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上看。創(chuàng)新能力是人的行為表現(xiàn),而創(chuàng)新的動力,則是人的內心覺醒系統(tǒng)。覺醒是對未來的向往與追求,其生長的立足點就是人文精神沃土。因此,講學生的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就離不開人文精神啟蒙。實質上,二者相互輔成。
從中學語文教學責任上看。中學階段教育,說到底就是圍繞“基礎”——知識基礎、技能基礎、人文基礎——而施加全面的奠基與影響。各個學科都有人文啟蒙與創(chuàng)新奠基的功能,而語文,尤其是文學,特別是詩歌教育更具有極為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中學語文教學領域在所謂的教育管治下麻木凝滯。當代中學生正處于詩的年齡,這個生命的季節(jié)竟然始終沒有詩,可見語文的荒漠與教育的冷漠。
從我國教育傳統(tǒng)上看。我們的民族本是崇尚詩教的。孔子教《詩》,詩教之始??鬃咏淘娮罟廨x的地方就是站在學詩者——少年——本性的立場上。他之推重“二南”,就是重本性喚醒,重人文滋養(yǎng),今合之曰“啟蒙”者也。他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尤正墻面而立也與!”意思是作為一個人,如不讀“二南”,就一步也邁不開?!岸稀笔鞘裁捶矫娴淖髌纺兀俊帮L”也,言男女之事也。人的男女之事與豬狗的公母之事異也。這個“異”,就是“二南”對于后代的教育與開化。后人稱之曰“王化之基”,也就是人倫關系之基??鬃尤绱酥匾曉娊?,本是對中華精神傳統(tǒng)的繼承與弘揚。我們的祖先原是最富有詩性的。詩由歌起,歌由性生。所謂“詩性”,在女媧補天、夸父追日、嫦娥奔月……這樣一些充滿神奇想象,洋溢豐富聯(lián)想,激蕩瑰麗夸張的神話故事中得以充分展現(xiàn)。豪放、浪漫、追求,我以為是我們民族詩性的生命特征。豪邁,指胸襟的博大與廣闊;浪漫,指氣質的熱烈而奔放;追求,指志向的堅定與進取。從神話始,到《詩》、楚辭、漢魏樂府、唐詩、宋詞以至于現(xiàn)代新詩……詩,作為一種文學樣式的不斷改制與創(chuàng)新,始終都在表達著我們民族詩性的本質。這里要強調的是,我所提倡的詩性延續(xù),說到底就是對于優(yōu)質民族性的高揚。正如我們不能否定我們的民族劣根性一樣,我們也不能否定我們的民族優(yōu)根性。優(yōu)根性,就是民族詩性,就是祖先人格遺傳基因,也就是豪邁的、浪漫的、追求的中華民族生命本性。通過教育的途徑來促進一代一代后人弘揚民族優(yōu)根性,必須選擇詩教。
總之,有了文學,有了詩,才有生命覺醒。覺醒也者,就是指人萌發(fā)與形成體察宇宙與人生流轉不息的理趣,萌發(fā)與形成思想自由與進化創(chuàng)造的樂趣,萌發(fā)與形成立足生命本位與人生理想的志趣。這三者,既是人的人文性自覺,也是人的創(chuàng)新性基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人的人文自覺與思想創(chuàng)新相輔相成,互為表里。覺醒過程也就是探索過程、創(chuàng)造過程。我們的先人最早提出了人文的教化思想?!兑住べS》:“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謂“化”,就是“教”,就是指“圣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薄逗鬂h書·公孫瓚傳論》,“舍諸天命,征乎人文”,人文猶人事也。是人的自覺。13世紀末起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所倡導的人文主義更是突出了以人生意義、價值及修養(yǎng)為探討本源的人生哲學思想,在倡導以復興古代文明進行精神建構為路徑的同時,又倡導以健全的自由思想為面向未來、刻刻進化、刻刻創(chuàng)造的人生主旨。這一點,更強化了我們人文啟蒙的哲學立意。
本文無力對人文教育與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進行全面論述,只選取詩教對于人文啟蒙、對于創(chuàng)新奠基的作用與方式這一角度,結合教學重點,略加闡述。
1、從人的內心詩性上啟蒙,使學生生成躍動的想象與聯(lián)想的浪漫情懷。
詩言志,思無邪,詩是最誠實而又坦率的內心訴求。這不僅指詩的內容,也指詩的語言形式。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創(chuàng)造出代表時代、引領時代的“時代句子”。因此,引導學生讀詩,既是從內容上吸取個性思想的滋養(yǎng),又是從形式上學習時代句子的創(chuàng)新。讀詩的境界應是:個性思想與時代句子在完成了對少年心靈的滋養(yǎng)之后,少年心靈開出了自我的花朵,這就是浪漫情懷的構建與生成。
浪漫情懷為什么重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具有了重要的“向往性心理傾向”。對未來充滿信心并保持美好的向往,是人的心靈上最圣潔的光輝,是人的生命最動人的華章。在世俗看來,浪漫是一種幼稚與隨性,但是在對青少年進行因材施教者看來,浪漫,在人的言行表現(xiàn)上是對庸俗社會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冷視,是對自我內心的心理肯定與自信,也是思想認識上對少年老成的堅決對立。要指出的是,心理學上,浪漫沒有優(yōu)劣之分,不是人格內涵,更不是道德外延。作為一種氣質和情緒,其特點在于:不穩(wěn)定性和沖動性。不穩(wěn)定性,意味著有探險傾向與質疑易變心理;沖動性,意味著有強烈的敏銳性反應和激動情緒。這樣的氣質與性情,正是創(chuàng)新品質的心理基礎。認為只有詩人是浪漫者,以為浪漫與理性對立,這完全是片面之見。人類中無論是何種職業(yè)的最富創(chuàng)造力者,都具有浪漫特質。
浪漫情懷的培養(yǎng)抓手就是“聯(lián)想”與“想象”。所有的創(chuàng)造論者都強調“聯(lián)想”與“想象”的極端重要;而“聯(lián)想”與“想象”又只能是通過后天培養(yǎng)而得以強化的。后天培養(yǎng)的途徑固然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文學閱讀與寫作,尤其是讀詩和寫詩?!对娊?jīng)》:“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边@是最早的把游子的感情與外物的狀態(tài)融為一體的開創(chuàng)性名句。錢鐘書先生由此對“依依”之學用略作了一個疏理,說李嘉祐《自蘇臺至望亭驛悵然有作》一詩“遠樹依依如送客”,“于此二語如齊一變至于魯,尚著跡留痕也?!卞X指李商隱寫得好。李商隱《贈柳》:“隄遠意相隨?!卞X引《隨園詩話》之評“真寫柳之魂魄”而贊之;引之不足,又說“于此二語遺貌存神,庶幾魯一變至于道矣?!嚯S即‘依依如送耳?!保ㄒ浴豆苠F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8月第1版)。
從“聯(lián)想”與“想象”能力的培養(yǎng)的必要途徑和特別效能上講,這個例子給我們的教學啟示是:其一,物我一體,開放心靈。把我放置于大宇宙中,或是把天地萬物移于幾上,這是最重要的內外溝通、借物抒懷的創(chuàng)造性思考活力和內心訴求意向。由此及彼聯(lián)想,無中生有想象,不僅僅是技巧上學習,識其“小”;更要從心靈開放上學習,通其“大”。無論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還是“遠樹依依如送客”,再是“隄遠意相隨”,都體現(xiàn)了物我一體的共同特點。引導學生長期體會這樣的作品意趣,不只是得到了審美,更是促進了心靈世界的洞開與拓展。其二,意在神通,創(chuàng)無止境?!对娊?jīng)》的貢獻是:把“我”心之纏綿與樹態(tài)之“依依”聯(lián)系起來,用“我之心”來推斷柳之意,明寫柳,暗寫“我”?!斑h樹依依如送客”的貢獻是:沿用舊句,改創(chuàng)新意。一個“送”字,既可說失在欠含蓄,也可說得在更分明,突出樹對“我”的百般依戀,也就更強烈表達了我內心的千般難舍?!瓣澾h意相隨”,妙在“隨”字簡省、含蓄、有神。從學習“聯(lián)想”與“想象”的一般技法上講,只要舉一句為例即可;而要從學習“聯(lián)想”與“想象”的精神講,則必須盡可能地追根索源,類比纂編,從而得其意趣與神髓也。若是求技法知識,一節(jié)課足矣;若是求培養(yǎng)聯(lián)想與想象心性,則要注意例句聯(lián)通并加以串講,甚至構建詩教課程,從而可持續(xù)地促進和引導學生長期積累,內化于心,反復揣摩,經(jīng)常應用。
內心具有了詩性,就形成了聯(lián)想與想象的習慣,由此,人就有了創(chuàng)新沖動。觀物而不孤,觸類而旁通,此認識事物之境界,亦認識者胸中有丘壑之心境也。這樣的內心世界,是時時躍動著的,向往著的,如此,眼中的世界也就必然是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可見,向往之心境是創(chuàng)新行動之前提。
2、從人的觀察敏感上啟蒙,從而生成廣闊的追尋與發(fā)現(xiàn)的探索視野。
視野的廣闊性說到底是由無數(shù)的視點與觀察細節(jié)構成的。登樓一望,遠山近水,天光草色,呈現(xiàn)出若干細節(jié)與特寫,從而形成認識的多維空間,這,才是觀察與思考的視野。思想的視野更是如此。多元的思想顆粒熠熠生輝,才使思想空間廣闊無限。2011年諾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杰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寫得少,寫得好是他的信條。因此,他的每首詩都是通過詞語的“煉金術”而成為一流作品的。正是這樣,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為他戴上“用凝練透徹意象打開通往現(xiàn)實新徑”的桂冠。他擅長用精準巧妙的描述讓讀者進入具象空間,然后突然更換鏡頭,放大細節(jié),變成特寫,讓飛逝的瞬間發(fā)出光彩。比如他的名句“蟋蟀瘋狂地踩著縫紉機”“藍天的馬達聲是強大的”等等,激烈的情感在節(jié)制冷靜的詞語間奔流。(轉引自《文匯報》,2015年3月30日)其實,這也是其他杰出作家筆下共同的詞語特征。著名作家陳忠實說“要寫出時代的句子”,就是指有個性化的揭示時代特征的別人超越不了的句子。而這樣的句子,來自于內心對現(xiàn)實的敏感,來自于眼睛對現(xiàn)實的敏銳觀察,來自于觀察中的獨特思索。讀文學作品,說到底就是通過這些句子,來揣摩作家詩人的思考與發(fā)現(xiàn)。不同詩作,不同作家的這樣的時代名句積累得越多,認識世界的視角就越多樣,視野就越廣闊。這些句子,既是表達的憑借,思考的跳板,也是創(chuàng)新的火種與酵母。
追尋與發(fā)現(xiàn),有賴于觀察的敏感。發(fā)現(xiàn)是結果;觀察是過程;而敏感,則是求取“過程”所必須依賴的心智“條件”。詩句的獨特性,源于詩人感覺的敏銳與別致。由詞句的獨特性評價升華為對詩人感覺敏銳性的鑒賞,我認為,這是我們通過詩教來培養(yǎng)學生具有追尋心理和發(fā)現(xiàn)能力的教學重點。有一種意見認為,新詩不如古詩,過于追求技巧,失去自然。于是熱衷于教古詩,廢棄新詩。這種選擇,實質上對于當代學生構成了強制放棄揣摩當代語言表達個性化的戕害。古詩可以活在今天,新詩則獨有其當代風貌。還有一種做法,教新詩只求其大意,而放棄揣測語句及其形式,從而導致教的是新詩,讀時則當作記敘文或議論文。教詩,一旦放棄其語言的獨特魅力,也就放棄了詩教的啟蒙意義與創(chuàng)新價值?!霸姼璧摹匀粡膩聿皇强梢噪S意‘流露出來的,而永遠是艱苦奮爭的結果,用海德格爾的話說,是人通過卓越的技藝開辟出來的一塊空地(Lichtung)?!保ㄒ砸恍兄对~的倫理》,上海書店2007年4月出版)這里所講的“艱苦奮爭”,是指詩人用生命的代價對自然狀態(tài)的艱難回應,然后再用詩的技巧轉化為揭示自然本質的句子。這個“句子”,顯然是我們進行詩教的“核心”。探討“句子”,實為探尋心理、智慧與思想。錢鐘書講“重章疊句”,舉《桃夭》由“華”而“葉”而“實”為例而后說“語雖異而情相類,此重章之易詞申意(varied iteration)者”,又指出:“先秦說理散文中好重章疊節(jié),或易詞申意,或循環(huán)漸進者,《墨子》是也?!保▍⒁姟豆芫S編》第一冊第76頁)由此可見,重章疊句這一形式的特效在于“申意”;而“申意”,又是表達思想特性的需要;不單是詩,文也如此,可見其是共同所用之表達智慧。教詩,倘若放棄句子,則詩性必然無存。
教詩之“句子”,關鍵是研究“稱物”的特殊性。我們常常稱道“東風又綠江南岸”之“綠”的不可替代性,其實,孤立地贊賞也未必能以理服人,綜合考察才能見其真諦。用“綠”并非王之首創(chuàng);形容詞用作動詞也不過是用詞技巧。只有把“綠”的文化意義與王的人生意義,把該句與末句打通,如此綜合體味,才能認識到“綠”的“稱物”的準確性和藝術性。王灣有五言詩《江南意》:“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潮平兩岸失,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边@首詩后來又改為《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在,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由達,歸雁洛陽邊?!狈交亍跺伤琛愤x《次北固山下》,評曰:“《江南意》似不如此篇之渾全?!敝懿觥度w唐詩》、沈德潛《唐詩別裁》也選用此篇。而《唐詩紀事》《唐才子傳》則選《江南意》文本。以《江南意》為佳者,認為頷頸二聯(lián),描寫江南獨有的早春氣息,詞句盡稱“江南春”之物態(tài)。以《次北固山》為佳者,認為全詩以游子心思為主旨,頷頸二聯(lián)詞句盡稱游子對江南早春的心理上的獨特敏感,意境更加綿邈。顧小謝《唐律消夏錄》之評深得施蟄存贊賞,顧曰:“三、四句潮平岸失,風正帆懸,尋常之景。五、六句因海天空闊,見日出恁早,故曰‘生殘夜;江樹青蔥,覺春來亦恁早,故曰‘入舊年。句法雖佳,意亦淺近。妙在是北人初到江南,處處從生眼看出新意,所以中間兩聯(lián),便成奇景妙語?!憋@然,這是從北人之“生眼”角度而揣摩詞句稱物之理趣也。不僅全詩評價大異其趣,即便“潮平兩岸失(闊)”一句也起爭端。沈德潛以為“失”好;“兩岸失,言潮平而不見兩岸也。別本作‘兩岸闊,少味。”施蟄存則認為“‘闊字好得多,若‘失,則潮水泛濫成災了。如果從‘平的情景去體會,我以‘闊是作者的改定本”(以上參見施蟄存《唐詩百話》,華東師大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版)。以上爭議孰是孰非,無法定于一評,而這,恰恰是我們詩教的極好材料。詞句“稱物”極為復雜,從“北人”視角,盡顯“春”之新意;從“游子”視角,則盡顯“心”之舊意也。詩句的特殊性,就特殊在“自然”——“心境”——“詞句”三者之間的互為表里的熔鑄上。一切景語皆情語,說的就是熔鑄的成果。而引導少年學生揣摩這番機趣,好就好在能磨亮機敏視線的亮度。觀察,是一種心智技能。觀察的敏銳性訓練,主要途徑在于對范例所揭示的角度、動因、情境等相關要素的認知與仿照,這就是詩句教學的任務。觀察,既要觀物,也要察心;既要觀事,也要察理;既要觀詩之前創(chuàng),也要察詩人此時之匠心。否則,失去認知前提與仿照樣板,雖置身于實景之中也目中無物矣。觀察敏銳性訓練的最高境界正如皰丁解牛,眼前無牛而心有全牛。眼前雖無物,而心中物之特性存也。見“柳”有“依依”之意;見“河”有遠上白云之勢,如此則胸中存有萬境也。這“萬境”便是創(chuàng)新求異的沃土。蟲書葉字古,風織浪紋輕,即是觀察者敏銳感受的“自然”表達,也是極易敏感的觀察習慣。
3、從人的思考理性上啟蒙,從而生成堅實的類化與推斷的思想邏輯。
詩是感性的產物,更是理性的結晶。詩教培養(yǎng)的不僅是激情與淚水,更在于思想以及思想組織與表達的邏輯?!霸~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蓖鯂S之詞論揭示了詞格的區(qū)分標準,也揭示了詩教的教育核心。由于外物的感召,情緒、情感是動態(tài)而感性的;這番感性又與詞句磨煉,生成人生的認識,感性便又哲學化。這樣的理性提煉恰恰是詩的神來之筆。通過這樣的神來之筆來把握體會、洞察一個時代的人生幽深,這便是詩給予讀者的覺醒過程。這樣的覺醒,往往是創(chuàng)造者的精神動力。因此從根本上說,古往今來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是激情的產物,都是詩性的凝聚。
蔣浩《小圓石》:雨后空氣干凈。/樹下的小圓石也干凈地/雜了雨痕。也許我/又會在上面坐半小時/另外時間是小鳥、蜥蜴、壁虎/甚至松鼠也在上面習靜觀海。/它的確越來越圓/石膚光滑可膩,像蛋/浮在落葉和細沙上/——這棵樹下的蛋是這棵樹下的蛋/還有待于這棵樹來孵化/——我這樣想。一枚細枝斜搭上面/像剛從蛋里爬出來的一條幼蛇?/它微微擺動的細腿,像要/把這空空的石頭踢回海里?我們先從“凈與雜”的關聯(lián)上入讀;繼之從“靜與動”的辯證統(tǒng)一上來認識“我”的靜坐以及與小鳥它們的靜坐分享。小圓石作為觀看的位置,現(xiàn)在被置于靜觀之下,靜觀于是成為對靜觀的靜觀。接著開始轉折表達,揭示“盈與空”“靜觀與生命”的哲理意蘊。小圓石經(jīng)歷著改變,越來越圓,不斷充盈,孕含生命。最后完成生命的出竅與新生。(參見上海書店一行著《詞的倫理》176—178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首詩不僅僅是告訴了我們相關的哲理,更重要的是演示了由靜到動的想象中的生命孕育與再生過程,這個過程也十分鮮明地揭示了從無到有的人類共同的意識與經(jīng)驗,這個意識與經(jīng)驗顯然是對于現(xiàn)象行為的高度概括,而這樣一種“概括”本身也就是一種認識的升華。這些,都是對內心潛藏著的創(chuàng)造動機的反復吁請與喚醒。因此,讀這樣的詩,就是讀思想激勵。
推斷,掩映在詩句的青枝綠葉之中?!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宿鳥,時鳴春澗中?!边@樣一首寫景小詩,竟然充溢著五層推斷理趣:一是因“閑”而能眼察花之“落”;二是因“靜”而能心感山之“空”;三是“閑”又是一二句的總按紐,由于“閑”,所以物我一體,處于超越物“靜”而升為心“空”的意境。果然如此嗎?非也。月之“出”導致鳥之“驚”;鳥之“驚”導致澗有“聲”。這個“動”,使得剛剛完成的靜而空的意境徹底瓦解了。果真瓦解了嗎?非也。這個“鳴”字實則使靜空之境又增其一倍之感受矣!這就是我國寫景小詩的情景因果與情理推斷。宏大的思想質疑,代表作無疑是屈原的《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全詩一千五百余字,無句不問;凡問,均置思考于絕地而無解。凡問又結合各類天文地理人事等相關知識,引人走向思考的浩宇。文論家王瑤說:“《天問》是屈原作品中比較奇特的一篇,形式用的是像《詩經(jīng)》一樣的四言句,內容全是問語的口氣,一共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疑問。其中有對天體構造、古代歷史傳統(tǒng)、宗教信仰、神話傳說、人生觀念等各方面的問題。這里表現(xiàn)出了詩人想象力的豐富、對自然現(xiàn)象和歷史發(fā)展的關心以及對傳統(tǒng)信仰的懷疑精神”。(《文藝學習》1954年7月號)朱自清把奇特處講得更具體:“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憤,隨著他的筆奔迸出來,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沒有篇章可言?!保ā督?jīng)典常談》)思維之跳躍,想象之開放,追問之廣闊,求思之不得……這些,都建立在詩人對現(xiàn)實的確定性認知基礎之上,也正是對現(xiàn)實有確定認知,所以才生發(fā)出對現(xiàn)實的種種質疑?!爸焙汀耙伞睒嫵闪宿q證統(tǒng)一,也是屈原的精神傳統(tǒng)。讀屈原,無疑是讀他的這一精神邏輯。后人也有模仿的,如宋辛棄疾《木蘭花慢》:“可憐今夜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對此,詞家王國維評曰:“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辛棄疾雖不明月輪繞地之理,但他的“問月”,顯然不同于蘇軾問月以兼懷子由,而是學習屈原之“天問”,來渲泄內心的積郁,借用“問天”,指向“問我”;“問我”不得,轉向化為詞而問人。無獨有偶,都反映出詩人內心的遼闊與思想的浩渺。辛棄疾之“問月”,凡六問,均無解,雖不及屈子之問浩翰汪洋,但也搭起了探問高梯,多少能夠引導我們放眼天涯。
余秀華詩:“穿行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是“時代句子”,揭示了當代的內心由饑荒與焦慮而轉化為放逐與亢奮的幽深的痛苦。這,僅僅是詩的標志。而我們的語文教學,則要通過這樣一些撼人心魄的詞句,讓青少年的心靈豐富、復雜、痛苦、憂思并躍動起來。這,便是覺醒。如此,才有創(chuàng)新的世界。
陳軍,著名語文特級教師,全國中學語文教學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上海市名校長名教師培養(yǎng)工程特聘導師,上海市示范高中市北中學校長,“陳軍語文教學工作室”主持人。著有《中學古詩詞智慧探勝》《作文新視角》《語文教學時習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