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花朵·川流

鮑爾吉·原野

引子

這幾年出差，回來愛跟跑步的朋友說見聞。我一露面，這幫因流汗而皮膚發(fā)亮的跑步人就圍過來。一天，跑步人散了，建國從樹后跑過來，羞澀地——他65歲了，還羞澀呢——說：給你拿點(diǎn)東西。我說啥東西？他不好意思。我把東西從他衣服里掏出來——一個早年的鋁飯盒，打開，里邊是醬悶小土豆。我問送這干啥？建國說，求你個事兒。

他說老父親99歲，今年9月10日過百歲生日，讓我出差捎回點(diǎn)當(dāng)?shù)氐乃Ｎ艺f飛機(jī)不讓帶水，他說你把水快遞回來，他老父親過生日那天用祖國各地的水澆一盆長壽花，吉利。他拿出一個防雨綢兜子，里面裝十多個白色的小塑料瓶，瓶口系著兩米多的漁線，瓶底黏了一個螺絲帽。他說有線在河里取水就方便了。建國是工廠退休工人，辦事細(xì)致，我說妥了，你就等著祖國各地的水上你們家匯合吧，你們家就是水庫。

萬畝梨花

我見到好的地名比見到好的書名更羨慕，覺得人活在好地名里是一種幸福。神木、仙游、福鼎，這些地名多好。豐縣也好，它是我今年出游第一站。繁體字的豐（豐）字上頭站滿麥穗，下面有豆撐腰，看著就富足。人來豐縣，咸稱其豐。豐子愷如果活著，肯定一年來一回。當(dāng)年有人問他姓哪個feng，他答豐收的豐，對方不解。豐子愷說匯豐銀行的豐，人始悟。子愷辛辣，天下哪有比豐收更豐的事情呢？

在江蘇省豐縣，我看到最豐美的景物是萬畝梨花。入4月，我老家的凹地還有積雪，而大沙河畔的梨花園已成花海。如此寬廣的大地，竟被梨花開滿。枝頭似雪，樹下卻青草離離，蜜蜂在枝頭繚繞。梨樹懷抱大，枝條平伸，把花開到別的樹上了?；ò暝谥ι媳寂?，金色花蕊是它們的接力棒。在梨花下行走，走走就泄氣了，梨園太大，走到太陽西沉也走不出梨花的天下。這個縣宋樓鎮(zhèn)的梨園有六百多棵百年梨樹，最大的一棵梨樹王胸徑八十多厘米，每年掛果四千多斤，厲害吧。吉林省梨樹縣也未見有這么大的梨樹，豐縣有，豐字真沒白叫。豐縣果樹面積五十多萬畝，栽種紅富士蘋果二十八萬畝，白酥梨十萬畝，它是全國水果十強(qiáng)縣。豐縣的蔬菜種植面積達(dá)六十萬畝，牛蒡、蘆筍等果蔬已成為江蘇省出口創(chuàng)匯產(chǎn)品，這個縣完成了由糧食大縣到果蔬大縣的轉(zhuǎn)變，豐！

縣城有護(hù)城河，開挖于戰(zhàn)國時期。我拿建國的小瓶取水，這些小瓶特好用，瓶底有螺絲帽，嗖地入水，咕嘟咕嘟灌滿了。我拎上瓶子，擰蓋。心想，豐縣把戰(zhàn)國時期的護(hù)城河水獻(xiàn)給了建國他爸。

陜南行

我南行的第二站是陜西省漢陰縣。這里的鳳堰梯田最好看。清晨，梯田從白霧中露出曲線，柔和秀美，大地猶如盛滿黃金稻穗的盤盞。蒼鷺穿過梯田上方，飛到漢江邊上。淡藍(lán)的炊煙從村莊孤直升起，大地一片晶瑩。

鳳堰梯田位于秦巴山脈的鳳凰山上，臨漢江，連片面積達(dá)一萬二千多畝。據(jù)記載，梯田于清代同治年間由長沙移民吳氏家族創(chuàng)建，集山、水、田、屋、村于一體，梯田在河流交匯處漸次升高，引山澗水從上而下自流灌溉。山坡上梯田羅布，有的坡幾十級梯田，有的坡上千級梯田。水漫過上一級梯田的石頭圍沿，浸潤稻秧，流到更下一級梯田，一直流下去。

梯田用石頭圍沿抱著金黃的稻子，如懷抱子孫。在崇山峻嶺圍墾萬畝梯田需要多少石頭?。肯胂蟛怀鲞@里的先民肩扛石頭壘田的情景，不知壘了多少年，這里無異于梯田的長城。而這一切的辛勞，只為了修田。人不來此地，不知耕地珍貴。世間萬物，最珍貴的莫過于糧食。糧食哪里是用錢衡量的物品？在這里，糧食是天地大美的結(jié)晶，誰浪費(fèi)糧食，誰不是人。

我在梯田的圍沿上行走，若從天空看，我如走在瑪雅彩石壁畫上的一只螞蟻。如果我會開飛機(jī)，會常常來鳳堰梯田上空飛行，俯瞰這幅巨大的藝術(shù)品。說話間，幾對蒼鷺飛過梯田。好地方會有天使，這里的天使是高潔的蒼鷺。它們展開灰色與黑色的翅膀，巡視如夢如幻的梯田。

在村里，見兩個小孩做游戲。男孩用鏟子壘泥成梯田，灌水，拿青草插秧。女孩挎小筐，在小梯田的水里假裝摸螺螄。我看了感動，問男孩姓什么？男孩說姓吳。女孩也搶著說姓吳。我手摸吳氏子孫的小腦袋，心想他們都是長沙府吳氏的后人。在此地姓吳讓人羨慕，他們祖先是建造梯田的農(nóng)家圣賢，連我都想改姓三天吳。

洋縣離漢陰縣不遠(yuǎn)，同屬陜南。早上我在鄉(xiāng)間跑步，灰白的水泥路分開竹林稻田。這里左手秦嶺，右手巴山，漢江自西而東分開大山的南麓北麓。我看了半天，分不清哪座山姓秦，哪座山姓巴。松柏雜木分開山巒的深淺層次，雄渾莽蒼。

過橋時，橋下流水清澈，鵝卵石像包在玻璃里，水聲似更清脆。我想起忘帶瓶了，跑回去取瓶，此時見到一對雪白的朱鹮掠空而過，飛得不高。它們翅膀的白羽透過陽光微微橘紅，頸羽如流蘇般隨風(fēng)飄逸。雖是一瞬，我看到朱鸚的顏面比一坨印泥還紅，它長而彎的喙尖上還有一點(diǎn)紅。我覺得相當(dāng)幸運(yùn)，四下看看，就我一個人，看到了兩只朱鸚，這比包場還闊綽。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前蘇聯(lián)境內(nèi)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湖滅絕。七十年代，朱鸚在朝鮮板門店消失。中國科學(xué)院劉蔭增教授和他的團(tuán)隊(duì)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于1981年5月在陜西省洋縣姚家灣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世上僅存的兩只野生朱鹮。三十多年來，朱鸚數(shù)量已增加到兩千多只，野外生存范圍涉及二市七縣，面積達(dá)六千平方公里。

朱鸚多數(shù)生活在洋縣，這意味著洋縣的老百姓種糧種菜不使用化肥農(nóng)藥，保證朱鸚食物的存活。大凡如朱鸚這么脆弱的鳥類可以生存的地方，均可命名為人間天堂，這里的水質(zhì)、植被、氣候和民風(fēng)一定臻于優(yōu)勝。朱鸚真正是好山好水的代言人。

跑完，我在稻田里取一瓶水。這水養(yǎng)的黃鱔、泥鰍是朱鸚的食物，澆花肯定好。

明月照白塘

我出行的第四站是徐州的睢寧縣。因?yàn)椴徽J(rèn)識“睢”字，查《辭海》得知這個縣出土的漢畫像石“牛耕圖”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并印在門票上。1996年，文化部命名睢寧縣為“兒童畫之鄉(xiāng)”，有一萬五千多幅作品送往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出，獲金獎二百二十三次。

睢寧讓我鐘情的是白塘河濕地公園。想不到歷史上戰(zhàn)亂頻仍，而今人口眾多的徐州大地有一處濕地公園。

人們常把濕地歸于人煙稀少的沼澤地，仿佛建是建不出來的。白塘濕地公園正是建出來的濕地，占地三點(diǎn)八平方公里，有水面一千多畝。這里有五處百畝林園——竹林園、柿林園、海棠園、山楂園、板栗園，還有梅花島、桃花島、櫻花島。登一座山即入一片林。我看到無邊的山楂樹站滿山坡，心想這片山全歸山楂了，春的白花和秋的紅果是這座山的驕傲。以往沒見過的海棠山和柿林山，這回都見到了。不同的樹的姿態(tài)比建筑物更美，它們高低俯仰，疏密錯落，塑造別樣的景觀，樹們四季呈現(xiàn)變化的美，比呆板的房子更靈慧。樹在風(fēng)里颯颯，包藏花果，它們是微笑沉默的高士。

登山望水。水邊聚集的仙鶴，如同白石鋪設(shè)的岸。水鳥起飛，影子被微瀾搖碎，樹影模糊。

睢寧的睢，指睢水。以往十年九澇，把老百姓害苦了。如今濕地形成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水系安寧，為徐州大地儲備一個清新吐納的綠肺。在園區(qū)走，我發(fā)現(xiàn)游人大部分是農(nóng)民，這讓我很驚奇。人們太多時候看到農(nóng)民在田邊勞作，或在集市賣菜，仿佛那里才是他們站立的地方。在白塘濕地公園，質(zhì)樸農(nóng)人手撫柳枝向?qū)Π秮型檬謾C(jī)與桃花合影，我覺得這才是國家圖景。以往崔鶯鶯和張生觀花賞月的風(fēng)雅印記被我從腦中刪除。國泰民安的宏愿從民安體現(xiàn)，此地可作見證。

夜游濕地，水面收納了夜空白茫茫的光帶，月亮愈發(fā)皎潔。走走看看，來到公園內(nèi)的水月禪寺。這是一處方正簡約的現(xiàn)代建筑，沒有飛檐斗拱，體現(xiàn)大道至簡的禪宗美學(xué)。清風(fēng)徐來，水面澄凈，樹木親密偎依，羅列至遠(yuǎn)方。我拋瓶取得白塘濕地之水。

金子奔跑

小時候，我在母親的集郵冊上看到三枚“世界文化名人”郵票，線描人物，古裝，他們是屈原、關(guān)漢卿和湯顯祖。我驚異，咱們這么大國家，世界文化名人才仨啊？后來向家屬院小孩巡回展示這三位名人，丟了兩枚，只剩湯顯祖。

這一次來到浙江省的遂昌縣，拜訪了湯顯祖紀(jì)念館，館內(nèi)懸掛湯顯祖畫像，與郵票上一模一樣，就差下方有個“中國人民郵政”了。

湯顯祖是明代的偉大戲劇家，在遂昌出任五年縣令，他筆下的《牡丹亭》誕生于遂昌?！赌档ねぁ返膽蛭母叩附^美，我疑心與這里的山水關(guān)涉，悲劇與美如筋與肉那樣是長在一起的。

遂昌山水不小氣，清秀蘊(yùn)藏沉雄，或者說它在江南山水的架構(gòu)里潛藏野性。千佛山，距縣城三十公里，遠(yuǎn)看林木蒼郁，走進(jìn)去身旁悉為山泉，水流細(xì)小輕緩。可以狀寫此地山泉的形容詞太少，所謂淙淙、潺潺均隔靴搔癢，水聲比形容詞更復(fù)雜與美妙，它不是一個音，而是復(fù)合的和聲，如遠(yuǎn)又近、似輕還重。步行十余里，山泉始終迎送，或山瀑，或小潭，或山澗。我在潭里取水一瓶，坐石上閉目聽水，聽出水聲之外還有鳥鳴，來自頭頂。當(dāng)辨識鳥語之單音節(jié)與多音節(jié)時，水聲消失了。走上石階，又聞水聲。

遂昌有金礦。我們坐小火車進(jìn)入礦里，參觀了明代開采的礦洞。人在金礦的洞窟里行走，目光一定是貪婪的。我看同伴眼神，非但不貪婪，反而迷惘，他們誰也沒在石壁上見到金子。行家說，肉眼看不到礦石里的金子。我想也是，人眼能在石頭里看見金子，世界更亂了。我覺得金子會在礦石里看到我們——一幫肉眼凡胎的人且走且望。金子也猜出了我們想念金子的心情，在巖石里笑。

過去聽說，金子藏在貧瘠的土地下面。我老家好幾處金礦的地表啥都不長，大自然補(bǔ)償給它們一些金脈。遂昌的金子會挑地方，長在青山綠水之間。這里的人說，金子的礦脈會在地底下奔跑。明明勘察到一處礦脈，過些天卻沒了。我在新疆和西伯利亞也聽過這個傳說，相信金子有這個能力，說走就走。要不怎么能叫金子呢？《牡丹亭》里曾有一折，說杜麗娘于花園里倚幾而眠，夢中與柳夢梅相會，二人驚詫“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這如同說外地來的金子們相見，都眼熟。

遂昌擁有許多國家級的稱號：中國竹炭之鄉(xiāng)，中國菊米之鄉(xiāng)，全國旅游標(biāo)準(zhǔn)化示范縣等等，這里九山半水半分田，若要過得好，他們一定會愛手中的一切。在愛的心田里面，一切都是財(cái)富，這在湯顯祖筆下表現(xiàn)得刻骨銘心。山水賦予人的，是心機(jī)之外的大智慧。

徒此揖清芬

誦唐詩宜來襄陽，這里留下李白、杜甫、白居易一大批著名詩人的足跡?！短圃娙偈住酚卸呤咨婕跋尻?。讀三國宜來襄陽，諸葛亮在這里十載躬耕，留下《隆中對》。學(xué)書法宜來襄陽，此地養(yǎng)育米芾，人稱“米襄陽”。中國魅力城市的頒獎詞說，這座城市“憑山之峻，據(jù)江之險(xiǎn)，外攬山水之秀，內(nèi)得人文之勝”。習(xí)家池、古隆中、米公祠等名勝古跡多達(dá)一千多處。

我來襄陽，沒帶唐詩，只帶一雙跑步鞋。襄陽有保存非常好的古城墻，在下面跑步十分高古。邊跑邊看城墻斑駁的磚石，包括箭鏃的射痕，心生莊重。我不通曉歷史，但我愛這里誕生的一位大詩人孟浩然?！拔釔勖戏蜃?，風(fēng)流天下聞?！崩畎走@兩句詩簡直道出了我的心聲。孟浩然詩歌恬淡、平緩、簡易、深情，合到一起便造就大道風(fēng)流。孟浩然愛寫登高，我年輕時一度拼命背孟浩然的詩，登老家的南山背誦。如今我在襄陽，一面是古城墻，另一面是護(hù)城河，邊跑步邊回憶孟浩然的詩，算是默默獻(xiàn)給襄陽的小禮物。整首的詩已背不下來，仍記一些句子：“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泵看蔚歉撸达w鳥在視野消失，我都會想起這兩句詩。那小鳥在飛行中翻翻身子就變成小黑點(diǎn)，倏而，小黑點(diǎn)也沒了，但心還沿著小鳥的軌跡尋找。“雪罷冰復(fù)開，春潭千丈綠?！睂懺绱??！八漪~梁淺，天寒夢澤深。”寫襄陽。“我家襄水上，遙隔楚云端?！币彩菍懴尻枴！度圃姟肥珍浢虾迫辉姸俣嗍?，其中三十首寫襄陽。

跑了一小時，記起這些詩句，倍感傾心。李白毫不掩飾對孟浩然的景仰，稱“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李白寫孟浩然最著名的一首，當(dāng)屬“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鹿門山是孟浩然隱居處，距襄陽城南十五公里。在唐代，鹿門山與孟浩然一樣有名，或因孟而獲名。李白、杜甫、白居易、王昌齡均赴鹿門山拜訪過孟浩然。登山時，我又想起他的幾句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我輩是李杜等前輩登過此山幾百年后又登此山的景仰者，是想從山水里看出孟浩然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影子的人。山峰疊翠，古木雜生。我看到絕非唐朝的鳥兒在樹梢掠過，覺得聽到了與孟浩然所聞相似的流水和鳥的悅鳴。我輩在孟浩然走過的山上行走，見一處風(fēng)景，便引頸遠(yuǎn)望，想象孟浩然也這么望過。摸摸泥土，摸摸樹，唐朝在哪里啊，孟夫子去了何方？我羨慕鹿門山的小鳥和小蟲，它們雖不背孟浩然詩，但生活在這座孟浩然隱居十七年之久的山上，不白為蟲鳥。

近黃昏，我輩吃完農(nóng)家土菜下山了。我留在最后面，感到惆悵。這是潛意識作祟，因?yàn)闆]見到孟浩然。鹿門山雖無鹿，但滌除了孟浩然心中的塵泥，讓他如此清新。那首全球華人盡知的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弊钅芡嘎端睦锏某蚊?。孟浩然懂得如何讓詩與時光相搏而不潰敗，他懂得平淡即是恒久。

一個城市有一座名山就夠了，如鹿門山；有一位名人就夠了，如孟浩然。襄陽還有漢江，有三國遺跡，有昭明臺，有宋玉……這地方讓人嫉妒。我?guī)е鴱穆归T寺石井里取的水，也帶著滿心的艷羨下山。這里是取水的第六站。

望綠洲

人們說，在冰冷的塞上沙原，這里流水叮咚，河里長著鮮綠的水芹菜。人們說，盛夏的沙漠酷熱難當(dāng)，這里竟下起牛毛細(xì)雨。人們說，這里烏鴉不來、青蛙不叫、沙土壘墻不倒。這就是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大青溝。

大青溝位于我的祖籍——內(nèi)蒙古的科左后旗境內(nèi)。小時候回老家，所見皆為白茫茫的沙海。我和小孩摔跤，倒地身上一點(diǎn)兒土都沒有，我還樂呢，說這地方多好，沒土。是的，我老家土地少，耕地更少。小時候不知“沒土”有多么沉痛。我的堂兄堂姐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因?yàn)樗麄兊哪_下沒有土，只有沙漠。那時候，堂兄堂姐的臉上滿是渴望，我不知他們在渴望什么。長大后，我才知堂兄堂姐渴望土地、雨水和綠洲。8月份，我回到老家——科左后旗的胡四臺村。近暮，草原深綠，霧里鉆出我堂兄朝克巴特爾的羊群，一只牧羊犬不必要地左右跳踉，仿佛它為羊群操碎了心。堂兄黑如檀木，眼白和牙齒如刷了白漆。他每天早上3點(diǎn)出發(fā)，晚7點(diǎn)回來，變成了非洲裔人。他的羊群加上養(yǎng)牛和種玉米，每年的收入可達(dá)十幾萬元，日子安穩(wěn)了。

我在胡四臺住了幾天，坐朝克巴特爾的私家車和他們一起游覽了大青溝。

科左后旗的草場，莊稼和防護(hù)林長勢都好，但進(jìn)入大青溝別有洞天。植被茂密，古樸如史前時期的綠洲。風(fēng)景區(qū)實(shí)為兩條溝，一條長十一公里的大青溝，另一條長十公里，名小青溝，兩溝寬三百多米，深五十多米，我們在溝里步行十公里，猶如走入西雙版納的熱帶植物保護(hù)庫。大青溝有七百多種植物，分成水曲柳、蒙古櫟、大果榆三個植物群落。藤纏古木，苔蘚侵衣，野花如同搖擺著向遠(yuǎn)方行走。朝克巴特爾對審美沒有訴求，他不斷彎腰撿野果和野菜，嘴里說“稠李，歐李，山葡萄，猴頭，蕨菜，金針……”他的收獲很快把提前準(zhǔn)備好的布袋子裝滿了，眼睛充滿笑意。我在小溪里取了最后一瓶水。

從溝里出來，登高遠(yuǎn)望，樹的波濤從樹梢翻滾而過，保護(hù)區(qū)面積達(dá)八千多公頃，打敗了沙漠。朝克巴特爾說：“這里的黑蝴蝶有燕子那么大，飛起尾巴帶兩根飄帶?！彼@個說法在大青溝博物館得到了驗(yàn)證，那是烏鳳蝶。博物館介紹，這里有梅花鹿、黑枕黃鸝等三十八種動物鳥類，黑蝴蝶等一百三十八種昆蟲，天麻等二百多種珍貴中草藥。這些動植物的存在，對茫?？茽柷呱衬畞碚f是奇跡，但大自然無奇跡可言，所有現(xiàn)象均由相互依存的因果關(guān)系所決定。人覺得怪，是由于他們與大自然越來越疏遠(yuǎn)。

晚上，我們在大青溝觀看一場篝火演藝表演。在火光中，旋轉(zhuǎn)飛揚(yáng)的蒙古袍驚醒了夜色，安代舞的紅綢如火苗一樣飄動。在咚咚的舞步中，似有一群精靈從地下跑過，它們是花朵、蝴蝶和樹木的信使。

結(jié)語

9月10日，我受邀去了建國的家。他老父親身穿團(tuán)花紅衫陷入沙發(fā)，像彌勒佛一樣笑。建國把我寄來的七瓶水凍在冰箱，化凍匯在大白碗里。我端詳著透明的水，分不出它們的故鄉(xiāng)來。建國搬來一盆長壽花，肉質(zhì)葉子，四角形的小紅花旋轉(zhuǎn)著搭成了一個圓球，像擠著看老壽星長什么樣子。老父親端碗把水倒進(jìn)花盆里，建國說：“這是祖國大地的水，澆灌長壽花，祝您越活越健康！”我說，“澆了這吉祥的水，還活一百歲?！?/p>

他爸耳聾，這句話卻聽到了，說：“我再活一百歲他們得累死?！苯▏退眿D笑著說，“我們愿意！”

原載《人民日報(bào)》2014年10月4日

責(zé)任編輯：子非

美術(shù)插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