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xiāng)說柳

王維德

故鄉(xiāng)有個不算富有詩意，卻名副其實的名字——柳岔。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河，形似簸箕，是標準的岔。岔內(nèi)多樹，種類繁多，但數(shù)柳為最。岔因柳而得名，柳因岔而繁茂，千秋萬代，盛而不衰。

柳岔人對柳有一種特殊感情，這與柳的來源不無關(guān)系?！锻跏霞易V》載，爺爺?shù)臓敔斣鵀楣儆谡憬?，因一顆忠心，兩袖清風(fēng)，政績卓著，深得民心。離任歸田時，百姓揮淚送別，以柳相贈。柳為“留”之諧音，以表人們對他依依不舍之情。爺爺?shù)臓敔敋w鄉(xiāng)后，栽柳于村頭，以后一代接一代地栽植，是以柳茂。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這柳自然成了春的使者，也是村人安排農(nóng)時的參照物。但這時去看柳，只宜遠觀，不可近視。遠觀果然是青翠欲滴，綠意醉人，但近視不免使人失望，它還沒有脫去冬裝，枝條干枯，皮色斑斕。“詩家新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這讓人不得不嘆服古人的觀察力。

柳樹最動人的時間還是在夏季，郁郁蔥蔥，葳葳蕤蕤，站在村外向里望去，只見森林，不見村莊，數(shù)聲狗吠雞鳴，幾縷裊裊炊煙，明確告訴人們，這是一處“煙柳人家”。

小時候最愛過的節(jié)日是端午節(jié)。這不僅是因為一年四季被紅薯面湯灌得軟塌塌的肚皮，能在這一天撐飽脹圓，吃了粉炒肉吃涼粉，吃了涼粉吃甜醅，更重要的是能煞有介事地當一回男子漢，盡一種男子漢的神圣義務(wù)，在女孩子面前神氣幾天。這天早上，雞叫三遍，便由村中長老敲響比他歲數(shù)還大的銅鑼，王氏家族的每一個男性公民備上香表，端上獻食，來到村頭大柳樹下。在香煙繚繞中，在酒肉飄香中，在長老嘰里呱啦祈禱聲中，三跪地九叩頭。然后便是我們的拿手好戲，攀樹折枝，分予大家，各自插在門上，以紀念古人。是屈原？是介子推？是爺爺?shù)臓敔?？誰也說不清。村人向來不多考究，不求結(jié)果，他們注重的是形式，注重的是肅穆神圣的過程。我們這些準家族男子漢更無須過問，只想著今后如何添油加醋地賣弄一番，以引起女孩子的羨慕，因為她們是無權(quán)參加這樣的族中圣事的。

女孩不僅無權(quán)參加族中圣事，而且也沒有資格上柳樹，但柳笛對她們的誘惑力卻不小。每當此時，平時驕傲得跟公主似的姐妹們，也會臉笑得像一朵花，一改往日對我們的直呼其名，哥哥長，弟弟短，叫得人心里像灌了蜂蜜。于是乎，我們便大獻殷勤，制作柳笛，博得歡心。粗長的聲如牛哞，細短的音似黃鸝，柳笛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給寧靜的山村帶來了幾分歡樂，幾分生機。

村頭的大柳樹，是一種神圣的象征。大人路過此樹總多留一個心眼兒。免不了動動嘴皮，心中默祝祖宗保佑，或發(fā)財、或增丁、或體安。而我們除了在祭祀那天畢恭畢敬外，其余的時間里全成了我們的樂園。柳樹因年老，樹樁粗糙，留下了一個個突起的疤痕，這恰好是我們登天的梯子。樹樁頂上腐朽為洞，可容五童，能避雨，能防暑，能做游戲。有時也幫助我們搞些惡作劇。村中有一年少，名曰“二鬼”，其貌不揚，其行不端，很得村人厭惡，論排房、我們稱之為二哥。不知何時，他相中了村中最美貌的一個張姓女子，名叫靈巧的?？伤匈\心，沒賊膽，不敢當面表白，于是定了計謀，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完成這一使命。他讓我們五個愣頭小子藏于樹洞，等待靈巧上田出工，經(jīng)過此樹時，各人掏出小雞雞，大發(fā)溫雨，淋濕靈巧，有功者獎，無勞者罰。二鬼平時待我們不薄，這正是知恩圖報之時，我們嚴陣以待兩小時后，靈巧出現(xiàn)了。當其他四人淋漓盡致時，我急得渾身冒汗也滴不出一滴尿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雞兒不尿尿，二鬼愛靈巧”。正是有了這句話，被淋得呆若木雞的靈巧回過了神，漲紅了臉，罵哭了二鬼，也愛上了二鬼，以后成為我們的二嫂。自然我也得到了二鬼的獎賞，飽嘗了他偷摘的三個蘋果。直至進了高等學(xué)府，教授大講特講賦比興時，我才明白混混沌沌的5歲的我，在那時就能嫻熟地運用這一文學(xué)表達方式了，很為自己驕傲自豪了一番。

柳樹對村人的恩賜在秋天。每當仲秋，落葉繽紛，滿山遍野鋪一層金黃的地毯，人行于上軟綿綿的，富有彈性，好像喝醉了酒。不知村人從什么時候傳下的規(guī)矩，不等樹葉落完絕不動掃帚。誰家掃哪一塊地段，也是約定俗成了的，井水不犯河水，偶爾有新過門的媳婦，不知底細掃了別人家的樹葉，主人倒無所謂，村中長老總會先通過其公公，再通過其婆婆，把百載不變的王氏家訓(xùn)含糊其辭、隱隱約約地傳到新媳婦的耳朵里，讓人誠惶誠恐，像做了賊似的，以后自然謹慎行事。這柳樹葉是村人的財富，能燒鍋，能煨炕，能養(yǎng)羊，還能當枕芯。據(jù)村人考證，用樹葉裝的枕頭，長期使用，能清心明目，降低血壓。姑娘出嫁總要帶上幾服藥枕，一方面孝敬公婆，一方面顯示娘家的富有。

最令村人驕傲的是村人能編得一手好活：背斗、筐子、門板等。每年柳條泛青之際，也是韌性最好之時，村人便拿上鏟刀，一條條地割，一個個地編，把希望編進筐里，把審美觀編進筐里。村人編出的筐，既輕巧玲瓏，又結(jié)實耐用，享譽四方。村人編筐，除了自己用，更多的是贈送親朋好友。每當正月，在大包背、小包帶的串親戚行列中，您總會看到數(shù)個挑兩只柳條筐的人，他們就是柳岔人，筐子便是最好的拜節(jié)禮物。村人偶爾也到集市上去賣筐，但大多是冬天，選一處偏僻地，狗坐式一蹲，不哼不哈，大衣領(lǐng)往上翻，帽檐往下拉，幾乎遮住了臉。他們羞于經(jīng)商，怕有損“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祖宗遺風(fēng)?！昂镁撇慌孪镒由睢保藗兛吹胶每?，爭相購買。村人一般不講價錢，他們的口頭禪是“自己的柳，自己的手，攤本不多，一元是賣，五元是賣”。顧客中自有一些心眼活，嘴皮薄的，他們總會見機行事：“這筐是柳岔人編的，絕活！”于是村人大喜，挑兩個最好的筐一文不收送給顧客，還要搭兩句“您好眼力，您好眼力”的由衷語。村人要的就是這種承認，至于賺錢多少，他們并不計較。

忙于公務(wù)，極少回家。聽侄說，百年老樹，葉枯枝干，烏鴉成群結(jié)隊棲息于上，二鬼哥擔水路過，烏鴉糞便澆于頭上，他一氣之下，瞞著村人，連夜鋸掉老樹，今年春又栽上了杏樹，可望以后結(jié)果。感傷之余，我決計抽空回家看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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