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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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也拿到了《詩刊》編輯趙四翻譯的《薩拉蒙詩選》。過去曾零散地讀過一些薩拉蒙的詩,印象不深。只覺得薩拉蒙是一位很注重意趣的詩人,在東歐有著很重要的地位。當(dāng)薩拉蒙離開我們時,知道再也讀不到他的新作了,才開始重視手中的這本《薩拉蒙詩選》。我在問自己:為什么其人已去才想起細讀?這很像中國的一句土諺:活著不孝,死了亂叫。
用兩天的時間把《薩拉蒙詩選》讀完,對這位東歐詩人有了一個基本完整的印象,也修正了過去對薩拉蒙粗淺的認識。薩拉蒙是一位追求凸顯個性的詩人,他的詩有許多即興的成分,超現(xiàn)實的成分,部分詩歌寫人與環(huán)境關(guān)系的作品卻有著中庸的成分。一個出色的詩人,本來就是由復(fù)雜經(jīng)驗構(gòu)成的,每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都是對復(fù)雜經(jīng)驗的梳理、整合后,根據(jù)情、景、境來具體處理的。
有一節(jié)詩,被我抄到了筆記本上:
天堂里沒有性,我感覺不到手,
但是所有事物和生命完美合流
它們奔突離散,職位變得甚至更為一體。
色彩蒸發(fā),一切聲響都像是眼中的海綿。
現(xiàn)在我知道,有時我是雄雞,有時又是牝鹿。
我知道有子彈留在了我體內(nèi),它們正在瓦解消散。
我呼吸,多么美好。
我感覺自己正被熨燙,但全然沒有灼傷。
——薩拉蒙《紅色花朵》
我抄這節(jié)詩,完全是因為在閱讀時與自己的心境相契合,而不是認為這是薩拉蒙詩中最出色的一首。
對一首詩的喜歡,像熱愛一個人,與年齡、長相、學(xué)識、地位、財富無關(guān)。能與自己的心氣相通,與心境契合就好。為其他附著的條件去喜歡,都不是愛。
詩是用詞語構(gòu)成的,但我讀不到薩拉蒙的詞語。我讀到的是翻譯趙四提供的漢語。我不想糾結(jié)詩可譯不可譯的問題,想說:譯詩不可以去本土化。
我的小女兒在四川長大,吃慣了川菜。時常饞了,就在北京到處找川菜吃。但吃過后,都覺得不正宗、不過癮。她問為什么?我說:川菜到北京,就必須有北京特色,讓北京人接受,才會有市場。這就叫:本土化。于是她實在饞得無奈了,就跑回四川去吃幾天。
我們讀的譯詩是漢語的,為了讓更多讀者讀出譯詩之好,就要尊重漢語的習(xí)慣。語言句式的結(jié)構(gòu)、用詞是漢語的,有些抒情手段也是漢語的,但不能完全去掉原創(chuàng)的原汁原味,而成本土作品。當(dāng)年,有好事者把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譯成五言押韻的類格律詩,結(jié)果是:我們既看不到波德萊爾,也讀不到好詩。
負責(zé)任地說,趙四譯的《薩拉蒙詩選》是很好的。所謂好,那就是:在譯成漢語的詩歌背后我看到了薩拉蒙的形象,感受到了薩拉蒙的美學(xué)追求,甚至能看到他說話時的口型與語速。
翻譯作品,就是土洋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譯作,一定要有翻譯家的再創(chuàng)作。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國有一批詩人的作品被譽為“翻譯體”。就是一些人讀了太多的譯作,并盡量讓自己的作品習(xí)洋去土。甚至想,最好能寫得直接是譯作。寫作時,從結(jié)構(gòu)到用詞都模仿“洋話”,結(jié)果只是外在的建筑像“洋”體,而內(nèi)核不土不洋混亂不堪。不管是喝羊奶長大的還是喝本土奶長大的,只要說中國話,就得尊重中國話的習(xí)慣,否則就是瘋?cè)藝艺Z癡人說夢。讀者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辨析能力是很快的,靠披洋旗做虎皮是蒙混不了幾天的。失去讀者,作品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好在現(xiàn)在這種現(xiàn)象近乎絕跡。
嗨,說薩拉蒙,咋把話題扯出這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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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要隨中國作協(xié)組織的作家團去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訪問,而且主要是詩歌交流,我就覺得該備備課了。當(dāng)代的塞爾維亞詩人我知之甚少。記得有一年在“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上看到過一位塞爾維亞的詩人,叫什么名字也忘了。臨行時,我們在作協(xié)集合,我問誰知道塞爾維亞的詩人,作協(xié)外聯(lián)部的處長吳欣蔚告訴我一串名字,并說她譯過一本塞爾維亞詩人德拉根·德拉格伊洛維奇的詩集叫《紅山之鳥》。我一下放心了,有詩集譯本,就不愁交流了。但同時我也在自責(zé),對東歐詩人了解得太少了,平時咋就沒多留心讀讀呢。
這本詩集譯本不厚。上了飛機,坐定,就開始閱讀。這本詩集,同樣是很好的譯本。我認真地讀,并邊讀邊想,到了塞爾維亞該怎樣交流。真是急用現(xiàn)讀,有現(xiàn)買現(xiàn)賣之嫌。不過,我對詩歌的閱讀一向很自信。在這本《紅山之鳥》中,我還是找到了與當(dāng)代漢語新詩的相同與差異。當(dāng)然是詩人生存狀態(tài)與文本之間的相同與差異。
《紅山之鳥》的扉頁上有作者照片,我仔細看,似乎回憶出在青海見到他的樣子。
這位叫德拉根的塞爾維亞詩人,很智慧,真性情,詩歌的內(nèi)容也很豐富,略顯理性,是一位追求意義的詩人。同時,我也看到他的生活環(huán)境與我國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大致相同。當(dāng)然了,我所看到的語言是翻譯吳欣蔚根據(jù)原意重新組織的現(xiàn)代漢語。
他的兩首詩,我很感興趣,與中國當(dāng)代的優(yōu)秀詩歌沒什么差異。我拿出筆記本就抄錄下來:
保守秘密
讓我們自由地邁向未來,
但要保守秘密。
不是美好的幻想,
也不是殘酷的言語。
沒有什么可以拭去就在唇邊的名字。
那未寫完的書想要向這個世界昭示什么?
被遺忘的快樂是怎樣的偉大?
不管希望如何飄渺,
總勝過沒有回頭路,
深邃是一首未完成的詩所用去的時間。
——德拉根《保守秘密》
如果不注明這是塞爾維亞詩人德拉根寫的,我一定相信是當(dāng)代中國詩人寫的。我也當(dāng)然地相信翻譯吳欣蔚是忠實原意而直譯到漢語來的。
這首詩對我的觸動很大,豐富、靈動、通透,生命的狀態(tài)、情感的堅韌都表現(xiàn)得幾近完美,是我想寫卻一直沒寫出來的詩。我的思緒隨著飛機搖搖晃晃,心里也在想一個名字、一個秘密、一首詩。
就這一首詩,我已準(zhǔn)備好了與德拉根先生的交流話題。
還有一首很短的詩,也被我抄錄到筆記本上。
我的傷逝
我的傷逝廣泛而警惕地存在著,
那無法掌握的秘密
囚禁于朦朧清晨里的露珠中。
我愕然佇立在那扇從未開啟的門旁。
上帝,當(dāng)您讓我墮入此途,
難道這就是您賜予我的一切?
——德拉根《我的傷逝》
這首詩,雖然稍嫌理性,但留下的可闡釋空間是非常大的。我抄錄完,心里已經(jīng)升起敬意。
到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后,我們團的第一站,就是去伊沃·安德里奇基金會。安德里奇是前南斯拉夫作家,1961年曾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安德里奇沒有后人,去世前就設(shè)立了這個基金會?,F(xiàn)在這個基金會負責(zé)處理安德里奇的版權(quán)等事宜。這個基金會的負責(zé)人就是詩人德拉根·德拉格伊洛維奇。
德拉根很高興地接待我們。我們坐下來后寒暄了一些客氣話,然后他就以一個安德里奇基金會負責(zé)人的口吻和我們談安德里奇版權(quán)的出售和翻譯的情況,還提到了中國的一家出版社翻譯出版了安德里奇的作品,也沒和他們簽過約,純屬盜版,并委托我們的團長閻晶明先生幫著查查。并說:稿費不要了,樣書送來就行。
沒有談詩歌。他只說了這次中國詩人來交流的詩作是他譯成塞爾維亞文的。我們?nèi)ブ?,先把詩作譯成英語,他再從英語譯成塞語。我不知道,一首漢語詩歌轉(zhuǎn)譯兩次后會成為什么樣子,嗨,反正什么樣子也得接受。最后,他委托我們代問他在中國認識的兩位朋友好,這兩位是吉狄馬加和吳欣蔚。
第二天,我們到塞爾維亞作協(xié)開詩歌朗誦會,我讀的是漢語,塞爾維亞國家作協(xié)主席讀我的詩歌,用的就是德拉根翻譯的塞語。我聽翻譯說,德拉根先生把我的詩譯得不錯。臺下坐著的聽眾的眼神和掌聲給了我一定的信心,但我知道有禮貌的成分也有詩歌朗誦的效果。
期待和德拉根先生交流詩歌,因行程安排得很緊,終于沒能實現(xiàn)。好在我們都互相讀了作品,也算有了單邊交流。
沒見到德拉根先生之前,我用他的詩歌來猜測他的形象,見面后,我在猜想他是在什么時間和狀態(tài)下寫的詩歌。我的結(jié)論是,用詩歌來給詩人畫像,差異一定是很大的。
和德拉根先生見了兩次面,說過的幾句話大多是寒暄。他的面容可能我很快就會忘記,他的詩歌,我會永遠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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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去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進行文學(xué)交流,我并不興奮。因為我對那一帶地區(qū)的文學(xué)狀況知之甚少,也就是沒讀過幾個前南斯拉夫的作家詩人的作品?;ゲ恢?,如何交流。但這是一次以詩歌為主的文學(xué)活動,我又沒有推卻的充足理由,就答應(yīng)了。
6日,北京的午夜起飛,到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機場轉(zhuǎn)機才能到達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北京到貝爾格萊德竟沒有直飛?我問:為什么?有說貝爾格萊德機場小的,有說航線有問題的。我覺得這些原因都站不住腳,一定有我們百姓所不知道的秘密。到貝爾格萊德是上午十點,依然是6號的十點。有七個小時被地球的自傳公轉(zhuǎn)給吞噬了。也好,我們消耗了兩個6號。
貝爾格萊德國際機場和北京的長途汽車站的規(guī)模設(shè)施差不多。
出機場,我們來到一家咖啡廳打尖休息。這家咖啡廳門框上有一個標(biāo)牌,上面印著大紅色的“?”,一問才知道這家咖啡廳就叫“?”。 這個的名字很有意思,“?”。我們對這個名字都很感興趣,問翻譯烏拉迪米爾。烏拉迪米爾是個小伙子,在中國語言大學(xué)學(xué)習(xí)過一年,漢語很好,和我們交流沒有絲毫的障礙。他說:這家咖啡廳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他的對面就是東正教最大的教堂圣薩瓦教堂,側(cè)后面是前南斯拉夫公國的王宮,這家咖啡廳開張時就不知道該起個什么名字,不知是誰說,就叫“?”吧,于是這家“?”咖啡廳就誕生了。
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向窗外張望。天是陰郁的,街上行人很少。偶爾走來幾個人也是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踱步,讓我們既看到他們的悠閑也看到他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東歐人的閑散,我是有過耳聞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是。
我又開始琢磨這家咖啡廳的“?”了,問什么,問誰!咖啡廳的門很低,進來出去都要低頭,都要把自己的腰身彎成問號。因為我們預(yù)定的酒店要下午才能入住,所以,這個上午就得泡在這家“?”里。我拿出筆和本,開始用詩的形式記錄此時對“?”的感受。雖然有點酸勁,但也是習(xí)慣。
?
這個符號藏有秘密
用左眼看是淋漓的鮮血
右眼看有滾燙的吻
這是一家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咖啡館的名字
咖啡館只有三十平米
它正面對著貝爾格萊德最大的東正教堂
背面是16世紀(jì)南斯拉夫公國的王宮
幾經(jīng)戰(zhàn)火和多少代王權(quán)更替
教堂無損王宮無損咖啡館也無損
咖啡館弱小
問號卻穿透了時空
咖啡館的門框很低
出出進進的人
都要把自己彎成問號
問著進去問著出來
什么人起的名字
把人的生活狀態(tài)做了咖啡館的招牌
葡萄酒和咖啡不能把問號拉直
王宮和教堂呢
我在這家咖啡館里
只喝了一杯咖啡
問號就在心里動起來
詩寫完,合上筆記本,大家就去往酒店了。路過一座橋,翻譯說:“下面是薩瓦河,下游不遠,薩瓦河就與多瑙河匯合了,薩瓦河就在貝爾格萊德結(jié)束了?!蔽覀兇蠹覍λ_瓦河知道得不多,對多瑙河的記憶多來自電影。但在電影里看到的多瑙河不是貝爾格萊德這一段。前南斯拉夫的電影看過兩部,《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橋》。那是少年的記憶?!稑颉返闹黝}歌《啊,朋友再見》,在中國流行了幾十年。
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不大,規(guī)模、占地、建筑都無法和中國的中等城市比。很快我們就到了酒店。
塞爾維亞之旅,就算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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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胱〉木频?,名字叫“zira”,據(jù)說很像英語中“零”的發(fā)音。酒店的斜對面是一座花園似的處所,我問翻譯,那是什么所在?烏拉迪米爾說:那是一座公墓。哦!住在零里,對面50米就是公墓,這是生與死的距離?我又開始冒酸水了。進房間稍加整肅,就出發(fā)公干。在汽車上我拿出筆記本,草草寫下幾行字。
距 離
住進貝爾格萊德的賓館
賓館的名字叫“zira”
據(jù)說很像英語中的“零”
我們住在“零”里?
我不斷地翻檢讀過的哲學(xué)句子
賓館的斜對面
有一座綠樹花草掩映的花園
我問翻譯:那是什么地方?
翻譯說:那是一座公墓
并補充說:距賓館50米
50米!
是隱喻還是規(guī)定
是生與死的距離
還是零到墓地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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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爾維亞曾是土耳其的占領(lǐng)地,卡拉梅格丹城堡是塞爾維亞最古老的城堡,也是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的起始城,城堡現(xiàn)在還保留著原貌,比如還有伊斯坦布爾門等。城堡的修補痕跡就是歷史的痕跡。站在城堡的另一端,就看到了薩瓦河與多瑙河的匯合。一條河流結(jié)束使命,另一條河流壯大起來,河流在活生生地演說人類歷史的進程。
卡拉梅格丹城堡的外面是個很大的廣場,綠樹掩映,矗立有許多雕像。我問烏拉迪米爾,這都是誰的雕像?烏拉說:這里就是詩人廣場,這些雕像都是過去的詩人作家,有些詩人作家活著時并不是很有名氣,也未必有什么成就,但當(dāng)他們?nèi)ナ篮?,人民還是要給他樹個雕像。我愣了一下,接著就對這些雕像送去崇敬的目光,對這個民族致以崇高的敬禮,當(dāng)然,也有慨嘆。
塞爾維亞全國僅有八萬多平方公里,貝爾格萊德占地三百多平方公里,這個詩人廣場占地兩平方公里多。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對詩人作家的熱愛、尊重就不必多說了吧。
詩人廣場邊有一家咖啡館,我踱了進去,屋里有一個很大的書架,書、報、刊都有,而我此時是目不識丁的。有兩個年輕人拿著一本書在討論著什么,我稍走近一點,看到他們拿著的應(yīng)該是一本詩集。我無法告訴他們,我也是一位詩人,我也想?yún)⑴c他們的討論。他們也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們,他們的眼中也認不出我是詩人,并且眼中充滿警惕。為了不讓他們捂著錢包奔跑或不讓他們報警,我自覺地走了出來。如果他們是詩人,也只能是相逢不相識?。?/p>
天空下著小雨,鴿子和麻雀在我們的腳前放松地走來走去。據(jù)說麻雀是貝爾格萊德的市鳥,還做過一次大型國際運動會的吉祥物。哦,麻雀。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強,生命力旺盛,繁殖能力強。
應(yīng)該向麻雀學(xué)習(xí),我說的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