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博聞
朋友都知道我酷愛讀書,于是“有沒有一本書改變了你的一生”“書可以改變一個人嗎”這樣的問題我聽得不少,雖然我還很年輕,不足以上升到改變一生的高度,但幸運的是,確實有這樣一本書,對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未到千般恨不消
記不清是2010年還是2011年的夏天,當時的我正在大學讀會計專業(yè),和很多人一樣,處于現(xiàn)實與理想矛盾尖銳的痛苦期。我打小是個愛好太多的人,對很多領域都有相當?shù)臒崆?,當選擇了一個頗為現(xiàn)實的大學專業(yè)之后,我遇到了越來越多讓我感到理想或者說興趣與現(xiàn)實總有差距的事情。一邊是現(xiàn)實社會對個人的普遍期待,好成績、好工作、好收入,一邊是我心中充滿熱情但和營生關系不大的東西,藝術、公益、社會公平。到底選擇哪邊,當時內(nèi)心的煎熬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蘇軾有一首詩叫《觀潮》,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F(xiàn)在回想當時我的大概就處在“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境地。
在這種心境下,一次偶然逛北京地壇書市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臺灣作者沈君山寫的《浮生再記》,當時對沈君山了解不多,只知道這位沈公子曾經(jīng)是新竹清華大學的校長。書很便宜,不到十塊錢,就順手買下了。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本隨手買下的書竟然解答了我的疑惑。
作者沈君山與連戰(zhàn)、錢復、陳履安齊列“臺灣四大公子”,有著顯赫的出身,他想要效仿先人沈復在有生之年寫出“浮生六記”,這《浮生再記》就是其中之一。這本書主要寫了他求學辦學、從政和下棋三部分的經(jīng)歷,算是一本散文集和回憶錄夾雜的作品,并沒有多波瀾壯闊的內(nèi)容,但沈君山的一生不可不謂豐富多彩,老來中風仍樂觀向上,正是這種“做我所能,愛我所做”的精神,令其筆下文字妙趣橫生,讀起來也頗為有趣。
令我感到幸運的是,《浮生再記》中提到的沈君山的一些內(nèi)心糾結恰似我當時的心境,只是寫書時已年逾古稀的沈先生自然對這些年輕時的困擾有了答案,不似我一般迷茫不前。
沈君山在臺灣讀完大學后遠赴美國求學,在美國一呆就是幾十年,也拿到了學者們夢寐以求的終身教職。但學術并不是沈君山唯一的追求,他自幼學棋,是華人中有名的棋士,由于家庭出身又對政治有難以割舍的情懷,尤其是兩岸關系的部分,這些在美國難以完成。人近中年,不禁對未來頓感困惑,最終沈君山先生還是決定放棄美國優(yōu)渥的物質(zhì)生活,回到風雨飄搖的臺灣,完成一介學人的使命,這最終讓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似乎比較常見,沈君山在《浮生再記》里面提到他的學生施懿辰的故事。施懿宸從小和沈君山學棋,是名噪一時的天才棋手,長大之后卻對是否應成為職業(yè)棋士而感到困惑,更是在學業(yè)和下棋之間左右不定,甚至曾一度哪邊都沒有做好。沈君山說這些看似背道而馳的東西其實殊途同歸,就像一輛車的汽油和機油,營生技巧像汽油,讓人跑得快,是生活的基礎,興趣愛好則像機油,讓人跑得順,讓奮斗不至于失去方向。兩者并非非此即彼,反而可以讓生活過得更好也不失趣味,這是沈君山在整本書中透露出的價值觀。當然,最終施懿辰也因老師的教導而解開困惑,勇于向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臺灣大學頗有名氣的年輕教授。
讀罷后我仿似醍醐灌頂,會計學不就是沈君山所說的營生技巧嗎?看似功利的專業(yè)和真正的興趣所在公益,不一定要非得拋棄一方,我完全可以讓兩者和諧共處。想通了后,心境也不再似“未到千般恨不消”般迷茫,此后幾年我把專業(yè)的財務知識帶到公益實踐中,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益組織,也在圈子中認識了新朋友,生活打開了新篇章。至于其他諸如攝影、音樂等等的愛好,一樣還是沒有放棄,過去以此為業(yè)總感到困擾,現(xiàn)在變成純粹的愛好反而收獲了更多的快樂。這本《浮生再記》也一直常伴身邊,隨手就會翻看兩頁,過去的迷茫逐漸消失。
奇妙的因緣
大學快畢業(yè)時,我和大家一樣面臨著出國、考研還是找工作的抉擇,雖然也有滿意的工作去向,但是心中仍然猶豫不定。猶豫是因為大學四年在公益圈的實踐給我留下了許多疑問,比如真正面向受助者的服務領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問題,而此前的我對此一無所知。幾番權衡下,我最后決定到臺灣繼續(xù)讀書深造,再花幾年時間來探索一下心中疑問的答案。
選擇臺灣的學校深造,除去專業(yè)上的考量之外,這個抉擇和《浮生再記》不無關系。還記得當時初讀《浮生再記》,書中對臺灣風土人情的描述讓我對這個小島頓生好感,一心想看看沈君山筆下那“花蓮的白燈塔”是否真如傳說般動人,文藝點說是個情結。
在臺灣的日子確實帶給我一份久違的新鮮感,接觸到全新的研究領域自然干勁十足。也經(jīng)常有機會參加一些講座、沙龍,陸續(xù)見到了諸如北島、蔣勛、白先勇等文化名人,甚至在一些小規(guī)模聚會上有過比較私人的交流,這都是之前不敢想象的緣分。雖然我心中隱隱渴望能有機會跟沈君山先生交流,可惜他已于幾年前罹患中風,大部分時間處于類似植物人的狀態(tài),基本喪失了交流能力,更不可能舉辦公開演講。
當我已經(jīng)對與這位“引薦”我來臺灣讀書的貴人相見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恰好輔仁大學一位許教授邀請我去新竹家里作客,交談之下才知道許教授的先生是新竹清大副校長,也是當年沈君山做新竹清大校長時一手提拔的骨干,我一下子感覺離沈君山更近一步了。
老師提議去新竹清大校園散步觀光,我欣然應允。新竹清大是臺灣頂級學府,此前我從來沒有來過,只是知道這是沈君山先生的故地。新竹清大校園里飽含個人色彩的景點有兩個,一個是老校長梅貽琦博士的梅園,另一個就是沈君山先生的奕園,顧名思義和圍棋有關。奕園的興建一方面是沈君山個人的意愿,另一方面也是清大對這位老校長貢獻的紀念,只可惜奕園建成時沈君山已經(jīng)因中風無法到場見證。
和許教授夫婦一起走到奕園門口,我隨口說出過去讀過沈君山的書,也知道奕園的一些事情,所以一直很想來拜訪,老師對我知道沈君山多少有些驚訝。
近些年臺灣學生是不怎么讀沈君山的,終究沈先生也是上個時代的故人,做校長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可能除了新竹清大學生之外,年輕人都沒聽說過這個人。聊天中提及沈先生病重后的晚年,多少也有些人走茶涼的凄涼與寂寞,老師言及沈老的病房就離他家不遠,這些年鮮有人來探望,病人的日常起居也只是由雇傭的護工負責,最常來的可能還是馬英九,當年馬英九和沈君山都是行政院的政務委員,有過幾年的同事之誼。
1988年沈君山離開行政院,給時值臺灣政壇明星的馬英九留下一首告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君山英九辯三通。君山不知何處去,英九依舊笑春風。我在《浮生再記》里讀到此詩不禁會心一笑,離別本是一件傷感的事,沈先生卻能作詩以為笑談。潮起潮落,再燦爛的人生也會歸于塵土,這份心態(tài)也能多少排遣一點寂寞吧。
告別時分,老師說如有意愿可以幫忙安排去病房探望沈先生,我考慮再三還是婉拒了。世界太小,能在大千世界有機會與沈先生離得如此之近已是萬幸,沒有必要再去打擾一位病榻中已然喪失意識的老人。此后我也多次前往新竹清大,到奕園里坐下擺幾盤棋譜,到奕園后的大草坪坐坐,讀兩頁書,默默和沈先生說幾句話,每次都能獲得前進的動力。從第一次到奕園的心潮澎湃,到如今如故友相約般平淡的造訪,心中已然無憾。
起腳再尋浙江潮
到臺灣一年,陸陸續(xù)續(xù)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其中也不乏研究生涯中里程碑式的事件,比如論文在學術研討會的發(fā)表,比如設計的專案在臺灣相關機構得到接納和執(zhí)行?;叵胧侨绾我徊讲阶叩浇裉斓?,還要回到《浮生再記》。沈先生在書中提及安身、立命與怡情的交點和平衡,引導我在一個個路口做出決定,順利從會計學轉換跑道到如今的研究領域。滿打滿算讀過沈先生三本書,他那些關于天體物理的專業(yè)論文我是半個字也讀不懂。這并不是一份多緊密的聯(lián)系,卻的確深深影響了一個遠方的人,從一本書中收獲如是多的東西,自是當年書市上未曾料想到的緣分。
沈君山1932年出生在大陸,18歲來到臺灣,23歲旅美求學,29歲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42歲辭去美國普渡大學終生教職返臺執(zhí)教,65歲退休,期間橫跨教育、文體、政治各界,多次轉換跑道而無畏艱難,還都有所成就。相比于他,我的人生不過剛剛開始,《浮生再記》中的事情在我這個年紀,才不過經(jīng)歷了一兩成而已。求學、治學的路還很長,人無法預言未來可能會遇到何種磨難或成功,但如沈先生般于年逾不惑的年齡依舊敢于放棄美國擁有的一切返回當時風雨飄搖的臺灣,后生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談畏懼或是膽怯。
我從未上過沈先生一節(jié)課,也主動放棄了和他見面的機會,但在新竹許教授家的奇遇卻讓我感覺離沈先生其實很近,接觸到一個曾被他影響的家庭,一位曾與他相識親密教授現(xiàn)在成了我的老師,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傳承吧。沈先生過往的情懷已在我的心中留下烙印,這緣分雖然不算緊密,卻十分堅韌。
前面提到蘇軾的《觀潮》,這首詩是整本《浮生再記》的點睛之筆,和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類似,講的是一種從“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到“衣帶漸寬終不悔”再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過程。我深知自己距離“廬山煙雨浙江潮”的境界還差得遠,還好沈先生已經(jīng)為年輕人把《觀潮》改了幾個字: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起腳再尋浙江潮。
責任編輯: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