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寒夜》之時代新女性解放的表層特征和深層內蘊

王宗輝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曾樹生在愛情、經濟方面獲得解放的表層特征和深層內蘊

（一）曾樹生“愛情獨立”的表層特征和深層內蘊

巴金言：“把一個典型人物的特征表現(xiàn)得最清楚得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講話，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愛情事情。”[1]曾樹生是一個受過新思想洗禮的人，在愛情上，她敢于打破傳統(tǒng)習俗的束縛，而無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金科玉律，與男主角汪文宣在沒有舉行任何婚姻形式下毅然結合。可以說她自主選擇了個人婚姻，贏得了“愛情獨立”。兩人的結合建立在“教育事業(yè)”等共同信仰的基礎上，但八九年之后，昔日理想化為過眼云煙，愛情臆造的泡沫終被現(xiàn)實戳破。曾樹生失去信仰保證的 “愛情獨立”，蛻化為一張敷在臉上的缺少營養(yǎng)的薄膜，而薄膜之下是對“愛情獨立”的懷疑與背叛。

曾樹生沒有法律保證的婚姻，一方面成了汪母對其肆意凌辱的口實，另一方面成了汪文宣無法約束妻子的一種遺憾與追悔，特別是當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妻子與另一男子有曖昧關系之時，他更深刻地意識到“他們中間只有同居關系……她始終有完全的自由”[2]。汪母始終對曾樹生與兒子的自由結合持反對態(tài)度，這是其作為婆婆的父權立場及對兒子的過度性保護的結果。汪文宣對無法用法律約束妻子的遺憾性表述，是由其身上殘留的封建夫權陰影作祟之產物。在兩下夾攻之下，曾樹生的“愛情獨立”未經住無垠時間、殘酷現(xiàn)實的摧殘而最終塌陷，其婚姻的解放僅限于對傳統(tǒng)婚姻表層特征的“顛覆”，即選擇與汪文宣婚前同居及組織家庭時不履行婚姻程序等。她最終選擇離開家庭之后，盡管擺脫了丈夫因懦弱而滋生的焦慮，躲過了婆婆時時拋出的由嫉妒、仇恨、謾罵混合而成的利劍，但又陷入了作為男權符號人化的陳主任之泥淖，欲脫身而出，卻又無比依戀。對男權世界的依賴，仍是曾樹生“愛情獨立”無法擺脫的深層內蘊。

（二）曾樹生“經濟獨立”的表層特征和深層內蘊

在經濟上，曾樹生是典型的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盡管被歧視為“花瓶”，卻支撐家庭的正常運轉，可以說她贏得了“經濟獨立”。這只是其“經濟獨立”的表層特征，深層內蘊卻是以色相向男權文化的屈服，如張愛玲所言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yè)”[3]。曾樹生雖不滿于被人稱為“花瓶”，但又不舍“花瓶”位置。她是一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覺醒的新女性，而到了四十年的獨特時空環(huán)境里，“時代早已不像‘五四’時期那樣青睞女性的命運，女性和個性一起被時代遺忘了，沒有什么人像‘五四’思想先驅們那樣留心一下：出走的‘娜拉’們走到了哪里？未走出的在家庭這個角落里是如何生存的？女性的命運和當年一起高呼的個性解放、民主自由一道被再次拋入了歷史的遺忘谷”[4]。歷史的更迭促成人物現(xiàn)實處境的變遷，致使人物性格矛盾重重，以致最終演變?yōu)槿诵缘幕闹嚒?/p>

曾樹生欲獲得經濟獨立，但現(xiàn)實卻敲碎了她的幻想，她不得不靠身體即“花瓶”去依附男權世界。“所謂的‘花瓶’，就是擺設用的。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說會笑，讓經理、主人們高興就算盡職了，收入不會太少，還有機會找人幫忙做點投機生意”[5]。但曾樹生“她并不愿意做‘花瓶’，她因此常苦悶、發(fā)牢騷?？墒菫榱私鉀Q生活上的困難，為了避免吃苦，她竟然甘心做‘花瓶’”[5]。 可見“花瓶”是曾樹生贏得“經濟獨立”的一種手段，是向男權世界的變相屈服，她不過利用了優(yōu)勢的身體條件，僥幸謀得了生存空間。

二、曾樹生未獲得愛情、經濟方面徹底解放的根源

（一）以汪母為代表的父權文化的強大擠壓

巴金言：“造成汪文宣家庭悲劇的主犯是蔣介石國民黨，是這個反動政權的統(tǒng)治。”[5]但以汪母為代表的父權文化的擠壓，卻承載了不容忽視的戲份，畢竟家庭一向是女性主要的或唯一的生活領域。

曾樹生與汪母的關系如針尖對麥芒，巴金言：“我不會贊揚這兩個女人，相反，我用責備的文筆描寫她們，但是我承認我的文章里常常露出原諒和同情的調子?！盵6]汪母認為曾樹生瞧不起她，“因為她覺得她能夠掙錢養(yǎng)活自己，我卻靠著你們吃飯”[2]。 曾樹生對汪母的態(tài)度是“我只有可憐她”[2]。 在曾樹生眼里，這是一個心理畸形變態(tài)的婆婆，她時常罵自己為兒子的“姘頭”，反襯個人是汪家明媒正娶的合法媳婦。但這婆媳倆兒，“實質上代表著新舊兩代人，代表著相互對立的兩種道德觀念和文化價值取向。他的母親執(zhí)行的是極端傳統(tǒng)的父系社會法則……她極力想要維持的那一套以傳統(tǒng)的男權文化等級性為內涵的行為規(guī)范，無疑具有顯而易見的性別專職意味”[7]。

“父權系統(tǒng)和孝道觀念是宗法社會的基礎”[8]，汪文宣客觀上縱容了母親所代表的父權勢力，但反過來汪母言語之間對曾樹生的傷害，在他身上卻是加倍的。婆媳爭吵時，有時明知是母親的不是，但他卻不加勸阻，而是一味勸妻子忍讓些，甚至在妻子去蘭州后，要求她主動給母親寫一封以求關系緩和的信，曾樹生于訣別信中道：“你還要我寫長信向她道歉。你太傷了我的心?？v然我肯寫，肯送一個把柄給她，可是她真的能夠不恨我嗎？你希望我頂著“姘頭”的招牌，當一個任她辱罵的奴隸媳婦，好給你換來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做夢！”[2]曾樹生的態(tài)度是強硬的，“她身上仍殘留著‘五四’新文化延續(xù)下來的可貴的新女性人格，保持著對于封建男權文化的清醒認識和不肯屈從就范的斗爭精神”[8]。她不肯為遷就汪文宣而向夫權妥協(xié)，更不愿向以汪母為代表的父權法則低頭，她要掙脫傳統(tǒng)家庭倫理秩序中婆婆對兒媳有奴役權力的卑下地位。而身處婆媳兩難困境之間的汪文宣是痛苦的，他只能通過折磨自己暫時緩解二人之間的沖突，“三個人物都不是正面人物，也不都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9]。

（二）在處理異性關系時曾樹生所表現(xiàn)出的小資產階級性格的兩面性

盡管曾樹生愛自己的丈夫，但有時她對丈夫特別 “殘酷”，時常有意或無意地在丈夫面前“顯擺”另一個男人（陳主任），如“一切由陳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等不一而足，這無疑會嚴重傷害丈夫的自尊。悲劇在于汪文宣作為一個處處為別人著想“老好人”，恰恰強行抑制了自身的真實感受。如作品第三章敘述他去勸妻子回家時，卻發(fā)現(xiàn)妻子和一個男子（陳主任）同進了一家咖啡店，此時巴金對汪文宣的心理進行了極為細膩的解剖，“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他想：進去找她講話罷？——不好，說不定會把事情弄糟。那么回書店去，等著另一個機會，再找她談話罷。——不好，他放不下心。他應該爭取時間，早點同她和解。那么就站在門口等他們出來罷?！缓茫@會傷她的面子。并且要是她不理他呢？要是另一個人幫忙她對付她呢？萬一爭吵起來，他沒有什么權力約束她。他們中間只有同居關系，他們不曾正式結過婚”[2]。將汪文宣性格的軟弱性、妥協(xié)性再次暴露無一，而其隱忍的結果卻是妻子不可遏制的埋怨與責難。

曾樹生對陳主任又似狐貍一樣狡猾，她利用陳主任對她的愛慕之情，達到擺脫汪家實現(xiàn)個人幸福的目的。與其說是陳主任引誘了曾樹生，倒不如說是曾樹生極富誘惑性的語言及不明朗的態(tài)度鉗制住了陳主任。當陳主任首次問她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蘭州時，她思量一夜的結果是“我仔細想過了，我決定留下來”，隨后又表示“你先去吧，說不定我將來會跟著來的”，最后又說道：“要是行里一定要調我去，我也會去的?！盵2]曾樹生語言的含混性，一方面是其內心矛盾激烈沖突的展示，另一方面是向陳主任發(fā)出的暗示性信號——她不是非得留下不行。曾樹生于兩位男性的雙面人態(tài)度暴露了其作為一名小資產階級性格上的局限，既欲隨陳主任而去卻又顧及丈夫的感受，欲堅守在丈夫身邊卻又恐懼失去機會而枉自犧牲。她只好互相遷就，但悲劇卻又如影如隨、不可避免。

曾樹生曾是一個對生活抱有極大熱情的人，但可怖的現(xiàn)實或環(huán)境將她的熱情一點點蠶食掉了，而人又無法脫離環(huán)境。作為一名時代新女性，她是堅強而又軟弱的，堅強在于她敢于為個人幸福而反抗，反抗以汪母為代表日益沒落的父權，反抗以汪文宣為代表趨于崩潰的夫權等，軟弱在于她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最終建立對男權世界的依賴上。因此，曾樹生的婦女解放混含表層特征與深層內蘊的兩相激烈沖突。

[1]巴金.巴金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2]巴金.寒夜[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3]張愛玲.談女人.張愛玲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4]劉思謙.娜拉言說[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5]巴金.巴金論創(chuàng)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6]巴金.關于《寒夜》.巴金選集（第十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7]張沂南.論女性自我生命選擇——也談《寒夜》[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2）.

[8]金源浦.中國文化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

[9]巴金.談《寒夜》.巴金全集（第二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