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與體貼

田天

摘要：通過對鐵凝40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軌跡的梳理與分析，認為鐵凝是一個對人類和生活充滿永遠的愛與體貼的女作家，她擅于駕馭各種題材和體裁，以自己獨到的審美意識和表現(xiàn)方式，創(chuàng)作出不同流俗引人深思的文學形象。為中國當代文壇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

關鍵詞：鐵凝；創(chuàng)作道路；作品風格

中圖分類號： I206.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5）01-0031-07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1.007

鐵凝是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壇一直保持旺盛生命力的著名作家。她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短篇小說百余篇，中篇小說20余部，長篇小說4部以及大量的散文隨筆，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選集和散文隨筆集達30多種。其中短篇、中篇小說和散文曾多次獲得國家級大獎，一些作品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翻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內外產生了廣泛影響。作為一個作家，鐵凝始終如一地懷著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和體貼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她自己對生活的體驗和對人的理解和認識來表現(xiàn)社會生活，來挖掘和抒發(fā)人的內部心靈和情感，一步一個腳印地進行著精神的跋涉與探索，而且不斷超越自己，成功地開拓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

縱觀鐵凝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軌跡，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一、起步準備與早期風格形成

階段（1975—1984年）鐵凝出生在一個充滿藝術氛圍的家庭。當畫家的父親與作音樂教師的母親，曾試圖在繪畫抑或音樂方面為處在孩童時的鐵凝設計未來，但鐵凝似乎對語言文學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和領悟力，最終還是選擇了文學。她認為，寫作是一種使命，是她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有寫作才能使她獲得滿足感、成功感和樂趣。鐵凝正是懷著這樣美麗的愿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她說她在十五六歲就“有了當作家的妄想”，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高中階段寫的一篇作文。當時鐵凝16歲，正在保定讀高中一年級。在一次學校組織的下鄉(xiāng)學農勞動回來后，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鐵凝很快就洋洋灑灑地寫了7 000多字，還擅自給作文起了一個名字：“會飛的鐮刀”。老師把它當成了范文在班上朗讀，父母也感到與通常的作文不太一樣，而作家徐光耀則激動而肯定地說，這就是小說。第二年即1975年11月，“會飛的鐮刀”被收進兒童文學集《蓋紅印章的考卷》（北京出版社出版）中公開面世。這就是鐵凝的處女作，它使鐵凝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文學的某種關系，更加堅定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信。她的作家夢開始飛翔起來。

1975年高中畢業(yè)的鐵凝，銘記著作家徐光耀的叮囑：當作家就要深入生活。于是她果斷放棄了到部隊當文藝兵的機會，毅然選擇了到農村插隊落戶的生活道路，而且一去就是四年。在保定地區(qū)博野縣張岳大隊插隊期間，鐵凝放棄了上大學

的努力，只愿專注而精心地呵護和培育著自己的文學之夢。鐵凝一邊參加勞動，一邊刻苦練筆，先后創(chuàng)作完成了《火春兒》《夜路》《不受歡迎的禮物》等短篇小說。這些作品連同她返城后創(chuàng)作的《盼》《歡歡騰騰》《喪事》《不用裝扮的朋友》《小路通向菜園》等，大多取材于農村生活，雖然在寫法上還顯得十分稚嫩，但刻畫的一批純情少女形象，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充滿了新鮮、樂觀、明朗的色彩。后來作家將這12篇作品結集出版，這就是鐵凝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夜路》。顯然，《夜路》是鐵凝創(chuàng)作準備階段的產物，但四年的插隊生活，使鐵凝獲得了沉甸甸的生活饋贈，為她今后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1979年，鐵凝被調到保定地區(qū)文聯(lián)工作，開始擔任《花山》編輯部的小說編輯。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使得鐵凝一方面有機會沉淀和梳理剛剛過去的農村插隊生活，另一方面面對撥亂反正新時代的到來，開始體驗和積累對城市生活的種種感受?？梢哉f，從1979年到1984年調到河北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任專業(yè)作家，這短短的幾年時間，鐵凝不僅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30多篇短篇小說，而且開始嘗試中篇，有2部中篇小說問世。其主要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說《灶火的故事》《那不是眉豆花》《哦，香雪》《明日芒種》《六月的話題》，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村路帶我回家》等。其中《哦，香雪》獲得了198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和首屆“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六月的話題》《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同時獲得1984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和中篇小說獎，《村路帶我回家》1985年獲得首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

可以看出，從下鄉(xiāng)插隊到在保定文聯(lián)這段時期，是鐵凝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形成的重要時期。不僅取材擴大了，內涵豐富了，人物形象也開始多樣化，尤其可喜的是，鐵凝初登文壇，就表現(xiàn)出鮮明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與藝術風格，這在當代青年作家中是不多見的。短篇小說《哦，香雪》（《青年文學》1982年第5期）作為鐵凝的成名作，可以說作家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這篇小說主要寫一列火車開進深山溝，在一個小站只停留一分鐘，從而在山村少女心中喚醒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精神向往。題材可謂不重大，事件可謂不驚人，主題可謂不新鮮，人物可謂不超凡，但小說卻猶如一股徐徐吹來的清風，拂過文壇，沁人心脾。因為它擺脫了長期以來文學過于表現(xiàn)重大題材、注重政治價值的藩籬，也從當時主流文學熱衷于表現(xiàn)“傷痕”“反思”的潮流中疏離出來，由此開拓了文學的表現(xiàn)領域，較早地顯示了新時期文學一種新的審美趨向。這篇小說曾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贏得了極高的贊譽，正如老作家孫犁所說：“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盵1]這種中肯的評價成為了對鐵凝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的經典定位。即不追求重大題材、曲折故事，而是選取日常見聞，捕捉點滴感受，以小見大地揭示生活底蘊，以真誠的眼睛、純凈的心靈觀照復雜的社會人生，并將其詩意化，從而使小說充滿詩情畫意之美。

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二、探索與轉變階段（1985—1989年）

在新時期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中，鐵凝無疑是非常幸運的。創(chuàng)作開始時就得到了徐光耀、孫犁兩位老作家的指點、提攜，初登文壇時又先后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中篇小說大獎，這是鐵凝創(chuàng)作才華的展現(xiàn)，也是她對當代文學的貢獻。然而，面對評論界的贊譽和讀者的喝彩，鐵凝并沒有自我陶醉，裹步不前，仍是虛心地耕耘著，勤奮地探索著，而且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和創(chuàng)作的不斷積累，以及當時“文化熱”與女性主義文學等新思潮的沖擊推動，鐵凝的創(chuàng)作在80年代中后期開始進入了一個探索與轉變的階段。

鐵凝在這個階段的探索，首先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形態(tài)的豐富和文學樣式的多樣上。短篇小說依然是她“近乎偏執(zhí)的喜愛”，五年間創(chuàng)作發(fā)表近20篇，雖然沒有出現(xiàn)像《哦，香雪》那樣轟動的作品，但《近的太陽》《豁口》《色變》等有了新的飛躍。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力度得以加大，發(fā)表了《麥秸垛》《棉花垛》《木樨地》等5部作品，產生了很大影響，其中，《麥秸垛》獲得了1986—1987年《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早期初試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這個階段也取得了較大進展，包括《女人的白夜》《優(yōu)待的虐待及其他》《真摯的歲月作證》在內的20多篇散文，顯示了這位女作家多方面的創(chuàng)作才華。最引人注目的是，鐵凝在這個階段首次嘗試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經過三、四年的醞釀構思和長時間寫作，1988年9月，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在大型文學期刊《文學四季》面世，引起了文學界的高度重視。1989年初，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榮獲河北省第三屆文藝振興獎?？梢哉f，在這個階段，鐵凝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日趨走向豐富，無論短篇、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及散文等諸文學樣式，均得以嘗試并獲得了成功。

其次，鐵凝在這個階段的探索，更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內涵的復雜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上。應該說，鐵凝早期準備階段的創(chuàng)作，以真誠、純凈、清新、含蓄為我們構建了一個純情而詩意的世界，形成了以“純凈的境界”為顯著特征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是鐵凝成功的原因。但從她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來看，早期創(chuàng)作也反映出鐵凝對生活的認識還缺乏理性的深度、厚重的力度，正如王蒙在《香雪善良的眼睛——讀鐵凝的小說》中所指出的：“她的香雪式的難能可貴的對善與美的追求是她的長處，但她不能老是用一種比較幼稚的方式去處理復雜得多的題材”，甚至認為鐵凝“僅僅運用自己的善良、純真、機智去駕馭更繁復的生活更宏大的體裁的時候，弱點就暴露出來了”[2]。這不能不說是王蒙對鐵凝創(chuàng)作的真知灼見和明智忠告。

應該說，早在80年代初，鐵凝就自覺不自覺地進行著創(chuàng)作的微調。發(fā)表于1980年的短篇小說《灶火的故事》就開始有了“犯規(guī)”的意向，作品向主人公灶火那一輩子生活在“原則”里的生活提出了質疑，是鐵凝“對人性和人的生存價值初次所作的坦白而又真摯的探究”[3]。 稍后創(chuàng)作的《那不是眉豆花》《六月的話題》《村路帶我回家》等都延續(xù)了這種“犯規(guī)”。到了80年代中后期，這種自發(fā)的“犯規(guī)”，已成為鐵凝創(chuàng)作的一種自覺的行動。作家不再滿足于對社會生活的美好與善良作純真的詩意的書寫，而是站在歷史的文化的高度，真實地揭示人生、人性的復雜層面，直逼人性的卑瑣、陰暗、丑惡的深處，從而使得她的作品，主題趨向多義性，筆觸也變得犀利、恣肆，風格由清新純凈轉向凝重冷峻，由對美的發(fā)現(xiàn)轉為對丑的審視。

標志和體現(xiàn)這種風格轉變的是短篇小說《近的太陽》和中篇小說《麥秸垛》。1985年寫作的《近的太陽》（《人民文學》1986年第1期），通過“我”去壩上草原寫生，在結識王玉的困惑與疏離中，意外地窺見了“坦蕩草原的隱私”：人們?yōu)榱双@取更多的物質利益，利用了公馬與母馬之間“愛情的無意識性，也利用了它們的無羞恥感”“輕而易舉就騙取了它們那按捺不住的情欲”，從而將異性交媾、繁衍后代這一神圣的行為工具化、功利化。作品的深刻性就在于寫出了在現(xiàn)代文明的外衣掩蓋下，對自然生命性愛歡愉的剝奪，在對動物的欺詐中揭示了人性之惡。被評論家雷達先生稱為“鐵凝創(chuàng)作以來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作品”的《麥秸垛》，“更注意往深層挖掘人物生命深處的力量和沖動”，集中體現(xiàn)了鐵凝由“昔日是感性與理性的均衡和諧到正視生活與生命真相的轉變”[4]。小說以沉重的歷史感和強烈的女性意識，描述了發(fā)生在麥秸垛周圍不同年代的幾對男女性愛與婚姻的悲劇故事，第一次表達了女性渴望了解男性、了解自己的欲望，以及這個欲望在人生苦痛中所遭受的扭曲和難以實現(xiàn)的悲楚，深刻揭示了傳統(tǒng)生活方式、文化思想對女性精神上的束縛、奴役和對女性心靈上非人化的殘酷傷害與折磨。

如果說《麥秸垛》以及后來的《棉花垛》《青草垛》，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鐵凝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及命運的思考，那么1988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玫瑰門》則通過一家三代女性（司猗紋、竹西、蘇眉）所進行的“玫瑰的戰(zhàn)爭”，展示了女人與女人之間既相依為命又相互傾軋的人性悲劇。小說著重塑造了司猗紋這個集善與惡、自虐與虐人于一身的獨特人物形象，從人性的深層次審視和呈現(xiàn)了女性自身的弱點。正如曾鎮(zhèn)南在《評長篇小說〈玫瑰門〉》中所說：“《玫瑰門》主要的書寫情緒，是一種對女性本身的陰暗面、丑惡、卑瑣的厭惡，是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中的一切負面表現(xiàn)的冷峻透視” [5]。 正因為如此，我們說《玫瑰門》是鐵凝自創(chuàng)作以來由審美到審丑的頂峰之作，在她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也是新時期長篇小說不可多得、具有文學史意義的一部作品。

三、調整與充實階段（1990—1996年）

進入90年代后，中國社會的轉型、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使得文學環(huán)境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同文化形態(tài)的多元并存，文學被擠到社會的邊緣，作家的地位和作用日漸削弱。面對突如其來的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有的作家忙于“下?！保械淖骷覅⑴c一些報酬豐厚的“亞文學”寫作，有的作家直言不諱地進行商業(yè)化寫作。而此時的鐵凝，伴隨著80年代中后期創(chuàng)作風格的改變，特別是進行《玫瑰門》這樣的大動作審丑后，一方面反思過去與現(xiàn)在，真誠而沉穩(wěn)地尋求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另一方面拒絕盲從與浮躁，審慎而堅實地開拓著自己的文學之路，她的創(chuàng)作也由此進入了一個相對平和的調整與充實階段。

短篇小說仍是鐵凝在這個階段的“主打”文學樣式，僅1992年就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十來個短篇，這是她繼1985年后迎來的第二個短篇小說豐收年。而且在題材的拓展、主題的開掘、技巧的圓熟等方面，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取得了令人驚喜的進步。顯然這與90年代以來文壇短篇小說倍受冷落形成了鮮明對照，也體現(xiàn)了鐵凝不被時尚左右的成熟和一種對文學本身的“大老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其中《孕婦和?！罚ā吨袊骷摇?992年第2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的問世，文壇為久違的“香雪”又回來了興奮不已。這篇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小說本身都令作家比較滿意的小說，是鐵凝1990—1991年在淶水山區(qū)掛職鍛煉體驗生活的可喜成果，主要寫一個目不識丁的孕婦牽著一頭懷孕的牛從集市上回家，在路邊的石碑上吃力而莊嚴地描字的“景象”，歌頌了一個從大山走出的農婦文化人格的覺醒，并以其生理變化引發(fā)的心理變化，發(fā)掘出對生命意義的深層思考。小說以抒情的筆調，營造出一種恬靜、溫馨、和諧的現(xiàn)代田園詩意。難怪老作家汪曾祺稱贊說：“這是一篇快樂的小說，溫暖的小說，為這個世界祝福的小說?！盵6]《孕婦和?！飞铣?982年的《香雪》，下啟1997年的《秀色》，表面來看是對“香雪”的回歸，實際上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回歸，《孕婦和牛》表達的更內在、深厚一些，境界更高一些，正像清純的少女變成孕婦，在穿越人生的關隘后走向的成熟?？梢哉f，鐵凝用這篇小說回答了讀者對其創(chuàng)作風格轉變后的疑慮，也證明了自己在探索揭示人性丑惡的同時，一直保持著對真善美的向往與追求。其他的短篇小說，如將鄉(xiāng)村文化風俗與當代農民的稅收問題結合起來的《砸骨頭》，揭示市場經濟大潮中，走出大山的女性把自己作為商品向男性出售的《小黃米的故事》，關注都市個體市井人生、探求人與人之間情感缺失、書寫普通人“幾乎無事的悲劇”的《馬路動作》《遭遇鳳凰臺》《我與王君之間》等，都是這個階段較有影響的作品。

鐵凝在這個階段發(fā)表的4部中篇小說中，《埋人》取材于鄉(xiāng)村生活，與短篇《砸骨頭》一樣，以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為背景，展示了濃烈的鄉(xiāng)土風情，勘測了復雜的人情世故?！端芬栽溨C機智的筆觸，寫出了一個普通鄉(xiāng)村女性在社會變革的催動下，努力改變現(xiàn)實狀況，不認命、不服輸，最終創(chuàng)造了女性生命價值的奮斗過程?！逗芜鋬簩塾洝分v述的是一個城市女孩何咪兒的尋愛經歷。她雖然對愛的追求是懵懂盲目的，以至于頻繁地更換“愛”的對象，但她那種帶有一點蠻橫、不講理，卻又熱情執(zhí)拗、死心塌地的尋愛方式與真切情感，在這樣一個不斷變化、一切都處于流逝的時代，卻令人感動。難怪鐵凝說，何咪兒是我心里很愛的一個文學形象，很有光彩，她身上有著勢不可擋的力量，我覺得很可貴?？上У氖?，評論界對這個人物不太重視。與前三部中篇相比，《對面》是鐵凝在這個階段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結構和技巧最為精致的一部。它沿著“玫瑰門”所開啟的人性深層次的通道挖掘下去，通過男主人公“我”偷窺對面一個女人的性愛隱私，最后又以一種突然襲擊的方式將其秘密曝光致使那女人猝死，從社會學和心理學的雙重層面對人性進行了勘探。一方面深刻暴露了男性人性中的自私、卑劣、陰暗心理，另一方面真實地展現(xiàn)了女性人性中截然不同的矛盾兩面性。小說形象地揭示了每個人的人性中都存在著一個極其隱蔽的“背面”，所以“人類之間是無法真正面對著面的”，這也許就是男性和女性在對待性與隱私中表現(xiàn)出的心理缺失。

199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無雨之城》，既是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組織策劃的“布老虎叢書”之一，也是鐵凝面向市場有意識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吸收通俗文學優(yōu)勢的一種嘗試。小說無論是題材的選取、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還是結構的安排，都顯示了講述的通俗性，而且在通俗性的背后，依然貫串著作家對現(xiàn)代女性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這就使得《無雨之城》既好讀又耐人尋味，也表明了鐵凝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對于這部作品，盡管評論界幾乎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作家本人也不是最喜歡，但卻是鐵凝創(chuàng)作道路上一個跨越不過去的重要階段。正如作家鐵凝所說，它是我長篇寫作重要的練筆，使我熟悉了長篇小說的語言和結構，對我以后的《大浴女》的結構和敘事起到了很好的練筆作用。

鐵凝說自己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散文家，但“對散文卻一向不曾怠慢”。與小說相比，她在這個階段的散文創(chuàng)作顯得尤為突出。一是數(shù)量驟增，60余篇散文遠遠超過前兩個階段總數(shù)之和，標志著散文已成為鐵凝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了她在小說中受到限制的體驗表達。二是題材更加豐富，除生活散記、人物記錄外，還出現(xiàn)了寫作隨筆、人生小品、域外游記等更廣闊的題材。三是作品大量結集出版，自1991年出版了她的第一個散文集《草戒指》后，又連續(xù)結集出版了《女人的白夜》《河之女》《長街短夢》等10個散文集，其中《女人的白夜》獲得了1995—1996年全國優(yōu)秀散文獎和首屆魯迅文學獎，這也是鐵凝散文首次獲得全國大獎。四是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主題與風格，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惦念之情?！笆郎纤械纳⑽谋臼且蛄巳祟惿写娴南嗷サ肽钪槎?，因為惦念是人類最美好的一種情懷”。“在生命的長河里，若沒了惦念，還會有散文嗎”[7]？正是這種對散文本質的獨到理解，鐵凝的散文充滿了世俗生命的感悟和心靈的閃爍，以平等的視角，寫出了從最凡俗的普通人身上體味到的人生真諦，也使得她的散文呈現(xiàn)出了既真誠又寧靜的美學風格和持久而深邃的人性魅力。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鐵凝的散文創(chuàng)作越來越多，寫法也日臻圓熟。截止到2004年她又出版了《鐵凝隨筆自選》《鐵凝人生小品》《遙遠的完美》等8部散文集，成為了當代卓有影響的散文家。

四、成熟與理性階段（1997—2013年）

1996年9月五卷本的《鐵凝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和1997年四卷本的《鐵凝自選集》（作家出版社）的相繼出版，可以說是鐵凝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它既是步入不惑之年的鐵凝對自己過去20年創(chuàng)作的一個總結，又是作家在世紀之交走向更加成熟與理性的開始。

這個期間，鐵凝依然執(zhí)著于對各類不同女性命運和復雜心理的審視與探索。一是在歌頌和贊美女性生命意義的基礎上，浸透著一種現(xiàn)實的慘烈與心中的憂慮，如短篇小說《秀色》中的張品母女，為了換取世代渴望的井水而甘愿獻出貞操與肉體的神圣壯舉；《寂寞嫦娥》中的鄉(xiāng)下人嫦娥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勞動，才最終融入城市生活的坎坷磨難等，都顯示了鐵凝這類抒寫人性之美的作品與早期《哦，香雪》的不同特點。二是對女性丑的剖析，也以溫和的理性批判代替了以前極丑的顛峰狀態(tài)。如中篇小說《午后懸崖》中母女之間情感的缺失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偏執(zhí)變態(tài)、自我尊嚴的消釋，是通過“我”在莊嚴肅穆的烈士陵園講述完成的，形成了獨特的反諷效果，雖未達到《玫瑰門》所企及的高度，卻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策略。到了2002年發(fā)表的《有客來兮》盡管仍寫兩個女性（表姐、表妹）之間的內心角斗，但作家卻巧妙地通過日常生活中最有親和力的接待客人的方式展開故事，讓一種喜劇式的諷刺氛圍貫穿始終，從而印證了鐵凝在女性審丑策略上的新探索。三是對女性命運心理的審視，采取了一種既有贊揚又有批評，否定中有肯定的褒貶雜糅的新寫法。如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十月》1999年第1期）中的白大省，一個從北京小胡同走出來的平常女人，她善良、仁義、厚道，凝聚了好人應有的品質，傳達了東方的傳統(tǒng)美德。但白大省決不想成為自己已經成為的這種好人，而是從骨子里想成為“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享受女人的幸福。所以，鐵凝在小說結尾評論白大省時說：“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恨她；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愛她”[8]。顯然作家正是懷著對白大省“恨與愛”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心態(tài)，探討了人要改變自己的合理性，但同時這種改變幾乎又是不可能的悲劇所構成的一種真實存在。

不僅如此，鐵凝在這個期間的創(chuàng)作視角由過去以女性為書寫中心，轉向以一種非性別的眼光探尋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更多地關注當下世俗社會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如《安德烈的晚上》寫出了國營罐頭廠一個普通工人安德烈，從小到大一切聽命于別人安排、從未自己做主選擇過什么的悲劇人生，探討了外部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個性的遏制與扭曲，《樹下》中的中學教師老于，省吃儉用、戒煙戒酒，為了解決住房問題，堅守知識分子不與世俗合流的清高、孤傲，卻使得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在物質的貧乏中貶值?！墩l能讓我害羞》《逃跑》都以鄉(xiāng)下人進城打工為敘述對象，但面對著城里人在經濟、地位、身份上的差異，生存與尊嚴的兩難選擇，前者中的送水少年極力想得到城里人的認同，卻落得個阿Q不準姓趙的境遇；后者中的門衛(wèi)老宋則無力去爭，只好背負著靈魂的愧疚，并以付出一條腿的代價，攜帶城里人為他治腿病的捐款逃到鄉(xiāng)下來求得生存。鐵凝以同情與平等的筆觸，真實而深刻地寫出了社會轉型時期的這些凡俗人生，這也恰恰是作家拒絕遠離生活、摒棄人為凈化現(xiàn)實的一種獨特觀照。

不僅如此，鐵凝在這個期間的創(chuàng)作還較多地運用了象征、隱喻、荒誕等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作為女性作家，鐵凝的作品中的象征除以往的“紅襯衫”“麥秸垛”“棉花垛”“玫瑰門”“無雨之城”外，還有《秀色》中的 “井水”、《第十二夜》中的“夜”、《樹下》中的“龍盤樹”、《大浴女》中的“大浴女”以及其中由紛繁神秘器物構成的隱喻象征等。這些象征，都是作家創(chuàng)造性的心靈化產物，具有耐人尋味的深刻寓意?；恼Q手法在鐵凝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只是偶爾為之，如《馬路動作》《我的失蹤》等，但自從鐵凝為寫作《青草垛》（《鐘山》1996年第3期），花費六年時間才找到“那個名叫‘一早的主人公的故事”的表述方式后，荒誕已成為作家探覓人類心靈深淵的一種有效手法。如《秀色》中李技術員打出水后掉下萬丈懸崖的瞬間消失，《安德烈的晚上》中的安德烈與姚秀芬幽會突然“喪失了記憶”，《樹下》中老于找項副市長解決住房問題談話的“跑題”，《第十二夜》中癱瘓多年的“大姑”破天荒地站立起來等，這些超現(xiàn)實的荒誕的情節(jié)的有意設置，并不是作家的輕率之舉，而是荒誕的現(xiàn)實生活在人物心理上的真實映射，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探索。正如鐵凝所說：“再真實的小說也抵不上生活的真實，再荒誕的小說也抵不上生活的荒誕?！盵8]

200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浴女》是鐵凝在這個時期乃至整個創(chuàng)作中一部非常重要的力作，也是當今文壇長篇小說中最有分量的作品之一，充分體現(xiàn)了鐵凝小說創(chuàng)作的日臻成熟和卓越成就。小說通過主人公尹小跳心靈成長過程的描繪，直逼女性隱秘幽深而又敏感多變的心理，捕捉到人性深處很難回答的問題，包括人類怎樣對待靈魂的不安寧，怎樣在良知與罪惡感之間尋求自省與救贖，從而走向“心靈的花園”。所謂“大浴”，就是要經歷社會風雨的磨難和洗禮，承載靈魂的沐浴和凈化。顯然，這部作品延續(xù)了鐵凝一貫關注和探索的女性生存命運的藝術命題，而且從過去比較注重社會原因和文化因素對女性命運的影響，轉為更注重對女性自身弱點和局限的反省，這無疑是作家對生命和人性探索研究的新突破。此外，小說以尹小荃之死為動因，牽引出各種人物，又以尹小跳的生活經歷和心理流動過程來結構故事，寫出了每個人的不同性格與命運，既有連貫縱橫，又有陡轉懸念，形成了多個故事多種情感多層寓意相互交織眾聲喧嘩的文本結構。再加上小說整體隱喻的構建，大量象征意象的設置，各種敘事情境的熟練把握和反思對話體敘述方式的獨創(chuàng)運用，這些都已表明鐵凝駕馭長篇小說的深厚藝術功底和高超的寫作技巧，也標志著她的小說藝術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而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笨花》，則一反鐵凝以往探索女性心理與命運、專注個人情感世界的創(chuàng)作取向，而回歸到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上，寫出了一部具有史詩意義的作品。小說以冀中平原上兆州的笨花村為背景，以向氏家族兩代人生活為主線，以日常生活的敘事手法，在描繪冀中平原風土人情的基礎上，顯示了自清末民國初至20世紀四十年代中期近五十年來中國社會的風云變幻。這不僅是作者又一部長篇力作，也是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

通過上述對鐵凝40年來創(chuàng)作道路的梳理與分析，我們由衷地感到，鐵凝是一個對人類和生活充滿永遠的愛與體貼的女作家，她擅于駕馭各種題材和體裁，以自己獨到的審美意識和表現(xiàn)方式，創(chuàng)作出不同流俗引人深思的文學形象。一般來說，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比較固定的、擅長的創(chuàng)作領域，這是其創(chuàng)作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只不過有的作家一旦涉足于新的創(chuàng)作領域，面對新的書寫對象，往往容易發(fā)生認識與表達上的偏頗與困難，甚至導致創(chuàng)作失敗。鐵凝則不同，她從創(chuàng)作初期開始，就為我們提供了兩種資源、兩個世界：一個是古老凝重的鄉(xiāng)村世界，一個是紛繁變幻的城市世界。鐵凝不僅在鄉(xiāng)村與城市這兩個領域里游刃自如地思考和言說，而且通過兩個領域的縱橫交織、兩種資源的融匯互補，開闊了創(chuàng)作視野，豐富了創(chuàng)作內涵。正如作家本人所說：“兩種資源對我來說都不可或缺，可以交替感受，互補營養(yǎng)?！盵9]鐵凝創(chuàng)作的這一特點，顯然與她年輕時下鄉(xiāng)插隊4年生活在農村，后來一直居住在城市的生活經驗直接有關，而地理距離的拉開、割不斷的鄉(xiāng)村情結，又使她有機會把鄉(xiāng)村與城市兩個領域作相互的從容打量。她認為，一個中國作家并不一定非得寫與農村相關的作品，但至少應該了解，不了解中國農村、中國農民，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國人和中國社會。因為直到現(xiàn)在“中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不是截然劃分的，我常常在一個城市人身上突然看到農民的影子，雖然他從未在農村呆過，在農民身上我也看到非常大氣的，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農村，而是屬于中國人的、民族的東西”[11]。正是在農村打量城市和在城市回望農村的雙向審視與資源互補中，鐵凝的創(chuàng)作視野更加開闊，創(chuàng)作底蘊更加厚實，既植根于中國大地、民族的土壤之中，又超越鄉(xiāng)村與城市，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關注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表達人類的共同情感。所以，對于鐵凝的作品，我們從嚴格意義上說是很難也沒有必要用鄉(xiāng)村與城市題材來進行分類，正如我們從不用純粹的鄉(xiāng)村/城市小說家來評價鐵凝一樣。

從揮舞著“會飛的鐮刀”的純真少女，到歷經社會風雨洗滌的成熟女性，鐵凝走過了她近4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盡管在社會轉型出現(xiàn)的嘲弄意義、反對理性、解構崇高、取消價值的思潮沖擊著文學，但鐵凝抵制住了各種誘惑，始終把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作為自己的一種使命與責任。她認為，“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新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還有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覺的批判精神?！盵12]這是鐵凝對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的切身感情與思考，是一個作家對自己責任與使命的體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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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盧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