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世界隱秘與哀愁

羅嶼

世人皆愛熊貓憨態(tài)可掬，卻鮮有人了解，這一珍稀動物在狹窄的生存空間面臨怎樣的艱難與危險。上世紀80年代，中外專家齊聚臥龍共同開展熊貓項目，他們觀察到野生熊貓各種動人的真實生活，也目睹了無知愚氓貪獵熊貓的可怕行徑。多年后，外方代表喬治·夏勒親筆披露往事，講述史無前例的熊貓項目內(nèi)情

1981年3月，四川臥龍，深山里仍有未融的積雪，山坡上卻有一株櫻草花兀自盛開，中國人稱它迎春花。

“大熊貓！大熊貓！”一陣急促的叫聲，打破初春深山的寧靜。

對美國生物學家喬治·夏勒而言，這聲音，和燦爛的迎春花一樣，此時都代表著某種希望。

上世紀80年代，夏勒以特聘專家身份，參與了世界自然基金會與中國政府合作的針對大熊貓保護的熊貓項目，自1980年開始，中外專家齊聚臥龍進行熊貓研究。

開始的幾個月，雖苦苦追索，項目組卻始終無法得見熊貓真容，而這個春光乍現(xiàn)的3月，一聲發(fā)現(xiàn)熊貓的驚呼，似乎也預(yù)示了項目春天的來臨。這只讓所有工作人員興奮不已的雌體熊貓，此后被取名珍珍，正是取珍貴、珍珠、珍寶之意。

多年后，作為史無前例的熊貓項目外方代表，夏勒以科學家和參與者立場親筆披露往事，講述項目內(nèi)情以及他所觀察到的熊貓各種動人的真實生活。最終完成的《最后的熊貓》一書，曾于1998年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在內(nèi)地推出簡體中文版，201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重啟該書出版，責編遍訪當年熊貓項目參與者，最終請到夏勒的最佳中國搭檔、被譽為我國“熊貓教父”的胡錦矗教授對全書進行校訂并作序。2015年4月，《最后的熊貓》新版推出。

野外沒有浪漫

數(shù)百萬年前，人類的演化尚未完成時，熊貓就生存于地球，它們是生存競爭中的成功者，比起很多其他在冰河時代大變動中消失的大型哺乳動物都生存得久。

中國曾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立了第一批自然保護區(qū)，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為保護熊貓而設(shè)立，臥龍便是其中之一。1978年初春，早年曾到臥龍開展過全國首次野生大熊貓資源調(diào)查的胡錦矗，踏著竹林里還未融化的積雪，在海拔2500多米的牛頭山腹地，建立了“五一棚”研究基地，以此作為野生大熊貓觀察站。

1980年5月，夏勒第一次來到臥龍自然保護區(qū)，同年12月，他和胡錦矗等人，以“五一棚”為營地，正式投身熊貓項目。

中外專家最初的工作，更多是圍繞搜集資訊展開，而他們所做的事情，聽起來有些單調(diào)甚至乏味，比如要撿拾、分析沿路所見的熊貓糞便。

但工作人員卻樂在其中，因為借此工作，可以了解一些熊貓的秘密。

夏勒記得，自己進山第一天，就碰到了熊貓糞便。那是淺綠色的錐形物體，六英寸長，兩英寸寬，里面有未消化的竹屑，排列得整整齊齊，被黏液膠合在一起，聞起來有新修剪竹枝的甜美香氣?！拔覀兠總€月至少要搜集三十個糞便，把它們曬干，葉與莖分開，然后秤每個部分的重量，以確定熊貓是否在不同季節(jié)偏好竹子的不同部位?！?/p>

除研究糞便，工作人員還要計算各種類型竹莖的數(shù)量，測量殘留竹樁和被丟棄枝葉的長度，以此大致確定有多少竹莖被吃掉。

但熊貓始終難得一見。夏勒整日在外搜索，往往傍晚回到營地，衣服濕透，全身發(fā)冷，膝蓋疼痛，但以期記錄熊貓行蹤的筆記本卻空白一片。

電視和雜志報道總讓人以為，野外生物學家的生活充滿刺激，與鯨嬉戲，與猿為友，然而事實卻是，他們是在塵土、風霜、雨雪中過著苦行僧般自甘寂寞的生活。剛到臥龍時，夏勒看到中方工作人員野外作業(yè)，打著厚實的羊毛綁腿，用來防水防寒，腳上卻只穿單薄的球鞋.他在心里記下，要設(shè)法替他們爭取到靴子。

雖未見熊貓，夏勒他們卻意外找到了一個干燥而安全的熊貓育嬰房。它位于巖石的裂洞中，里面有用針葉、杜鵑等搭成的窩。窩里還鋪著從木頭上咬下來的碎木屑。多年前，曾有一頭雌體在這兒撫育她的寶寶，陪伴她的寶寶度過生命最初、最重要的幾個星期。

夏勒興趣盎然地記下——原來熊貓也會筑巢。

在尋找熊貓的過程中，有一天，夏勒他們通過方子棚山谷，在高原邊緣通往另一個較低的山谷處，注意到有人用枯枝圍成一道粗糙的籬笆。這是盜獵者搞的把戲。

沿著籬笆，他們很快找到獵套——繩索一端綁在一株傾斜的小樹上，另一端做成一個套環(huán)。動物要等套環(huán)套上脖子，才會察覺危險。它在驚慌之下，會往前沖而不是向后退，激烈的掙扎中，套環(huán)會把它的脖子愈扣愈緊，卡入肉中，直到慢慢窒息死亡。

胡錦矗告訴夏勒，盜獵者的目標以麝香鹿為主，因為雄麝腹部的麝香腺，是一味昂貴而重要的中藥材。

那天，夏勒他們沒收了八組獵套，根據(jù)現(xiàn)場觀察，他們認為一頭熊貓曾闖過籬笆，距一個獵套僅數(shù)英尺之遙。胡錦矗把獵套送到總部，夏勒本希望他會對保護區(qū)存在這種東西，提出嚴重抗議?！翱墒俏野l(fā)現(xiàn)，歲月教會他一套重要的求生技巧，在沉默屈服中受苦，寧可視若無睹，不要擅自抗議?！?/p>

但多年后回首往事，夏勒仍將胡錦矗視為自己在熊貓項目中難得的同行者。他說自己佩服胡錦矗對田野工作的投入。“我在中國遇到的生物學家，大多年滿五十歲就在心理上宣告退休，一心一意保護既得的地位，避免被年輕人奪走，盡量不引人注目，等著領(lǐng)退休金。胡錦矗是個令人驚喜的例外。”

大熊貓并不缺乏在野外繁衍生息的能力

到達“五一棚”一個月后，也就是1月中旬，夏勒內(nèi)心焦慮。在采集竹子樣本、研究熊貓進食習慣等方面，工作還算順利。而他們必須在4月前活捉一批熊貓，為它們佩戴上以供監(jiān)測其活動的無線電頸圈，不能再晚，否則會影響它們的交配活動。

4個捕籠、十幾個用于捕捉熊貓但不至于對其造成傷害的特制腳套均已做好，只等熊貓經(jīng)過，接受籠中食物誘惑。好幾次，熊貓曾忍不住走到距捕籠非常近的地方。有一次，一只半成年的熊貓一直往繩圈捕籠走去，但不久腳印就轉(zhuǎn)向一個陡坡遠去。還有一次，一只熊貓在一個捕籠旁繞圈子，受里面的肉餌吸引，但因為一只黃鼠狼先觸動了機關(guān)，門關(guān)上，使它不得其門而入。

夏勒他們一天比一天加緊查看，但捕籠始終空著。

直到3月，他們終于等來了最初的兩只熊貓，其中之一便是珍珍。根據(jù)珍珍泛黃的犬齒，工作人員判斷它已入中年。而另外一頭熊貓，和幾乎塞滿整個籠子的珍珍相比，是個小個頭。此后，這只大約兩歲半的雄體熊貓在胡錦矗的建議下，取名“龍龍”。既和臥龍保護區(qū)有關(guān)，還有龍生九子，每子各有所好之意，有好煙、好水、好險，好食，好斗，其中一個龍子就像熊貓，是個隱士。

此后，通過龍龍、珍珍身上的無線電頸圈，工作人員可以不分日夜監(jiān)聽它們的位置和活動。他們發(fā)現(xiàn)，龍龍一直待在轉(zhuǎn)徑溝，珍珍則在山上跑來跑去，遠至二道坪，工作人員在那兒也設(shè)有一個木制捕籠。戴上頸圈一周后，它闖進了那個捕籠；放出來后，它曲曲折折回到山上，又進了第一次被抓的那個捕籠。

或許，珍珍是為捕籠中的誘餌而來。

“它在籠子里緊張而不快地瞪著我，一開門，就立刻怒氣沖沖地跑掉了。第二天，它又坐在二道坪的捕籠里。它顯然憑嗅覺就知道什么是好東西，而且決心做這筆買賣——用些許緊張和不適，交換一頓好飯?！毕睦照f，他雖然佩服珍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的速度，但無法接受它的務(wù)實作風，因為這會妨礙他們抓到其他熊貓的機會。

作為野生動物學家，夏勒曾有很多次在不尋常狀況下與動物遭遇的經(jīng)驗——一只好奇的母猩猩爬到樹上，跟他坐同一根樹枝；一頭雪豹在大風的夜晚看守獵物，無視他在旁邊休息；印度中部的密林里，一頭雌虎與他不期而遇，他在伸手可觸的距離，直視它金色的眼睛。

至于珍珍，夏勒則近距離目睹了它的戀愛，珍珍和伴侶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讓人類一窺野生熊貓的私生活——雄體會大聲叫喚，有時趴在高高的樹上叫，他的情歌昭示他存在，且已準備好交配。有興趣的雌體可以循聲而去。珍珍一直在雄體身邊逗留，但直到一切準備好才和它在一起，這樣的行為可以確保良好的關(guān)系，與圈養(yǎng)熊貓突如其來的拉郎配截然不同。

正是借此觀察，也粉碎了關(guān)于熊貓積年累月的謬傳——比如，大熊貓已經(jīng)走到了進化的盡頭，發(fā)情期雌性熊貓卵泡閉鎖，雄性大熊貓精液稀少缺乏性欲，都是熊貓繁殖能力低下將被淘汰的表現(xiàn)；比如，只有通過人工圈養(yǎng)或克隆的方法，才能讓熊貓在人類關(guān)懷下延續(xù)下去……正是珍珍的愛情故事，讓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大熊貓并不缺乏在野外繁衍生息的能力。或許，只要沒有天災(zāi)人禍，它們就能遵循幾百萬年來的生存法則繼續(xù)繁衍生息下去。

是什么造成大熊貓死亡的悲??？

天災(zāi)人禍又是什么？

上世紀80年代，轟動全國乃至世界的竹子開花事件曾被認為是“天亡熊貓”的證據(jù)。

1983年春節(jié)，夏勒他們在對熊貓棲息地進行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位于臥龍西南的寶興縣，箭竹已開始大規(guī)模開花，這是大約四十五年一度的周期性事件。開花以后，竹子會在幾個月內(nèi)集體死亡，重新從種子生長。由于箭竹是熊貓偏好的食物，這種竹子死亡會在熊貓的世界造成饑荒。夏勒意識到，竹子死亡可能不限寶興一地，果然，他回到臥龍就發(fā)現(xiàn)，那兒的竹子也都在開花。

但通過工作人員對竹子的監(jiān)測，他們認為臥龍的熊貓還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因為那里既有不少未開花的箭竹，在海拔較低處還有其他種類的竹子，可供熊貓作替換性食物來源。

事實確也如此。根據(jù)監(jiān)測，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臥龍的熊貓還是和過去一樣生活。它們待在有箭竹的地方，春天吃筍、夏天吃葉、冬天兼吃老筍和葉。日常活動時間表毫無變化。

但媒體當年發(fā)出的聲音，卻遠沒有如此“樂觀”。強調(diào)熊貓災(zāi)難的新聞標題不斷見報。而在夏勒看來，很多報道有悖事實。

他記得當年有報道稱，中國野生工作人員抓到一頭挨餓的老年大熊貓，把它安頓在熊貓農(nóng)場，希望養(yǎng)胖一點。這頭熊貓年約十八歲，取名樺樺……

樺樺其實是一頭供夏勒他們研究的熊貓，在竹林茂盛的地區(qū)被捕獲，當時十分健康。

“我1985年離開熊貓計劃，距竹子開花已兩年，但臥龍剩余的箭竹都還沒有死……援救小隊沒有找到一頭挨餓的熊貓，村民也不曾因報告有熊貓落難而領(lǐng)到獎金（當年為救援熊貓，政府規(guī)定凡發(fā)現(xiàn)饑餓的熊貓并帶救援隊前去解救的村民，可以領(lǐng)到相當于一百美元的獎金）……”在夏勒看來，當年的竹子開花只是局部性危機?！暗绻笠?guī)模的救援作業(yè)，把熊貓生存未受威脅的地區(qū)也包括在內(nèi)，對它們其實是弊多于利?！?/p>

于是，很多人在唱著“竹子開花嘍喂，咪咪躺在媽媽的懷里數(shù)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時，其實并不了解，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大熊貓死亡的悲劇。

但熊貓項目的工作人員卻清楚，很大程度，是盜獵者的獵套。

1983年1月的一天，人未在臥龍的夏勒得到消息，熊貓憨憨被殺。

憨憨是既龍龍、珍珍后，項目組陸續(xù)捕到的監(jiān)測對象之一。在被裝上頸圈后一年，它被盜獵者網(wǎng)子纏住咽喉，慢慢窒息而死。盜獵者發(fā)現(xiàn)它的尸首后，剝下它的皮、剩下它的肉，把皮和肉藏在山谷中的家里。根據(jù)推算，憨憨被害時，應(yīng)當剛剛產(chǎn)子，失去母親的小熊貓還小到不能獨立求生。憨憨死亡的地點，夏勒在前兩個冬季都發(fā)現(xiàn)有人設(shè)陷阱。他始終無法接受，保護區(qū)里的動物也會遭人盜獵，于是曾不止一次請求對保護區(qū)內(nèi)盜獵和盜伐林木嚴加管制。

然而，憨憨卻并非死于盜獵者手中的孤例。夏勒認為，他們另一觀測對象寧寧，同樣遭此厄運。寧寧的無線電訊號是在某天忽然消失的，而無線電設(shè)備幾乎不會突兀發(fā)生故障?！拔掖_信寧寧也死在獵套里。盜獵者可能在除下頸圈埋藏時，無意間割斷了里面的天線，使發(fā)射距離大幅縮減?！?/p>

如果說，憨憨的死，帶給夏勒的是一種知性的痛苦，畢竟他不曾親眼得見它是多么脆弱無助，那么憨憨死后不久的4月8日，當他真真切切面對一只熊貓死亡的悲劇時，那種震驚與沖擊，幾乎無以言表。

當日，夏勒在憨憨生前活動的區(qū)域，研究伐木造成的損害。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一抹白色的熊貓背影，他閃到一側(cè)，希望看得更清楚，可這頭熊貓靜止得異乎尋常。

走近，他發(fā)現(xiàn)，它死了，脖子卡在網(wǎng)里。而在垂死的痛苦中，它咬斷了自己的舌尖。

和憨憨一樣，這只熊貓同樣生產(chǎn)不久，它鼓脹的乳頭溢滿乳汁。森林中的某處，又多了一個再也盼不回母親的孩子。

為了強調(diào)憨憨之死的重要，四川人民高等法院于4月22日，移庭臥龍審問盜獵案。本想用獵套捕麝香鹿、野豬的被告人冷志中當庭表示，當他發(fā)現(xiàn)是熊貓被勒死后，想將此事瞞下，于是用刀切下腳，然后把身體剖開，拿出內(nèi)臟。他把這些都藏在林子里，最后把皮和肉帶走了。

法官問： “你把肉怎么辦了？”

冷志中答：“帶回家，老婆用蘿卜燉它，我們吃了一些。味道不好。所以我們就拿它喂豬了。”

最終，冷志中被判有期徒刑2年。

種下“善”的種子

在夏勒關(guān)于熊貓項目的回憶中，并不回避與中方工作人員觀念與理念上的沖突。

合作之初，中方希望世界自然基金會履行協(xié)議，成立研究中心。而外方代表則認為，重點應(yīng)放在田野工作。在他們看來，人工飼養(yǎng)的目標是釋放熊貓回到大自然，或送往動物園，使人不需要再捕捉野生熊貓。而這項合作計劃的最終目標是，真正確保熊貓自由地在野外繼續(xù)生存。

這種理念沖突，在項目推進中，也會因具體事件的出現(xiàn)而越發(fā)突顯。

1983年，夏勒與胡錦矗曾離開臥龍，待在其他熊貓保護區(qū)。1984年初，夏勒聽到消息，1月4日“五一棚”人員為一頭雌熊貓佩戴頸圈，為它取名貝貝，現(xiàn)在它被養(yǎng)在營地，并將在那里自由出入視作尋常。

貝貝會在營地廚房爬上碗櫥，攫取重達二十五磅懸在梁上的豬肉，也常倚著一堆柔軟的竹子標本休息。它每天至少來營地一次，吞下滿滿一盆粥，并攫食一切找得到的東西。廚子要等到天亮才敢做早飯，因為害怕遇見它在廚房里偷饅頭或肉。工作人員出巡時必須鬼鬼祟祟，提高警覺，因為貝貝隨時可能出現(xiàn)索討食物；他們甚至攜帶小段甘蔗，以防萬一它攻擊時，可以討它歡心……

中方一些工作人員或許并不覺得，豢養(yǎng)一只野生熊貓有何不妥，但夏勒堅持認為，貝貝必須盡快離開營區(qū)。在給中方領(lǐng)導(dǎo)的信中，他表示：當野生熊貓被訓練成以攻擊為方法索討食物，便極具危險性。另外，它對“五一棚”的研究工作構(gòu)成干擾，工作人員花在喂貝貝上的時間比工作還多。加之有太多游客、新聞記者及其他人專程來看貝貝，“五一棚”已經(jīng)從研究營變質(zhì)為觀光營。

夏勒提出的方法很簡單——不再喂它，把它趕走。

這一做法看似“殘忍”，但夏勒自有理由，“評估行為的標準只有一個——怎么做對熊貓最好?！痹谒磥?，當熊貓從感人神秘的動物變作乞丐，那只有用可悲形容。

之后的故事是，貝貝一度被送到研究中心，在夏勒力爭之下，經(jīng)多次會議討論，終重回野外。

而此前，根據(jù)貝貝的牙齒特征，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貝貝其實就是珍珍。它之所以被捕時沒有佩戴項圈，是因為之前的頸圈已被它抓脫下來。

1985年4月18日，珍珍在距“五一棚”不遠的地方因衰老自然死亡。它至少活了13年。

自項目開始后，夏勒他們曾追蹤過的熊貓，憨憨、寧寧、威威、貔貔已陸續(xù)死亡，此時輪到了珍珍。

珍珍不僅是夏勒最難忘的一只熊貓，在他心中，它甚至可視作此次熊貓項目的象征。他說，他會永遠記得它的堅持和勇氣，它充滿困頓的生活提出一個訊息——熊貓有希望獲勝。

即便心懷希望，1985年，夏勒仍是帶著遺憾、憂慮甚至一絲“絕望”離開了熊貓項目。

夏勒的悲觀，也與當年中國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有關(guān)——熊貓項目開啟時，中國剛剛從一場長達10年的浩劫中走出，人們長期被灌輸?shù)睦砟钸€是“向自然進軍”。但不可忽略的是，此次熊貓項目也在潛移默化間，在自然保護、動物保護方面，播下了“善”的種子——隨著中國社會發(fā)展，大熊貓保護事業(yè)也得到長足發(fā)展。正如胡錦矗在新版《最后的熊貓》序文中所說：“野生大熊貓種群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80年代的衰退之后，到21世紀初已達約一千六百只，目前估計已近兩千只……當代大熊貓仍保留著較高的遺傳多樣性和進化能力?！绷硗?，上世紀80年代的熊貓項目，也影響訓練了一部分中國科學家與技術(shù)人員，他們共同為中國的野生動物保護做了開創(chuàng)性工作，也為國內(nèi)環(huán)境倫理觀的進步打下基礎(chǔ)。

如今熊貓項目已結(jié)束幾十年，回首往昔，夏勒認為，當年雖有悲觀、憂慮，但至少他們把經(jīng)驗做成記錄，他也希望借此喚醒全人類的慈悲心，鼓勵保護物種的行動。“即使在道德至上的世界里，破壞也不會終止，但至少人類精神經(jīng)過一番洗心革面，我們可以用更高尚的情操看待自然。”

夏勒時常還是會想起珍珍，他永遠記得自己離開“五一棚”那天遇見珍珍的情景，它的突然現(xiàn)身仿佛是一件臨別贈禮——珍珍在距營地不遠的地方，蜷著身體坐在一塊布滿青苔的大巖石上，腦袋低垂，嘴靠在交疊的前臂上。夏勒悄無聲息挨近到距它四十五英尺處，它抬起頭，滿不在乎地看看他，之后轉(zhuǎn)身背對他，斜倚著身子照舊睡它的覺。它無視他存在的態(tài)度中，有一種令人意外的自信，一種強烈的自由感。

幾個小時后，夏勒離開，珍珍的身形在幽暗的竹林中發(fā)出柔和的光輝，最終，像飄飄而落的雪花，融化在森林。

（本文部分內(nèi)容參考喬治·夏勒《最后的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