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詩玉
1976年的金秋時節(jié),在一舉粉碎“四人幫”后,樂山縣黨委卻依然在翌年三月,開展了一場“路線教育運動”,縣上的工作團來到了西溶鎮(zhèn)上。
我從樂山城區(qū)的建筑工地上,被通知回西溶鎮(zhèn)的建筑站內(nèi),去對質(zhì)一樁采購員的票據(jù)責(zé)任而成為工作組清查、整頓的對象。當(dāng)夜,運動積極分子纏詢惡詰到凌晨三四點鐘,我只要閉眼側(cè)頭有入眠狀,即被高聲喝止。次日依舊,卻無實質(zhì)進展。大約下午三四點鐘,聽到大門外有人在叫吳二娘,并說不關(guān)你的事,你快回去吧。我扭頭向外張望,看到我的二姑婆,一雙小腳在綁扎的褲腿下,分外醒目。她是聽說了我在這里隔離斗爭后,很擔(dān)心而顫巍巍地走到這兒來看她的孫子的。她顯然沒看到我,在積極分子們的呵斥下,懷揣著一份揪心,在惶惑的驚懼中,悻悻地離開了。
又是次日的下午五六點鐘,工作組的人突然叫我回家去,那神情怪怪的。我拖著被折騰得疲憊不堪又昏昏沉沉的身子,急匆匆地往家走,剛到臨街的大門口,突然看到了堂屋正中的兩條板凳、一張門板上,躺著已經(jīng)去世的姑婆。我大驚失色,頓時熱淚滾涌在眼眶里,心里萬分地絞痛。我至親至愛的二姑婆呀,您就這樣離開了人間,帶著您一生的貞潔、一世的苦難,僅僅一夜,天人永隔,孫兒不知道,您老人家是否找到了天堂的位置,競這樣突然地離我們而去!
二姑婆名叫吳桂貞,其母周氏乃五通橋牛華人氏,家道殷實而在家塾中識文斷字,誦詩習(xí)畫,與吳姓鹽商之子成婚后誕下吳桂貞兩姐妹,桂貞行二。后來家道中落而遷居古鎮(zhèn)西壩,及至父喪姐嫁,母女倆相依為命,以臨街店鋪做些針線手工,代人縫補度日。周氏乃廟堂居士,在俗比丘,在家中二樓上設(shè)有天地君親師牌位,供奉觀世音菩薩,終身食素、禮佛。二姑婆跟隨母親吃素、拜佛、束腳,一雙小腳著實地可憐楚楚。二姑婆待字閨中,終身未嫁,是我父親的過繼養(yǎng)母。當(dāng)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出生在這老街小屋中并漸次長大懂事時,都知道二姑婆是我們的親人,至親至愛的親人。因為我們都在不同的時間段里,融入到她老人家一生從事的事業(yè)之中,為其針頭麻線的小生意,背著裝貨的背簍,在五通橋、牛華溪、竹根灘與石林場之間穿梭行走。二姑婆在用她靈巧的雙手,勤勞而疼痛著的一雙尖尖小腳,養(yǎng)育著吳家的子孫,從無怨言,克勤克儉。
應(yīng)該是1968年某月的一個趕場天,我背著裝有小百貨的背簍陪二姑婆去趕石林場。那天她雖已感冒在身,卻為了給人送去預(yù)訂的貨物,硬是拖著病體帶上我去趕了場。在散場打理好背簍后,我背著一個夾層的背簍,她還仍然背著一個涼背簍,婆孫倆從石林場的階梯式街道踽踽出場。石林鎮(zhèn)出場后是一條可通汽車的長長斜坡土路,我走在前面,上到坡頂回頭看,二姑婆拄著竹拐杖,還在半坡處。少不更事的我,競跟隨著同回西壩的貨郎,沒顧及染有微恙的二姑婆匆匆地往前走了。這十二里地,都是在田陌問用石條、石板鋪成的百年人行步道,下過雨的路面有泥漬而有些打滑。一般下雨天,二姑婆都在小腳的鞋底,綁一塊鐵打的釘耙,可以防滑,但在石板光滑的地方就有摔跤的風(fēng)險。到達大板橋的渡口,可乘坐由船工推著兩片木槳的“雙飛燕”木船,走八華里的水路,人也就可以歇息下來,在敞篷船中觀賞兩岸農(nóng)村風(fēng)光,沐浴一江清風(fēng),很是愜意。
粗心而極度貪玩的我,全然沒去牽掛著還在泥濘路上病體虛弱的二姑婆,獨自先行回到了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年代的家里都沒有計時器)姑婆回來了,在大街的門外,只見她滿身泥漿,面部跌傷紅腫的臉,我一時都嚇呆了,都沒顧及躲避母親向我打來斥責(zé)的手。二姑婆反而給我講情,忙說:“不怪他,不怪他,我都回來了嘛!”這份深重的自責(zé),久遠(yuǎn)而沉重,每當(dāng)憶及,都會噙起淚水,哽在喉頭,只在每年清明時節(jié),跪在她的墓前,向她懺悔、向她訴說。
姑婆身高約莫一米五幾,長發(fā)挽髻,插一別針,常常戴著一塊青色的護頭氈,前額上綴著一片薄薄的青玉。永遠(yuǎn)都穿深藍色的側(cè)襟扣老式漢裝,褲子全部是青白雙色扎腰褲;腳下的小腳鞋都是自納鞋底,自糊幫一針一線做成的,也合了那雙自小被捆扎壓縮小小尖腳的尺碼。但,當(dāng)她在家里泡熱水洗腳剪腳趾甲時,那被依次壓迫在腳背下的腳趾,活脫脫一雙畸形而事實致殘的“金蓮”。老人家慈眉善目,兩眼平實和藹;小圓臉白里透紅,絲絲笑意常常瞇在臉上,從沒看到她與人爭吵、罵人的事發(fā)生過,滿大街的人都跟著我們?nèi)遥ЧЬ淳吹亟兴岸闷拧薄?/p>
二姑婆的手工針線活是納鞋墊、做童鞋、縫圍裙,也加工成人布鞋。做一雙布鞋的工序很多,也很麻煩,先用“片殼”畫樣取底,再選各種廢舊布料用糨糊一層一層地貼,貼到鞋底厚度則用剪刀絞邊,然后選白色土布,在底、面上各裱上一層,這就是鞋底的面層了。納鞋底需用力氣,母親用錐子在鞋底板上鉆眼,然后將大號衣針套上麻線,用右手食指上戴著的環(huán)形頂針,用力把針頂過厚厚的鞋底板,就這樣一針又一針地納成布鞋的耐磨“千層底”。鞋幫一般為兩層,外黑內(nèi)白,均用新布料,式樣無外乎兩種:街鎮(zhèn)上的多選圓口,鄉(xiāng)下的都選橫袢扣子,因鄉(xiāng)間土路濕滑,無袢扣易脫落。那年頭,一雙鞋做好多天,擺上攤,也只值個元把錢。在沒有通電時的西壩街上,有許多針線活都是在煤油燈下完成的,那時歲月的艱辛,由此可見一斑。
二姑婆的一生是極其平凡的,生于小鎮(zhèn),顧家守承,終其一生以閨閣操守時習(xí)學(xué)的女紅之藝,成為養(yǎng)家糊口的基本技能。執(zhí)著的信念,蹣跚的腳步,她平常而又經(jīng)常地行走在趕流流場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任那風(fēng)霜雨雪、酷暑嚴(yán)寒,從不間斷。七十七載歲月,就這樣化身為丘陵山谷間的一抔黃土,凝視著您的墓碑,怎樣都無法想象出您彌留那夜,是在多么深沉的擔(dān)憂與恐懼中,告別這世界……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