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手

白文嶺

清朝末年，圍棋界出現(xiàn)兩大泰斗：一人姓施名恩，住上海；一人姓林名海，居京城。兩人被譽為“南施北林”。

當時，林海生活沒有著落，在段提督府邸做門客。一日，提督召見他說，有一隊日本高手，自上海入境，打敗施恩，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據(jù)說，領(lǐng)隊的宛田，乃日本“第一棋士”。宛田進京，本帥想令你出陣，一試深淺。為了日本顏面，第一要輸，第二要輸?shù)皿w面。達不到這兩條，拿你全家是問。

林海思忖良久，只得應(yīng)允。

數(shù)日后，宛田一行抵達京城。比賽地點設(shè)在提督府特別對局室。段提督親自擔任裁判長，施恩負責大盤講解。

比賽那天，提督府門外人涌如潮，熱鬧非凡。經(jīng)猜先，林海執(zhí)黑先行。

林海的起手，下在了棋盤正中心。棋諺說，金角銀邊草包肚。棋下中腹的人，多為門外漢。宛田面露譏笑，果斷將棋子落在一隅。林海略加思索，旋即鎮(zhèn)頭。

相傳，唐宣宗年間，善棋的日本王子入朝進貢，皇帝曾令棋待詔顧師言與之對弈。師言曾用這招“鎮(zhèn)神頭”，令王子敗得心悅誠服。

宛田對“鎮(zhèn)”視若未見，繼續(xù)貪占實地。林海針鋒相對，依然高壓奪勢。很顯然，林海一旦盡收腹地，宛田則必敗無疑。那時，圍棋比賽還不受時間限制。宛田意識到問題嚴重，便申請暫時封盤。

宛田回到住所，與日方高手共商良策。皆說，果然商者在腹。面對林先生，唯有一拼，方可爭勝負。

宛田再下出的棋，便多了幾分霸氣，逼得林海頻頻長思。天色將晚，宛田仍處下風。

到第三十天，林海下出一招妙手，白棋像被點了要穴，頓時動彈不得。宛田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便稱病不出，反復研討。

不覺又是月余。宛田無奈之下，攜厚禮密訪施恩，許諾說，若能探得虛實，定有重金厚謝。

施恩對棋局本也迷茫，正想找林海討教，便滿口應(yīng)承下來。

施恩見到林海，勸說，據(jù)我所知，林兄弟與提督早有協(xié)議?，F(xiàn)在體面認輸，實乃明智之舉。

林海默然不決，說，你我兄弟，嗜棋如命，當知圍棋起源中國。雖為游戲，卻關(guān)乎大清國格，焉能不戰(zhàn)而屈？

施恩羞紅著臉，問，此局面下，當如何應(yīng)對？林海輕笑，說，思謀多口，偶得一招，唯鼻頂可解。

次日，宛田假作片刻思索，遂落子鼻頂。林海驚詫，微微搖頭，只得另謀制敵良策。又數(shù)日激戰(zhàn)，林海優(yōu)勢依然。

宛田絕望地想，林先生棋藝深不可測，即便認輸，雖敗猶榮。正舉棋難定，適逢大雨，“咔嚓”一聲霹靂，將他指間棋子驚落。

依照規(guī)則，宛田算“投子認輸”了。段提督卻驚呼，妙，妙不可言！

宛田仔細一瞧，竟然發(fā)現(xiàn)，滑落之子正斷在黑棋筋上。有此一斷，兩邊黑棋，必死一塊。宛田確認后，一躍而起，沖向門外，站在雨里，又唱又跳。

林海對著棋盤，石佛般一動不動，直至封盤。

林?；氐阶√?，飯也不吃，進了棋室。他交代夫人，任誰，也不要打攪我。

林海棋室的油燈，亮了一夜。拂曉，林海步出棋室，喚來妻子兒女，面色凝重地說，我離家之后，你們速速離京，越遠越好。沒有我的書信，萬不可回。又囑托夫人，凡我子孫，再莫學棋，切記！

夫人看到，林海于一夜間竟白了大片頭發(fā)，不禁失聲痛哭。

林海走進棋室，神定氣爽坐下，輕輕夾起一粒黑子，胸有成竹地落在底線上。這手棋，名曰“小尖”，看似笨拙，卻像一把利刃，直指白棋軟肋。

施恩初見棋譜，頗感怪異。揣摩良久，方才發(fā)現(xiàn)，此棋一石三鳥，解危倒懸，妙不可言。他亢奮地斷言，黑方小勝，已成定局。

宛田木然坐著，喉結(jié)上下涌動，嘴唇越來越抖，一口鮮紅的血，疾射在棋盤上。

段提督急步搶出，對外宣布說，棋賽至今，已滿百日，永久封盤！

嘔心瀝血的名局，必將永垂千古！

林海聽著外面的歡呼，試圖站起，卻四肢無力，渾身酥軟，仰面跌倒……

選自《北京精短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