(青蛇、白蛇)的“笑”來看兩個男人的“逃”,無形中展示了不可一世的男性在欲望面前無處可逃的尷尬??梢赃@么說,他們的身體都是健全的,甚至是強壯的,然而他們的精神都不同程度地發(fā)生了萎縮,乃至精神生命相繼死亡,而男性的無上權(quán)威也就在這萎縮與死亡中褪下了神圣的外衣。張愛玲曾說:“飲食,男、女之大欲也。”可能在涉及女性問題時,作家們都不由自主批判外在的歷史痼疾(社會倫理家庭)而找尋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但李碧華的作品矛頭更多指向女性自身,從女性本身的劣根性中揭示女性悲劇的無言苦楚。單玉蓮歇斯底里的恐懼和孜孜不忘的復(fù)仇,最終害死了最愛自己的男人,再負前世的罪名;如花追尋的結(jié)果卻是自己的沒信心和不信任(對自己、陳十二皆是),致使徇情成了“謀殺”(酒中放毒),不僅謀殺了自己的愛情盟誓更為十二少的背叛尋得借口;白蛇的隱忍、退讓、巴結(jié)、討好的自甘犯賤,助長了許仙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心態(tài),終使自己變成了“朱門慘白的余灰”;即使是敢于為自己贖身的菊仙不忘在程蝶衣面前展示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是堂堂正正的妻,也只是在生前留住了霸王,死后段小樓仍不忘對蝶衣表明真相。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玩盡手段毀掉的卻是自己的一生所求。
李碧華筆下的女性對物質(zhì)是很少有依賴的,她們只意識到應(yīng)該去追求真正的愛情,卻并未認識到愛情也需要真正獨立的人格,而擁有真正獨立的人格需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經(jīng)濟上的獨立,二是精神上的獨立。女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屬品。這正是魯迅在《關(guān)于婦女解放》中所說的那樣,在沒有消滅養(yǎng)與被養(yǎng)的界限以前,女人的嘆息和痛苦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如果說張愛玲寫出了物質(zhì)的“養(yǎng)”與“被養(yǎng)”之間女性的嘆息和痛苦,那么李碧華則以現(xiàn)代的眼光道出精神上的“養(yǎng)”與“被養(yǎng)”之間女性的嘆息。畢竟,女人的獨立需要擺脫依附于男人的傳統(tǒng)慣性心理。
“本生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崩畋倘A帶點自嘲而又不無辛酸地道出女人的自作自受,批判女性在精神上依賴的同時,也隱約傳達了她企圖尋找的一條“獨立”的出路。李碧華筆下不乏“獨立”性格的女性,川島芳子可以絕育、著男裝以身體為政治交易的工具,男人只是利用的工具;如花可以利用昔日塘西風(fēng)情來“求”袁永定幫忙;青蛇則更大膽向白蛇表白自己的愛,揚言“要一個父親來干啥?這不過是凡俗人的習(xí)慣吧”。李碧華是最了解女人的,她筆下的女性多是“欲女”,她們毫不保留地暴露自己最真實的心理:“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的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笑的金漆神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言辭,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燙貼心頭。但一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铣挤?,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作者試圖以顛覆男性的中心地位,甚至想以同性間的畸戀(如段小樓和程蝶衣,青蛇)沖擊男女二元性別對立,來消解女性的“依賴”痼疾以實現(xiàn)女性精神上的獨立。然而如花留下的只是個歷史的胭脂盒,川島芳子留下的卻是“我是誰”的疑惑(《文學(xué)香港與李碧華》認為是對香港身份問題的追問,本文則認為是對女性身份的追問),青蛇千年后仍是“我一擰身子,裊裊地追了上去……”不管男性還是女人都逃不過最基本的一個“欲”的束縛。
李碧華是個有強烈悲劇意識的作家,她的長篇小說全是悲劇收場,這絕不是殘缺美或悲劇感染力的市場營銷策略,更多的是表現(xiàn)了作者對女性悲劇命運的切膚之痛,甚至是對整個塵世之人無法擺脫束縛的感傷。
四、結(jié)束
“張愛玲”三個字,當(dāng)中紛紅駭綠,影響了大半個世紀。她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掏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的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但,各個掏古井的人,卻又互相看不起,竊笑人家沒有自己“真正”領(lǐng)略她的好處。[5]包括梁秉鈞等眾多人認為,香港作家中認真嘗試融合雅俗,比較接近張愛玲傳統(tǒng)的大概也只有李碧華一位。和張愛玲一樣,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其作品深刻表現(xiàn)了對女性的關(guān)懷,但特殊的環(huán)境又迫使其不得不采用媚俗的手段,文學(xué)的香港與經(jīng)濟的香港在李碧華的作品中得到了有機的融合。李碧華把自己鐘情的張愛玲比作一口古井,昔日的流行刊物《紫羅蘭》讓張愛玲一夜成名,“遺老”風(fēng)情投合孤島口味,有幾分媚俗地暢言音樂、美術(shù)、電影……幾分蒼涼背后看盡人生百態(tài),今天的電影傳媒讓李碧華星光燦爛,她又何嘗不是多年后的一口古井?但解讀李碧華是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過程,所以究竟如何,您一定要看了才知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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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登翰.香港文學(xué)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131.
[4] 王侃.“女性文學(xué)”的內(nèi)涵和視野[J].文學(xué)評論,1998(6):87-96.
[5] 李碧華.鶴頂紅[N].聯(lián)合報,1995-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