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治

呂豪

一、背景

“天地國親師，仁義信禮智。十字立心中，堂堂做君子?！边@是由鳳凰衛(wèi)視資深媒體人、文化學者兼北京鳳凰嶺書院院長王魯湘先生撰寫的院訓，從中可以感受到該書院所承載的文化理想及辦學理念。

眼下，隨著傳統(tǒng)價值的回歸，立足鄉(xiāng)土、興辦書院悄然成為一種文化產(chǎn)業(yè)模態(tài)。譬如鳳凰嶺書院：由國家畫院、海淀區(qū)政府支持，業(yè)界知名人士聯(lián)合發(fā)起，采用傳統(tǒng)學術架構，將專業(yè)學科（書畫學）統(tǒng)合其他國學門類（經(jīng)學、史學、文字學乃至詩詞、中醫(yī)、樂律、太極等）作為課程體系，并由專家（專業(yè)行內知名者）定期授課......可以說，優(yōu)厚的資源和條件為北京鳳凰嶺書院實現(xiàn)“培育技法精熟、趣味醇正的‘學者型書畫家”之目標奠定了基礎。

然而，真正令鳳凰嶺書院聲名大噪的卻非上述緣由，而是一組在該院名師助教班開學禮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照片中，眾多書畫家身著長衫，面向來場貴賓及業(yè)界前輩行拜師之禮，“學人”跪拜奉茶與“導師”們端坐受禮的情景更是對照鮮明。這組照片一經(jīng)上傳網(wǎng)路，多方議論旋即而至。以斥責為主，“封建黑幫”、“奴才皇帝”、“丑陋無恥”、“喪失人格”等字眼甚囂塵上，而“楊曉陽”、“國家畫院”、“藝術界”連同“傳統(tǒng)文化”一齊成了這場“跪拜門” 事件中的關注焦點。

且不糾纏“畫家跪拜門”的動機為何，但就該事件的“發(fā)酵”過程而言，我們不難看出其中的大致思路。對該問題的深入分析將于后文敘及。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思路”不止涉及“跪拜門”的當事方或可能存在的幕后推手。它也折射出一般民眾對待這一事件的看法和心態(tài)，甚至中國當代文化藝術（界）的成長邏輯。

眼下，隨著傳統(tǒng)價值的回歸以及接二連三的文藝利好消息，似乎給近些年表現(xiàn)欠佳的文藝界帶來了新的啟示。一面是文化政策的福音，一面是“反腐”帶來的快意，這樣的環(huán)境仿佛也注定了“畫家跪拜門事件”（2014/10/28） 會成為繼十二屆全國美展（2014/8/24），文藝工作者座談會（2014/10/15）后，文藝圈內熱議的話題。

二、從跪拜禮說起

中華素有禮儀之邦的嘉譽，“禮”也是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門徑。錢穆先生說過，中國文化歸根結底是一個“禮”字。它不僅是中國人生命情理在生活中的體現(xiàn)，也是社會結構、政治組織賴以維系的根本。

“禮”并非源自何人或哪部經(jīng)典，而是經(jīng)過長期行用，逐漸因襲、完善而至確立。其如宋代學者朱熹所說：“《儀禮》不是古人預作一書如此，初間只是以義起，漸漸相襲，行得好，只管巧，至于情文，極細密、周致處，圣人見此意思好，故錄以成書?！?作為沿用時間最長，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種傳統(tǒng)禮節(jié)，跪拜禮大抵隨著人類步入文明社會之初就已存在，歷經(jīng)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直至今日也未盡絕。所謂“兩膝著地，以尻著踵而稍安者為坐，伸腰及股而勢危者為跪，因跪而益致其恭，以頭著地為拜。” 可見，對于習慣席地而坐的古人來說，由“坐”而“跪”及“拜”，是一套連續(xù)動作，也主要出于方便。誠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方便”逐漸衍化成儀制，進而具備了身心規(guī)訓、鞏固社會秩序等效力。但，和眾多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一樣，跪拜禮既屬人文，亦關乎個體天性，情到濃時便應運自發(fā)，因而就跪拜本身而言，這一動作雖有以卑奉尊的象征意義，倒也無可厚非。

當然，筆者并非要替所謂的“吃人禮教”沉冤洗雪。今人言及跪拜，之所以容易遷想人格、國族的是非榮辱，立下道德判斷，大致有如下兩方面原因。

第一，跪拜禮自身即存在供人置喙的“破綻”。前文已指出，跪拜是一種帶有象征意喻的肢體語言。隨著社會發(fā)展，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等級秩序日益森嚴，各種禮節(jié)也日趨繁復、規(guī)范。僅跪拜一節(jié)就有“九拜”之辨 ，且每一環(huán)節(jié)又自有含義。正如清代學者顧炎武所言：“古人席地而坐，引身而起，則為長跪；首至手則為拜手；手至地則為拜；首至地則為稽首。此禮之等也。君父之尊必用稽首。拜而后稽首，此禮之漸也。必以稽首終，此禮之成也?！?其中，“等”、“漸”、“成”、“必”等字不僅襯托出古代禮法的精微，更顯示了禮制對于行禮者要求的謹嚴。久而久之，人們對于這種禮節(jié)，由習慣而厭惡，再到反對乃至主張廢黜也就成了一種必然。

第二，禮（制）作為中國文化的獨特創(chuàng)建，它將舊時社會的組織形式，政治思想乃至生活倫理聯(lián)為一體。不可否認，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一直延續(xù)至今，猶未斷絕，“禮”所起到的作用至關重要。然而，這種把“天下”興亡與百姓身家命運凝為一體的文化思想或制度，雖有利于鞏固文化認同，維系社會統(tǒng)治，卻也容易召喚出一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潛在心理。這其中就包含有所謂的民族主義。換言之，當處在家國富強，生活殷實的歷史發(fā)展時期，人民多會以正面情緒看待禮儀制度；但當“天下”被證實不復為一家，國家、民族頻遭外力挑戰(zhàn)乃至內憂外患時，諸多禮法典制的負面效應便會被放大。于是，隨著內外交困程度的加深，人民對待禮制及其相關思想文化、社會經(jīng)濟等的心態(tài)和情感（立場）則更易出現(xiàn)波動，進而傾于極端、盲昧。

例如，1792年，時值乾隆皇帝壽辰，以馬戛爾尼為代表的英國使團來訪祝壽。本來，這應是一次有關中英貿(mào)易文化交流的外交活動，但因英使拒行“三拜九叩”的覲見禮儀而令雙方產(chǎn)生分歧，終致不歡而散。 據(jù)事后記載，當時清人，尤其清廷官僚對此雖多悻悻于心，但還是認為這是一種威儀的展現(xiàn)。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這一情形已全然不同。非但列國公使無需跪拜，如高鳳謙、譚嗣同、梁啟超等人也主動勸廢跪拜禮，并認為跪拜“損國威，挫民氣”，中國如不將之變除，則“自主之權斷難一朝而復也”。 籍此，聯(lián)想當今日本人尚還保留的傳統(tǒng)儀俗 ，跪拜究竟于“國威”、“民氣”有何損益，恐怕難以廓清。但是，將跪拜禮的廢除與“中國自主之權”能否“一朝而復”結成因果，則實在流于偏頗。

回顧歷史，就跪拜禮自身的宿命而言，其在民國元年（1912）正式告終。當時，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廢止跪拜制度的方法上也頗為講究：只規(guī)定官員之間、官員和民眾之間不行跪拜，對民眾在私人場合則不加干涉。嚴格來講，這種“上緊下寬”的策略，一方面，使得作為公共禮儀的跪拜禮“壽終正寢”；另一方面，也給跪拜禮的“江湖化”保留了余地。但無論如何，所謂“改革舊俗，保障民權”。 民主，從不使民眾下跪開始，的確成了一個不爭的事實。而此事實的促成，也確系如高鳳謙、譚嗣同一樣的革命志士為實現(xiàn)政治理想作出的努力和犧牲。盡管，高、譚等人關于跪拜禮的態(tài)度或有偏激，但那是政治，除了理性，同樣需要有激情！

綜上可知，對“畫家跪拜門”而言，“跪拜”并不應是這一事件真正的癥結所在。它至多好比附骨之疽。那么，這場“跪拜門”事件的癥結究竟是什么？它又為何亟待我們深徹反思？

三、析解“跪拜門”

為了減少耽溺于文本辨詰，不妨先對此次畫家集體跪拜事件進行簡要的語義網(wǎng)分析。

根據(jù)網(wǎng)絡輿情學的觀點，當民眾針對某個公共事件發(fā)表意見時，會產(chǎn)生一系列承載著信息生產(chǎn)者自身價值判斷的有機載體。這些載體由于頻次或數(shù)量的疊加，進而會以關鍵詞的形式集中呈顯在公共話語空間。然后，對關鍵詞依照一定標準（如詞性、詞義等）進行區(qū)分，則有利于了解該事件的問題所在。

結合上圖：“楊曉陽”、“王魯湘”、“文藝官僚”、“藝術家”等系人名或身份，亦即該事件的關涉自然人主體；其中，“國家畫院”、“鳳凰嶺書院”、“中國美協(xié)”等為組織或機構名，即代表與“跪拜門事件”相關的公權力機關；而“丑陋”、“羞恥”、“悲哀”、“封建”、“媚俗”、“奇葩”等均系形容詞，即指大眾對該事件的價值判斷，由此可進一步推論社會民眾及業(yè)界對此抱持的心理狀態(tài)；再如“批判”、“謾罵”、“揭露”、“表演”、“質疑”、“誹謗”等為動詞，反映出大眾對于該事件所采取的“行為邏輯”。此外，“跪拜”、“傳統(tǒng)文化”、“文藝界”、“領導”、“權力”“道德”、“禮儀”等關鍵詞則是代表畫家集體跪拜事件的關注焦點。

由此可知，“畫家跪拜門”對社會公眾普遍造成了負面影響。 總體而言，圍繞該事件的非議集中體現(xiàn)在“權力”、“道德”、“文化”等層面。可見大家對于健全文藝生態(tài)的期望和訴求。作為本次事件的焦點，國家畫院院長楊曉陽以及混亂、墮落的文藝界風氣尤為文藝相關人士所詬病。在眾多文藝專業(yè)人士看來，以中國美協(xié)、國家畫院為代表的官方文藝組織機構已經(jīng)形同庸腐的代名詞，而跪拜文藝官僚的舉措幾乎有逾底線。除了少數(shù)辯護者，大部分業(yè)內人士都認為“跪拜門”不僅是對“道德人格”、“文藝精神”的背棄，也是當前文藝現(xiàn)狀的真實剪影。其中，國家部門領導及文藝界名流列席鳳凰嶺書院開學禮的現(xiàn)象也格外引人“共鳴”。

與圈內人士的激烈反應相比，非專業(yè)人士對于該事件的反應則顯得消極而冷漠，尤其在在“領導”、“道德”、“品格”等話題上沒有像圈內人那樣的“熱烈”。誠然，個中原因可能包括非專業(yè)人士沒有對“畫家跪拜門”投以足夠的熱情；但從另一個側面也揭示出一個問題：“文化政治”和藝術為何會有這樣“親密”的關系，它甚至在相當程度上宰制了專業(yè)人士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與思考的方向。

正如“跪拜門事件”的諸多焦點中，“國家畫院”、“中國美協(xié)”等官方文藝組織機構及領導格外引人“關照”。例如“美術家協(xié)會”，這個成立于1950年的群眾性藝術組織，在過去六十余年里一直和“新中國”的發(fā)展步調保持著高度一致。批評家呂澎在《博弈與革命：當代藝術與政治問題的部分歷史表象》一文中尖銳地指出，“美協(xié)”即是這樣一個機構：“當黨與政府需要它號召美術工作者宣傳‘新中國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號召美術工作者大鳴大放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帶領美術工作者參加‘反右運動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組織美術工作者批判‘四人幫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帶領美術工作者清除精神污染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告訴美術工作者警惕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當黨與政府需要它告誡美術工作者防止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滲透的時候，它依照要求去工作，如此等等”。 盡管，這樣的創(chuàng)作指導思想促生了諸如“現(xiàn)實主義”、“傷痕美術”、“鄉(xiāng)土現(xiàn)實”等一批藝術流派和優(yōu)秀作品，但那七個“依照”已經(jīng)足夠表明真正的問題所在—長時間的“習慣”已經(jīng)形成一種文化心理慣性，左右了文藝工作者們應世接物，進行創(chuàng)作的根本方式。

四、問題的根源

回到“跪拜門事件”上來，鳳凰嶺書院的眾多書畫家學員跪的究竟是什么？是文藝權貴？是藝術境界？是傳統(tǒng)文化？還是師徒授受而生發(fā)的情誼？恐怕都不盡然?；蛉绫疚拈_始時所說，跪拜一節(jié)，如果是情之所至，志之所忠，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在機制缺位，江湖紛雜的現(xiàn)實下，跪拜的感情還有多醇摯；而那些朝著“跪拜門事件”口誅筆伐、激越陳情者的立場又有多么堅定？

當藝術創(chuàng)作逐漸流于形式，當所謂的哲學話語及教育沖淡了身后的動機，當文藝的精神間雜了過多的行政績效時，藝術和文化本身也已變得可疑。盡管，這種“文化政治”的邏輯似乎可以給藝術注入了不竭的精神動力，它也能將一些“平凡無奇”甚至是粗制濫造的素材通過各種話語“點石成金”，并使之成為頗具隱喻的義理，但，這并不意味著藝術可以約同于政治，可以用相同的邏輯延伸自己，而且還樂此不疲！

在沒有激烈斗爭，也沒有雄闊理想的年代里，“生存”成了唯一的長路！而這既是當代文化與藝術長久以來的生長邏輯，也是“畫家跪拜門事件”的問題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