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輝 馬青云
費新我出生成長于浙江湖州雙林,在上海開創(chuàng)事業(yè),長期居住在江蘇蘇州。這三地都屬于太湖流域的江南金三角。在費新我的藝術中,我們可以體味到其中濃郁的江南文化意味。無論是他的繪畫,還是他的書法,都具有一種江南的氣質。
江南這一別具魅力的地理空間,由于它的人文環(huán)境所孕育的藝術趣味,千余年來始終不斷地吐納著巨大的藝術能量,演繹著中國書畫藝術的動人篇章。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卷三中說:“江南地潤無塵,人多精藝,三吳之跡,八絕之名,逸少右軍,長康散騎,書畫之所,其來尚矣?!薄叭齾恰奔礀|吳蘇州,西吳湖州,中吳常州,“八絕”之一即是吳興曹不興的繪畫。幾度文明南遷,晉室遷到建康,宋廷遷至臨安,遷去的不僅僅是一座王朝和一些才絕之士,而是被整個民族認同,傳承已久的斯文。宋以后的江南已成了中國文化的重心,并在書畫藝術上造成后人崇尚江左風流的一種奧妙心理。趙孟頫(吳興)、文徵明(蘇州)、董其昌(松江)等人無疑是江南文化的精英。他們的江左流美的藝術風韻是為費新我所深深契合的。
費新我的人物畫中,就有顧愷之的高古、精勁、流美的線條,如《陸羽茗茶圖》。他的代表作《刺繡圖卷》,被葉淺予贊譽為“一首優(yōu)美別致的江南小曲”。創(chuàng)作此畫時,費新我吸取了湖州費氏先公費曉樓的仕女畫的技巧內涵。費曉樓的仕女畫多取材于江南市民女子,形象娟秀有神,用筆靈動灑脫,線條高古,介于游絲描和鐵線描之間,有東晉顧愷之的遺意。費新我一直心儀費曉樓,對他的繪畫藝術作了傳承性的揚棄,取得了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成就,其中繡女們靜謐的專注神態(tài)和吳地女性的清秀氣質更是傳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江南文脈的潤澤所綻放的花朵。費新我畫鵝,有他獨有的情結,因為是曾任吳興太守王羲之的遺愛,文人雅事,具有江南文人清雅高潔的氣質,也有文人畫寄意遣興的味道,自由自在,隨意揮灑。他畫鵝既用作自己的消遣,又結合對現(xiàn)實生活場景的體驗。如《群鵝早發(fā)圖》《歸歟》《翼翼凌飛煙、柳浪時盤旋》等,將江南岸柳有機結合,透出了時代的新氣息,表現(xiàn)了地域的新風貌。
病臂之前費新我的書法娟秀流美,趙孟頫是他心追手摹的對象,這可以看作費新我對傳統(tǒng)主流文化的皈依,其中有一種對江南先賢才藝的崇仰和先天性的地域書風的承傳關系。病臂以后取法廣泛,融古而化,增加了碑的凝重。其中嘉興的沈寐叟和安吉的吳昌碩的影響十分明顯。在他獨創(chuàng)一體的費氏左書中,凝重和流動是統(tǒng)一在一起的。在他筆下隨意流走的流動感和節(jié)奏感是二王、趙孟頫一路的用筆特征,而蒼澀的凝重之勢則吳昌碩、沈寐叟一路碑派用筆的典型特征。
王學仲先生詩題費新我書法中有這樣一句:“無限暮云春樹意?!睂懗隽速M新我書法中那種作書如畫、追求意境的感覺。這種意境在我看來就是鶯飛草長、鮮活浩蕩的江南意境。1984年夏,費新我應邀在湖州德清莫干山書寫了陳毅元帥的《莫干山紀游詩》。書寫時,他用湖筆長鋒羊毫飽蘸清水,然后舔焦墨,參與畫意,捷筆書寫,一氣呵成。整幅作品濃淡滋潤,自然暈化,淡墨出神,給人以一種“山色有無中”“空翠濕人衣”的詩意聯(lián)想。其中“雨”字中豎兩側變四點為十點,既有“零雨其瀠”的視覺感受,又淅淅瀝瀝,如聞其聲,有“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江南情味。莫干山素有“江南第一名山”的美譽,不僅有“清、靜、涼、綠”自然秀美的景色使人神往,而且有古代干將莫邪夫婦在劍池鑄劍的悲壯故事而令人感慨。上個世紀30年代,他與嘉定南翔陸儼少在莫干山麓的上柏山購地建房。六七十年代每次回鄉(xiāng),只要有機會就上莫干山,流連忘返。故鄉(xiāng)風物、江南美景,無限生機,既是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的源泉,又是取象自然,熔鑄心靈的土壤。
蘇州與湖州都屬于吳文化,是稻作和蠶桑文化的發(fā)祥地。這類文化類型的形成與栽培農作物和養(yǎng)殖蠶桑有關,稻、桑、蠶之物生長緩慢,變化常在細微之處,其生產、操作技藝精巧細致,靈敏柔和。在這種生產方式的長期熏陶下,比較容易形成精、細、雅、潔的風格。柔婉軟懦的吳語,婉約輕揚的評彈、吳歌,清麗空靈的書畫,正是他們在生產方式上長期追求精細化、優(yōu)雅化、藝術化的結果。其中蘇繡和湖筆就是兩項最有代表性的文化成果。它們都是將千萬根細小毫絲整理成器的工藝制作,人的主體因素顯得十分突出。操作技藝需要精巧細致、慧敏柔和,憑感覺、靠悟性。吳鉤越劍、吳人具有尚武的歷史性格。經過長期的文化通融、蘇州、湖州逐步成為書香門弟,文化氏族密集的地區(qū),歷代考中狀元,登榜進士的人才也最多,他們吟詩作賦,藏書鑒寶,揮毫弄墨,舞劍學拳,形成了一種藝術化、諍性化的閑情逸致,成就了中國文化領域中的江南詩性精神。
江南的傳統(tǒng)、文化圈、文脈援引對費新我的藝術成就具有重要的影響和作用。青少年時期的費新我在雙林就與書畫同道結社“石湖畫會”,其中不乏有汪仰真、費石友、黃敦良等書畫才俊,中年以后與后來的書畫名家豐子愷、陸儼少、錢君甸等人相友善。生活蘇州時期,與各個門類的杰出人才,如周瘦鵑、范煙橋、程小青、蔣吟秋、錢仲聯(lián)、朱季海、張辛稼、吳養(yǎng)木、凌虛、陸文夫等,費新我都與他們有過很深的交往和切磋。吳式太極拳、江南絲竹、評彈昆曲,這些為江南人迷戀的文化技藝,也使費新我愛不釋手,學得很精。
所以.我們說高標的品格、深湛的學養(yǎng)、好學的精神、扎實的技藝功夫、大膽的創(chuàng)新意識,這些在費新我藝術中體現(xiàn)出來的品質,實際上是熔鑄了江南文化的精髓而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在江南文化生態(tài)中滋生出來的風姿綽約的品格,為中華文化及書法藝術留下了濃重的一筆。江南人有一種獨特的敏銳思維和歷史感觸。趙孟頫在異族入主的動蕩歷史時期,負起了繼承傳統(tǒng)精華的使命,借傳統(tǒng)的復古精神來與南宋幽暗、靡弱的院體畫風背道而馳,走上了繪畫藝術上一條不蹈虛揖影、踏踏實實的具有民族文明傳統(tǒng)精神和自身智慧素質的道路,成就了繪畫藝術的“民族之最”。吳昌碩嶄新的藝術風貌和強健渾厚的精神內涵,也是傳統(tǒng)文化在那個時代融通、求變、超越而產生的強大能量所導致的結果。而費新我書法創(chuàng)作所處的時代,已開始逐漸解脫舊模式的束縛和慣性發(fā)展,在觀念、形式、技法上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由于他個人的思想觀念、智慧素質和獨特境遇,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古也不同于今的特質,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即使我們今天以書法的展廳效應去衡量他的作品,也是能為我們提供豐富的創(chuàng)作資源的,他的這種在藝術上師古出古,推陳出新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新精神,與江南古賢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費新我的人生軌跡是從湖州雙林到上海到蘇州,他的藝術生命是如此密切地與江南中心的歷史變遷相關聯(lián),他不僅得古浙西之地的文化底蘊之助,還得到更闊大深厚的江南人文藝術氛圍大背景的滋養(yǎng)。而他順應時代潮流,善于把握命運的趨向,以在大時代中得到的人生經驗,將地域文化帶給他的豐厚底蘊和自身的素質與勤奮努力相結合,終于在新時代中脫穎而出。
當然,我們從江南文化氣質這一視角來看費新我,并不是單純地以地域來限制,因為他生前身后所涉及的范圍和影響早已超越了一時一地。但是,如果我們不把他放在江南這一地域氛圍和文化底色中,單從藝術史、書法史的角度來認識,似乎總感到會流失許多鮮活的東西,特別是無法真正理解費新我藝術所代表和彰顯的文化精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