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狼出沒

豐年雪

一日坐公交車，旁邊的小孩又哭又鬧，年輕的父母就嚇唬小孩說，你再哭鬧，壞人就來了，把你抓走賣掉，你就再見不上爸爸媽媽了。小孩立即停止哭鬧，小手抹著眼睛，淚雨兮兮地小聲抽泣著。此情此景，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小時候被大人嚇唬的話是狼來了，現(xiàn)在小孩子被嚇唬的話是壞人來了?？刹皇菃?？拐賣小孩者有之，偷嬰兒者有之，結果不是跟被狼叼走一樣讓人痛恨嗎？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狼真的很多。就連好多罵人的話，都跟狼有關，比如狼崽子啦、讓狼把你吃了、狼心狗肺等等?！岸垢?，麻稈腿，綠眼睛，掃帚尾”，這是當時大人教給孩子認識狼和狗不同的特征。

在家家戶戶大喇叭的年代，村子上空整日飄蕩著“阿毛阿毛，我只知道冬天有狼”的哭腔，為有狼出沒的村莊更增加了一絲恐懼。那時候，打狼的故事是人們每日繞不開的話題。哪里的孩子被狼叼走了，怎么被叼走的；哪里的大人正在地里干活，狼悄悄趴在后背，還以為是有人開玩笑呢，一扭頭就被狼咬了脖子；哪里的群狼怎么跟人對峙，都是神乎其神，聽得我們既過癮又害怕又慶幸。過癮的是就像聽故事一樣，害怕的是狼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慶幸自己還活著沒有被狼吃掉。尤其是小孩子是怎么被狼叼走的，就是我們被反復教育的素材，最恐怖的故事結尾就是：找啊找，找啊找，只找到了一只鞋……

那時候的夜晚，陪伴我們進入夢鄉(xiāng)的睡前小故事，大多是父母講的狼的故事。這時候講的，不會是恐怖的故事，而是人定勝狼的英雄故事，用狼來了的故事教育小孩子要誠實聽話啦等等。用智慧打跑了狼、孤身一人戰(zhàn)勝了狼群的斗智斗勇的故事，是我那時候最愛聽的、最過癮的，希望人們多多把狼打跑、打完，不要再出來害人，免得擔驚受怕。還有婦孺皆知的“狼來了”的故事，那時候就聽了各種版本的不下百遍，竟然百聽不厭，每遍都能認真聽完。

印象最深刻的三個狼的真實故事都發(fā)生在我的家族里。

外公的曾奶奶就是被狼吃掉的。那一日，外公的曾爺爺曾奶奶到村子后面的棉花地里摘棉花，摘著摘著就吵起架來。外公的曾爺爺一生氣，扔下棉花包就回家了，一邊走一邊恨恨地說，我走呀，叫狼把你吃了！外公的曾爺爺前腳剛到家，后邊就有人大喊著，快，你媳婦被狼吃了！村民們聽見喊聲，也都拿起臉盆、棍子、鋤頭、叉子，和外公曾爺爺一起往地里跑。這個場景是那個時候狼來了最常見的景象。家家防狼，人人打狼，一呼百應，等到人們趕到地里，狼是被打跑了，而面前的景象已是慘不忍睹。外公的曾奶奶已經被狼咬得面目全非，尤其是肚子已經被掏空了。外公的曾爺爺欲哭無淚，恨天恨地恨自己，恨自己丟下媳婦不管，更恨狼崽子壞事做絕。外公曾奶奶最后下葬的時候，肚子里塞的是棉花包枕頭。

外公和狼有過幾次遭遇。早年外公給他姐姐家的菜園子做長工，晚上要睡在草棚里看菜園子。有天晚上，三只狼圍住了草棚。外公趕緊點燃了煙鍋子，狼怕火不敢近前，害得外公吸了一晚上煙不說，中間夾煙絲的空隙，幾次狼都圍了過來，等外公顫抖著手將煙再次點著，狼才又遠遠地蹲著。在黑夜里，狼的眼睛發(fā)出綠瑩瑩的光，外公是個膽大的人，此時此刻也害怕極了，想著真是邪了門了，白天工友還說陪著外公一起睡在草棚里，外公說不用，自己一個人能行，工友還打趣說，你晚上不怕被狼吃了啊，外公說我就不怕狼，要吃也是先吃你這個膽小鬼。

就這樣，在三只狼反反復復、進進退退中，外公硬撐到天麻麻亮，有人來了狼才悻悻而去。這時候，外公已是渾身發(fā)軟、昏昏欲睡。等到第二天晚上，外公說什么也不自己睡了，叫了兩個工友一起睡在草棚。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恐懼，外公睡在了兩個人的中間，三個人互相壯膽就睡著了。沒想到半夜狼又來了，竟然抓傷了外公的鼻子，兩邊睡著的兩個人卻安然無恙。等三人把狼打跑，兩個工友開玩笑說，狼一定是只母狼，看上外公了。從那以后，外公說打死也不睡草棚了，省的狼再惦記。再說了，人比菜值錢，小命沒了，就完蛋啦！

第三個故事是外叔公大戰(zhàn)群狼。外叔公是外公的弟弟，起先這個故事是母親講給我的，后來我又讓外叔公給我又講了好多遍，跟母親講的前后印證不說，外叔公每次講的還都不盡相同，每次都能補充一些遺漏的具體的細節(jié)和他當時的心理變化，讓我對外叔公大戰(zhàn)群狼很是崇拜的同時，也心存疑慮，外叔公是不是講著講著就夸張吹牛了??？比如起先說是六七八只狼，講到最后就是十幾只狼。我喜歡外叔公把狼的數(shù)量越講越多，這樣更能顯出外叔公的臨危不懼和英雄氣概，也更加深了我對外叔公的無比崇拜。

外叔公給人做了上門女婿，人常說，做媳婦難，做上門女婿更難。每每回到自己家，他就不想回去，自己父母、大哥再三催促才磨磨蹭蹭起身。那天，外公說快走快走，天晚小心碰著狼，外叔公賭氣說讓我回那個家還不如被狼吃了呢！這么說著提著馬燈就走了。外公不放心，還送他到了半路的坡下才返回。

沒想到快到坡頂?shù)臅r候，外叔公就遇見了狼。不是一只，是一群，大概有十幾只。為首的頭狼組織狼群將外叔公前后夾擊，蹲在距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十幾雙綠瑩瑩的光齊刷刷對準他，外叔公大汗淋漓不敢動彈。背對著哪群狼都覺著很危險，嚇得只好在原地轉著圈圈兒，把提著的馬燈調到最亮又恐怕煤油堅持不到天亮，忽而調亮，又忽而調暗，狼不知道他耍什么花樣，一亮就后退，一暗就前進，還不時地發(fā)出長嘯，在黑暗寂寞的夜空中尤顯可怕。就這樣一直對峙著。

外叔公心里直后悔自己說過的賭氣話，這時候也顧不得害怕了，“心里發(fā)毛，汗毛倒豎，斗志昂揚，兩腿發(fā)軟，渾身有勁……”外叔公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形容詞都不一樣，總之，他把人類能表達的所有感覺都說了。我有時候還把自己新學的成語說出來，比如兩股戰(zhàn)戰(zhàn)、毛骨悚然、大汗淋漓啦，問問外叔公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外叔公也會連聲說有有。

對峙到半夜，外叔公的困意上來了，雙眼皮直打架，他體會到了站著也能睡著的感覺。于是他就蹲下來，剛蹲下，頭狼的一聲嚎叫，狼群就又上來了，嚇得他睡意全無，趕緊站起來繼續(xù)轉著圈圈兒。這是一個怎樣的景象啊，狼群蹲著圍了一圈兒，外叔公在中間不停地打轉轉，如果不是太危險，與狼共舞的場面該是多么刺激和有趣啊！

這時候，外叔公多么盼望能有人來救他??！他幻想了自己的家人會有心理感應來解救他，甚至想象自己從沒有做過虧心事，老天爺會下凡解救他。這么想著，他的膽子大起來，放開喉嚨吼起了秦腔，說不準能把人喊來把狼喊跑呢！沒想到這一招還真管用，人盡管沒喊來，狼群卻一陣騷動，整體往后挪了又挪。外叔公哪里想到這一吼，卻不敢再停下來，一停下狼就試探性地又往前挪了。外叔公搜腸刮肚地把他會唱的秦腔唱了一遍又一遍，嗓子吼啞了，最后都快出不來聲了。

外叔公說那一夜是他一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一夜。等到東方開始發(fā)白，有幾只狼慢慢地開始撤退了。外叔公開始把馬燈調到最亮，嘴里開始大聲喊著快走快走，興許是狼也累了，頭狼開始撤退了，剩下的狼猶猶豫豫地也慢慢后退，直到最后一只狼慢慢站起來，轉身后又回頭看看外叔公，外叔公已經不再害怕，跺著腳開始扯著喊破鑼的嗓子大喊快走快走，那只狼才一溜煙兒跑了。直到狼影消失了半天，外叔公已經僵硬的雙腿才軟了下來，一下子癱倒在地。

回到家的外叔公在家睡了幾天才緩過勁來。據說，外叔公起來以后就變了樣，不再抱怨上門女婿難當，也不再老往娘家跑了，而是踏踏實實地過起了日子，他的勤勞能干、熱情開朗，影響了周圍的好多人，尤其是他的退狼故事被口口相傳，人人皆知，并且津津樂道。從此以后，外叔公的秦腔唱得極為好聽，我戲謔外叔公說有狼嘯伴奏和陪練，秦腔里都有了狼嘯的味道。每每這時候，外叔公都會大笑著轉著圈兒追打我，碎女子，敢說你爺爺唱秦腔像狼嚎？

生活在有狼出沒的地方，聽著狼故事長大的我，對狼的印象只停留在大人的描述中，直到我遇見了狼。

我八歲那年的一天，比我只大兩歲的小姨和我剛剛學會騎自行車，就偷偷把車騎出來，按我的提議，從外婆家往我家騎，然后再返回。外婆家和我家隔了一個村子，大概有三四里路。我們倆說好我先帶著小姨騎到我家，小姨再帶著我返回。就這樣，我先騎著車七扭八歪帶著小姨上路了。

那時候村里還沒有幾戶人家有自行車，自行車就是稀罕物。這是一輛二八的永久牌自行車，我和小姨坐在車座上還夠不著腳踏板，就騎在橫梁上。平常大舅都不讓我們碰一下車，害怕我們自己摔了，更害怕把自行車摔壞了。也許那天他忘了給自行車上鎖，我和小姨趁家里沒人，偷偷把車子騎了出來。

剛騎了不到一半路，小姨想騎了，就說我騎得不好，扭扭歪歪的，她坐著都頭暈，一會兒又說我騎得太慢，等回家晚了被大舅發(fā)現(xiàn)要罵的。我不肯，說好的，怎么能變呢！小姨盡管不再吭氣，但是也很不高興。又騎了一會兒，小姨忽然跳下了車，一手抓住后座，一手抓住我的后背衣服，說，快快，快下來，一條狗跟著咱，你又騎得慢，快被追上了。怕狗的我趕忙跳下車子，往后一看，小姨沒哄我，還真有一條狗。小姨雙手扶著車把，跳上車子就騎走了，還說，快快，你跑快點跳上車。我緊追了幾步，趕忙跳上車子，緊緊抓住小姨的衣服，也不敢回頭看那只狗，生怕它咬到我。小姨果然騎得比我快多了，一會兒就把狗甩開了好遠。我這才回過頭，看狗離我們有多遠。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狗的尾巴很長很長，在地上拖著。我給小姨說會不會是只狼呀？怎么拖著長尾巴?。⌒∫掏罂戳艘谎?，說，我的媽呀，綠眼睛、長尾巴、麻稈腿，真是狼呀！說著就開始拼命地蹬車子。一聽是狼，我渾身發(fā)抖，緊緊抱住小姨的腰，聲音也變了，拼命喊著快快快，怎么大白天也有狼呀！小姨拼命地蹬啊蹬，很快就到了村口。

我家門前有一個陡坡，平常單人自行車也騎不上去，那天小姨居然帶著我騎上去了。等到我倆氣喘吁吁到家門口，趕緊把大門關緊，又搬了個小桌子頂住了門，緊接著又鉆進了屋子把門關緊，仰面躺在炕上大口喘氣。一會兒，我倆都笑了，小姨說你喘什么氣呀，我?guī)е悴爬勰?！我說嚇得都快尿褲子了，早知道你騎這么快，我就敢回頭多看幾眼狼呢！我問小姨，你剛才咋一下子還帶著我就騎上坡了呀？小姨得意地說不知道哪來那么大勁哈！自然地，那天我倆寧愿等著挨罵，也沒敢再騎車返回外婆家，直到我大舅趕著騾子車找到我們家。

等說了事情原委，大舅不相信，說我們遇上的一定是狗，等到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大舅說，看你們還敢私自騎車出來不，狼都要咬你們。小姨敢頂撞大舅，說要不是自行車快，我倆就被狼吃了，同時不忘炫耀她一口氣騎車上陡坡的壯舉。后來，我跟小姨又試驗騎了好多次上坡，別說帶人了，就連單人騎車，也再沒能騎上去過。

小時候憎恨萬惡的狼，盼著狼被打完、打光，想著沒有狼的世界該多么美好?。‖F(xiàn)在真的沒有了狼或者狼很少見了，反倒成了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的一個例證。原來狼也是自然環(huán)境的一部分啊，狼的消失如同恐龍消失，帶給生物學家的不僅僅是惴惴不安，還有地球毀滅的擔憂呢！同樣的，人們就不該難于理解，為什么山林里一只真真假假的華南虎，會引起那么大的社會反響了。

看過的一本紀實體小說《狼圖騰》，徹底顛覆了我對狼的憎惡和恐懼，帶給我思想上不小的震撼，那些蒙古草原上的狼竟然感覺有了親近感：每一次偵察、布陣、伏擊、奇襲的戰(zhàn)術；狼對氣象、地形的利用；狼族中的友愛親情；狼與草原萬物的關系；小狼艱難圖騰成長過程——竟然能夠升華為狼圖騰文化，讓我真是大開了眼界。細想起來，正因為有了狼，小時候的生活才豐富多彩，有打狼的振奮、有見狼的恐懼、有聽故事的有趣嗎？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