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香雪”們的百年生活變遷
1982年,一個叫做臺兒溝的小村莊上了列車時刻表,每晚七點鐘,由首都方向開往山西的這列火車在這里停留一分鐘。這短暫的一分鐘,攪亂了山村以往的寧靜。
列車帶來的現(xiàn)代文明氣息帶給臺兒溝的姑娘們一個全新的世界。香雪穿上新紅格布鞋,鳳嬌用珍藏的香皂洗了臉,朵兒穿上花襯衫,變漂亮了的姑娘們用自產(chǎn)的山貨和旅客進行交易。一次香雪突然發(fā)現(xiàn)車廂里有一只朝思暮想的磁鐵鉛筆盒,她不顧一切上車,用一籃雞蛋換回了它。
作家鐵凝的小說《哦,香雪》曾被改編為電影,并獲西德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鐵路,讓香雪們緩緩打開了世界的另一扇大門,窺探到了山外的文明和進步。
這讓人想起1904年的濟南。
100年前一個霧氣彌漫的早晨,膠濟鐵路全線通車,濟南古城迎來了一列鋼鐵“怪物”,很多市民親眼目睹了有生以來見過的第一列火車。其后,火車帶來了德國的洋線、洋火、洋油,帶來了第一家影院、第一家西餐店、第一家公園、第一所女子學堂,也帶來了脫胎換骨的生活方式。一時間,火車站附近商賈云集、一派繁榮景象。
鐵路文明敲開了山東這塊塵封已久的大地,也促進了民眾生活各個方面的轉(zhuǎn)變。
大量的洋紗、洋布、人造絲運到沿線和內(nèi)地城鎮(zhèn),成為新的制衣原料。益都“衣服用窄面土布與寬面大布,但俱系洋紗織成;手紡紗布極少,幾不可見”。各種舶來品如膠皮鞋、西服、禮帽、西式皮鞋也開始受到青年人的青睞。
人們的飲食習慣也有所變化,表現(xiàn)之一就是飯館增多,這種情況不僅在濟南、青島這些大城市比較普遍,沿線的重要市鎮(zhèn),如臨淄也“城區(qū)菜館林立,凡過客皆饜飫而去,且曰物美,曰價廉?!?/p>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山東政權(quán)更替頻繁,匪患猖獗,天災人禍不斷,大量農(nóng)民流離失所,“闖關(guān)東”成為當時人們謀生的手段。膠濟鐵路也為人們的遷徙提供了方便,加快了山東向東三省移民的步伐。
據(jù)膠濟鐵路的統(tǒng)計,1927年平均每天從青島前往東北的農(nóng)民有3000人左右,“誠可謂驚人之數(shù)目”。《膠澳志》記載說,“每逢冬令,膠濟鐵路必為移民加開一二次列車……且多貨其田廬,攜其妻子,為久居不歸之計。”由單身到全家,由“候鳥”到移居,這是一種漸進的轉(zhuǎn)化。
根據(jù)當時的記錄,從煙臺到沈陽,鐵路里程為1574公里;從威海到沈陽,也不過1698公里,而步行或乘馬車,從膠東半島到遼東半島的路程卻要遠得多,也艱難得多。
從綠皮火車到 “倒爺”們的莫斯科小路
上世紀30年代,津浦鐵路上的一列火車正在奔馳,車廂中,兩個旅客在交談。
“你上哪兒???”一個問。
“上濟南府?!币粋€答。
民國時,旅行家倪錫英在著作中寫道:“‘濟南府這三個字連在一起,在山東人口頭和耳邊是慣常會道出或聽到的。正好比江南人提到‘上海,是連三歲的孩提也知道的?!?/p>
倪錫英圖文并茂地記載了濟南、青島、南京等城市的歷史沿革、地理形勢、交通、名勝、古跡,并對這些城市的人事片段、生活印象也都有頗為細致的描述。他的記憶,也為民國時期交通不便的人們留下了豐富的都市想象。
他所講述的這些城市均在鐵路沿線,鐵路深刻影響著它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
講述民族工業(yè)奮斗史的電視劇《大染坊》里,六哥陳壽亭在吃下虞美人的布后,沿著鐵路邊走邊賣,從濟南到青島,又到南京。
1980年代,改革開放閘門開啟,列車成為重新燃起的“中國夢”的縮影與見證。在燥熱緩慢的車廂中,動輒幾天的旅途隱藏著種種趣味,幾多形形色色的故事在此上演。
每一個少年大概都有一個關(guān)于綠皮火車的“香雪”年代。一位少時在濟南鐵路編組站邊生活5年的80后,回憶起當時對一年四季南來北往的物產(chǎn)時時垂涎:哈密瓜、西瓜、木炭、栗子、火腿、大米……
“唯有綠皮車的車窗是可以打開的,甚至可以把頭伸出窗外,看著近處的農(nóng)田,遠處的山,偶爾跨過一條小河,偶爾看到一群翩飛的白鷺……”
進入19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狂飆突進,城市化進程快馬加鞭,東部及沿海開放城市與內(nèi)陸地區(qū)的鴻溝愈發(fā)明顯,價格低廉、運能優(yōu)勢明顯的火車成為實現(xiàn)遷徙的最重要載體。蜿蜒的鐵軌,隆隆的列車,寄托著彼時無數(shù)國人對機會的渴求和對財富的向往。
在那個時代,火車硬座、麻包袋幾乎成了“倒爺們”共同的道具。據(jù)說溫州美特斯邦威老總在用200萬元做大一個品牌之前,也是用麻包袋裝著布料蜷縮在火車硬座底下跑買賣。這些倒賣行為在當時被命名為“投機倒把”。
后來,隨著價格雙軌制的消失,“倒爺”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國外。
北京經(jīng)滿洲里至莫斯科的鐵路全長9000多公里,國際列車每周對開一次,運行六天六夜,這趟國際列車就是那些國際“倒爺”的主要交通工具。而這條線路在“倒爺”們的眼中,熟悉得如同回鄉(xiāng)的鄉(xiāng)間小路。
列車一進俄羅斯境內(nèi),每到一站,“倒爺”們就拎著皮夾克、羽絨服等蜂擁而下,站臺上早就擠滿了等待搶購的俄羅斯人。一時間,中俄邊境掀起了全民搞邊貿(mào)的高潮。從最初的黑龍江“倒爺”、北京“倒爺”,發(fā)展到后來主要以福建和浙江的“倒爺”為主。只是,個中艱辛只有這些國際“倒爺”們自己知道。
南德公司的牟其中算得上當年中國第一“倒爺”,他的壯舉是“倒飛機”——把蘇聯(lián)4架圖-154飛機用價值4億人民幣的500車皮日用小商品換回中國?!肮揞^換飛機”的故事大大啟發(fā)并超越了當時中國人的想像力。
民國文人們的火車浪漫
當文藝青年們吟唱著周云蓬的《綠皮火車》浪漫上路時,民國文藝圈也始終“在路上”。大作家與文藝陣地的轉(zhuǎn)移,以及戰(zhàn)火中的顛沛流離,讓整個民國沉浸在頻繁的遷居與流徙中。
1909年通車的滬杭鐵路,是不少民國文人探親、旅行乃至通勤的首選路線。1923年的徐志摩在火車上感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速度與緊張:“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朱自清在1924年寫下《滬杭道上的暮》,只有寥寥二十個字:“風澹蕩,平原正莽莽,云樹蒼茫,蒼茫;暮到離人心上?!庇崞讲?925年入京之后,因想念江南歲月,最喜歡坐晚上七點多從上海北站出發(fā)的夜快車,到杭州已是夜半了。
民國期間火車動輒運行幾天幾夜,因此吃飯問題顯得尤為重要。
民國火車設(shè)有餐車,食品則大都是西餐。1924年周作人坐火車從北京到濟南,他寫道:“火車里吃的是大菜”?!按蟛恕本褪俏鞑停缛聂~、沙丁魚、牛扒、豬排、咖喱雞飯、番茄雞絲飯等等;酒水也是西式的,如威士忌、白蘭地、啤酒、蘇打水、檸檬汁等。張恨水的小說《滬平通車》里,主人公胡子云在火車上偶遇一位獨行美女,對其大獻殷勤,請人家到餐車吃飯。結(jié)果拿過菜單來,一個字都不認識,大煞風景。
但對于三等車乘客來說,西餐跟他們關(guān)系不大。因為民國鐵路有規(guī)定,三等車乘客不能進餐車,因此他們的火車食物大多是自帶干糧,或者向沿途各站小販購買。
客車車廂實行等級制,頭等車最舒服。葉圣陶的童話《含羞草》形容:“椅子是鵝絨鋪的,你一坐下去,周身密貼,軟綿綿地,把你托住了。”而俞平伯曾說過,坐三等車到站第一件事情就是抖一抖身上的煤灰。
小販是民國鐵路線上的一個獨特風景。著名作家柯靈寫道,每當火車停站時,“小販緊抓住這短促的機會,托起木盤,揚起喉嚨,反復高喊夸耀食品的警句,殷勤向旅客兜售,讓他們在寂寞的旅途中間,嘗一點異鄉(xiāng)風味,同時聽一點異鄉(xiāng)的叫賣聲?!痹谧骷业墓P下,小販已經(jīng)成了漫漫旅途中不可缺少的人文景觀。
早期的火車站月臺沒有柵欄,小販可以自由進入月臺兜售食品。周作人回憶1906年坐火車:“在車窗口買到許多東西亂吃,如一個銅子一只大鴨梨,十五個銅子一只燒雞之類?!?/p>
巴金是個常旅行的人,他的總結(jié)是:坐一趟火車,沿途各地的風味盡可以嘗個遍。這使得民國火車熱鬧而豐富,讓很多人回味不已。不像后來的火車,一路走來,車廂里彌漫的大都是方便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