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律
先民有言:『同能不如獨詣?!挥衷唬骸罕姇蝗绐氋p?!华氃効汕笥诩海氋p罕逢其人。予于畫竹亦然。不趨時流,不干名譽,叢篁一枝,出之靈府,清風(fēng)滿林,惟許白練雀飛來相對也。
這是金農(nóng)畫竹的一段題記,道出其于繪事的態(tài)度和基本心境。此段話移以述張宗祥之書法亦甚貼切。張宗祥生于一八八二年,卒于一九六五年,成長在西學(xué)東漸之風(fēng)日盛的年代,但其志于國學(xué),成就卓著?!毫紟煛⒘祭簟⒘坚t(yī)是張宗祥一生事功的概括?!幌壬鐨q為人師講學(xué)于兩浙師范學(xué)堂、清華學(xué)堂、浙江高等學(xué)堂等處,三十歲后歷任清朝、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教育或地方政府官員,五十歲后始免費行醫(yī)。在他的一生中,書畫只是余事,書法也有著述傳世,集中見于后人為其編匯的《張宗祥書法論叢》一浙江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一,反映了其對于書法極為認真的態(tài)度。就書法成就的高度而言,張宗祥在近現(xiàn)代書家中是比較突出的,但就社會的關(guān)注程度而言,卻是很不夠的,這自然有其自身的因素?!翰悔厱r流,不干名譽』確是張宗祥對于書法的基本態(tài)度,他在這種超然而自由的心境中成就了自身?!邯氃劇恢杏兄浞值睦碛珊蜕钊氲奶剿鳎欢鴧s不是刻意地與他人在形態(tài)上作出反差,這是其所到的書法的境地。
張宗祥自述:『先嚴在日,專致力于《顏家廟》《多寶塔》二碑,蓋承外祖父之訓(xùn)。予三-歲前亦師魯公,兼臨閣帖。三十之后,方易宗北海。』在張宗祥所處的時代,其學(xué)書之路是很特別的。一八八八年,康有為完成《廣藝舟雙楫》稿,倡寫北碑,言:『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xiāng)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tài),構(gòu)字亦緊密非常,豈與晉世皆當(dāng)書之會邪,何其工也?譬江、漢游女之風(fēng)詩,漢、魏兒童之謠諺,自能蘊蓄古雅,有后世學(xué)士所不能為者。故能擇魏世造像記學(xué)之,已自能書矣。』其時學(xué)碑成風(fēng),張宗祥并非視而不見,也曾一度臨寫過《龍門二十品》《張猛龍碑》等,其三十多歲時也有以北碑之意所作的楷書作品。應(yīng)該說張宗祥對于碑與帖的認識是極為開放和辯證的,其言:『自《藝舟雙楫》一書出,碑遂繼帖而興矣。平心論之,帖之弊在輾轉(zhuǎn)摩刻,非寫帖者之弊也。倘有多見墨跡之人,自能辯之。此正與學(xué)北碑者,并其刀刻方棱之處亦皆仿之,其弊正復(fù)相同。倦翁如生今日,親見陶心云、李梅庵之書,當(dāng)悔談碑矣。故碑、帖均有是處,均有弊處,惟在明眼人能擇之。』張宗祥此論批評了陶溶宣、李瑞清模仿碑刻形態(tài)的刻意和做作。知其之弊,故而對其有所防、有避。張宗祥《論書絕句》中有『康南?!灰皇祝骸簭V列碑名續(xù)《藝舟》,雜揉書體誤時流。平生學(xué)藝皆龐亂,似聽鄒生說九州。』
南?!稄V藝舟雙楫》一書,羅列碑名,極少名論,幾類碑目。其平生所書,雜糅各體,意或欲兼綜各法,核其歸實一法不精。記在春明時,任公印其《六十自壽詩》一冊見贈,后相遇,詢予:『南海師字法如何』予曰:『有贊,現(xiàn)題冊首?!蝗∫曎澰疲骸汉乡姸ψ`行草為一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蝗喂υ疲骸禾?,太刻!然吾師眼高手疏之病,實所不免。』予曰:『一字之中,起筆為行,轉(zhuǎn)筆或變?yōu)樽`。此真一盤雜碎,無法評論。』癸亥在杭,有同寅陶君,亦南海門人,邀南海過予湖上寓盧,劇談頗久。南海所欲知者宋元版本,予所欲請益者南海書法,卒亦不得要領(lǐng)而散。予自信壽詩冊上所題,實為南海書法定評也。
所謂『鄒生說九州』,即戰(zhàn)國鄒衍的『大小九州』說,這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臆想。有意思的是詩后之記,張宗祥頗為自信地說『合鐘鼎篆隸行草為一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批評『實為南海書法定評也?!豢涤袨閷τ谧约旱臅婷彩强桃庾非蟮慕Y(jié)果,這種刻意的追求顯然已經(jīng)違背了書寫的自然狀態(tài),張宗祥所論及的李瑞清也是一個典型。
張宗祥對于魏碑的認可和接受,是在符合自然書寫狀態(tài)的前提之下的。其在《書學(xué)源流論》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樸之弊也野,法之失也拘。夫所謂野,非鄙陋之謂也,如《鄭長猷》《慈香》之類是已。其拙處如小兒學(xué)書,其勁處雖善書者不能及。譬若巖棲之士、游俠之徒,不如廊廟為何地,法律為何物,興之所到,意之所快,即掉臂攘袂游行其間。彼其為書,蓋不知世上復(fù)有何等書,此所謂野也。所謂拘者,非局促之謂也,如《孫秋生》《魏靈藏》之類是已。法之所在,不可或失,譬如儒家者流,言行動止一范乎禮,舍禮之外不敢妄為,此所謂拘也。然野之弊,魏、齊已極;拘之弊,魏、齊猶未盡顯。且法之為物,愈求而愈密,此《鄭長猷》《慈香》之書后不多見,而法律嚴整之書遂演而為隋碑也。
此段文字由對魏、齊之論而引入對隋代書法敘述。在此論中實際上表述了張宗祥對北碑的審美認識。其所為『樸之弊也野』,然而對此『野』的展開并非是予以貶斥,而是對『野』的書寫狀態(tài)的意氣橫溢和行止自由表達了由衷的贊嘆。張宗祥對于書法之『法』的重要性有著充分的認識,而正是在這種『野』與『拘』的辯證理解中把握了自身的書寫。張宗祥的書寫以標準的行書為主,在其恣肆而自信的行筆中,我們可以看到其獨有的自在,這種自在是由其開放的認識和審美態(tài)度所決定的。這種自在表現(xiàn)在作品中則為天趣,張宗祥謂:『書至吳興,人工盡矣。人工盡則天趣減……』這是其深以為戒的。
對于唐李邕的師法,是張宗祥最終形成個人書風(fēng)的關(guān)鍵。張宗祥對李邕有自己的看法:
然能守王之家法而不變者,獨一李邕,其余皆參與己意。北海之學(xué)王,規(guī)步矩趨,無敢或失,亦有巧取之處,時以傾側(cè)之勢救力弱也。趙子固以『狂』譏之,庸詎知北海之狂為不得已耶?余之論北海,以為北海守成法而少變化,譬如劍南七律工而合法,然其格局則幾于相類。今試取北海所書諸碑觀之,《李思訓(xùn)》為最跳蕩,然其用筆之法,較其余諸碑亦相類也。故董香光以為『右軍猶龍,北海猶象』,真高論矣。惟龍故變化不測,惟象故致力不倦。
對于張宗祥來說,其看重李邕的主要原因是在李邕處能窺到王羲之。其對于王羲之之意義極為明確:『羲之最神化不測,用筆結(jié)體亦未敢舍師承之學(xué)、獨出己意而為之,但刪削弊病,悉求工妙……自羲之而下,皆用羲之之法而不逮者也。當(dāng)是時,善書者雖多,立異者絕少。羲之之力,可謂紹前啟后,若就書學(xué)上位置論之,真與儒家之有孔子同矣。』張宗祥論李邕援用了董其昌的評價,原文為《跋李北海縉云三帖》中的句子:『余嘗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欢鴱堊谙閷Υ撕x一語遭破:『惟龍故變化不測,惟象故致力不倦?!焕铉叩奶攸c也是其不足之處,即『少變化』,其謂:『今試取北海所書諸碑觀之,《李思訓(xùn)》為最跳蕩,然其用筆之法,較其余諸碑亦相類也?!焕铉咝袝僮兓瘏s宜于實際運用,師法李邕的行書對于張宗祥來說是具有實際意義的。張宗祥將校抄古籍作為自己的一項終身事業(yè)來對待,『張宗祥先生自一九〇四年手抄第一本《孟子》起,直到一九六五年臨終前,首尾六十二年間,沒有停止過抄校。他手抄的善本、孤本,在一九一六年時已積有三四百卷,到一九三八年時已得書六千余卷。張宗祥曾經(jīng)請韓登安刻了一方一手抄八千卷樓』的印章。我們從其留存的抄書手跡及其自身著作手跡來看,基本以行書、行楷為主,而其從李邕行書中所學(xué)恰以為用。從這個事實來看,張宗祥的書法之路走的是極為典型的古典式,即不離實用的書寫,這是其異于同時代書家的刻意追求之處。
體現(xiàn)張宗祥書法成就的是以觀賞為指向的創(chuàng)作,以對聯(lián)、條幅、扇面等形式流傳于世。在總體上,其仍然以行書為主,同時也有不少草書和行草書作品。張宗祥自述『兼臨閣帖』,這是其學(xué)習(xí)草書的主要對象,其有《校淳化閣帖記》一篇,言:『予向有肅府明拓本淳化閣帖十卷,弱冠時以書籍?dāng)?shù)種從單不庵兄處易來。相隨至五十余歲,均在左右……』其對于草書的學(xué)習(xí)使其書寫更加抒情和具有逸致。
張宗祥對于書法的審美追求『山林之氣』:
陳眉公
來仲樓高夜月涼,并時心折有香光。原無別樣金針巧,輸與山林清氣長。
香光從眉公之說,書畫兼攻,卒皆成名。又筑來仲樓以遲眉公之至,心折至矣。屆公書雖若近董,而清氣往來,逸韻彌遠,非香光所能及也。㈣
沈石田
亂頭粗服師山谷,卻與描書大不同。方信天工勝人力,不求工處自能工。
石田師黃極直率,一無矯搡之處,遂覺真力彌滿,且有山林之氣。予見其手定詩稿兩巨冊。㈣
他在這兩首詩并記中都談及山林之氣。所謂『而清氣往來,逸韻彌遠』是文人審美的最高要求,達到此種境界須『無矯揉之處』,出于天然,從胸中自然流出。張宗祥對于王鐸的批語也在于此,其詩曰:『頗有權(quán)奇倜儻情,微嫌繚繞不分明。若從懷抱談書法,柴棘胸中想亂生?!徽f:『覺斯功力至深,而用筆未能潔凈,雖明季之習(xí)大都如此,究為胸懷未能怡曠恬靜之故。』所謂『用筆未能潔凈』是在字中的表現(xiàn),究其根處即『胸懷未能怡曠恬靜』。張宗祥之書果敢下筆,剛中見柔,雖行書書寫筆畫較多卻清逸之氣彌散,實中見虛,真意傳于毫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