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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

      2015-05-30 18:12:41阿爾志跋綏夫/著朱達(dá)秋/譯
      牡丹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弗拉基米爾

      阿爾志跋綏夫/著 朱達(dá)秋/譯

      活著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

      ——《圣經(jīng)·傳道書》

      年輕醫(yī)生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索洛多夫尼科夫走上了林蔭道,他每天這個時候,也就是晚上七點鐘左右,只要沒有病人,他都這樣做。在林蔭道上他總是碰到一些熟人,同他們一起從頭到尾走過整條林蔭道,然后走進(jìn)俱樂部去看報紙,打臺球。

      但這天天氣不好,一大早天空中就布滿厚厚的灰色的烏云;迎面吹來潮濕的風(fēng),所以林蔭道上除了一動不動的崗警之外,空無一人。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一直走到林蔭道的盡頭,又轉(zhuǎn)回來,決定直接去俱樂部。

      迎面走來一個人,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認(rèn)出他是自己的一個熟人,步兵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下級準(zhǔn)尉穿著刷得錚亮的靴子,像平常那樣走得很快,邁著雄赳赳的步伐,精神抖擻。他挺著胸,高高抬起穿了棉花墊肩的肩膀,毫無顧忌地踏過一汪汪水洼。

      “您好,軍人?!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走到與下級準(zhǔn)尉平行的時候說。

      戈洛洛博夫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小制帽。

      “您急匆匆地去哪里?”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問,他問話只是為了不冷場。

      “回家?!毕录墱?zhǔn)尉還是那么彬彬有禮地回答。

      “哦……”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說。

      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站在他對面,禮貌地等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完全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他對下級準(zhǔn)尉知之甚少,很少碰到他,就是有時候碰到了,除了“您好”“再見”之外,也沒有說過其他的話。盡管這樣,他不知道為什么認(rèn)為下級準(zhǔn)尉很蠢,很笨,因此在平時,只要在林蔭道上有別的熟人,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是絲毫也不會注意到他的。

      “嗯,一路平安!”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溫和并漫不經(jīng)心地說,語氣就像人們在對比自己職位低得多的人說話時那樣,因為出于自尊心,他們不想對地位低于自己的人表現(xiàn)出真正的態(tài)度。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說完向下級準(zhǔn)尉伸出一只手。

      下級準(zhǔn)尉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然后又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帽檐,繼續(xù)往前,仍然是錚亮的靴子,雄赳赳的步伐。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走進(jìn)俱樂部,打了三局臺球,贏了三瓶啤酒,他喝了一半多;然后走進(jìn)閱覽室,同樣專注且饒有興趣地看了兩份報紙,一份是自由派的,一份是保守派的;又與兩位熟悉的太太和三個官員聊了一會兒天。他認(rèn)為這三個官員愚蠢,可笑,觀點落伍,因為他們是官員。然后他在小賣部吃了點心,喝了四杯伏特加酒。這一切讓他覺得很無聊,在晚上十點鐘左右,他就回家了。

      風(fēng)減弱了,但天上下起了寒冷的蒙蒙細(xì)雨。水洼變大了,從旁邊已經(jīng)繞不過去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稍稍抬起肩膀,豎起衣領(lǐng),整整齊齊地挽起褲腿,快步走過林蔭道,很快就拐上了他住的那條大街。

      在拐角的第三幢房子里,在面包店的大門后面,一個被照得亮堂堂的窗戶將一束靜止不動的光投向黑暗之中,一個個雨點在亮光中閃爍。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下意識地想起,今天他碰到的戈洛洛博夫下級準(zhǔn)尉正好就住在這幢房子里。

      走到窗戶邊,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向窗戶里看了看,看見了那個下級準(zhǔn)尉。他完全是一動不動地正對著窗戶坐著,垂著頭。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因為無聊,還因為不久前和下級準(zhǔn)尉見過面,甚至還與他說話來著,所以產(chǎn)生了一個怪念頭,要嚇唬一下他。他用自己的手杖頭敲了一下窗戶。

      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迅速抬起頭來。燈光直接照在他的臉上,十分明亮。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直到此刻才認(rèn)真打量了他。顯然,下級準(zhǔn)尉還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既沒有小胡子,也沒有大胡子。他的臉向下拉著,長滿粉刺,眼睛小而明亮,黃眉毛,白睫毛,剪得短短的灰色頭發(fā),臉上完全沒有血色,顯得其貌不揚。

      戈洛洛博夫看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認(rèn)出他,站了起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很滿意,他覺得他嚇著下級準(zhǔn)尉了,他想對他點點頭就笑著離開。但戈洛洛博夫突然自己也點點頭,友好地笑了笑,快步走進(jìn)房間里面,似乎走向門口。

      “他怎么……想叫我去他那里,干什么呢?……”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困惑不解,在原地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繼續(xù)走還是該等等。

      面包店入口處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從黑色的四邊形的門里傳來了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的聲音。

      “是您嗎,醫(yī)生?”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還是不知道他該怎么做,猶豫不決地往門口走去。黑暗中,戈洛洛博夫同他握了一下手,后退到門廳里面,給他讓路。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就跟在他后面。

      “直走,直走,醫(yī)生?!备曷迓宀┓蛟诤诎抵姓f,聽得見他把進(jìn)來的門插上了門閂。

      “又一次看見你了!突然就來做客了?!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愉快地想,在黑暗中的一個個小木桶和食品箱中間磕磕絆絆。

      在過廳里有一股濃烈的烘烤面包的氣味和酸酵母的氣味,空氣很暖和,讓人感到熱氣騰騰。

      下級準(zhǔn)尉在前面走,打開了通向亮著燈光的房間的門。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很愉快,跨過了門檻。

      原來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自己單獨住在一個擺著幾件笨重陳舊家具的小房間里。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衣架的形狀就是一排釘子,整整齊齊地釘在糊滿報紙的一面墻上。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脫下套鞋,摘去帽子,將手杖放在角落上。

      “請坐?!备曷迓宀┓蛑钢巫?,對他說。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坐下來,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里的燈光不好,因此顯得昏暗。除了桌子外,還有一張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六把椅子靠墻放著,一點也不對稱。映入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眼簾的還有一個角落,這里掛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古老的黑色圣像,圣像上還有銅制金屬衣飾,在圣像前面是一盞綠色的小燈,小燈下方懸掛著一個復(fù)活節(jié)彩蛋。

      “瞧,多虔誠的人!”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感覺到對下級準(zhǔn)尉的一股鄙視。他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虔誠、小燈,特別是復(fù)活節(jié)彩蛋與下級準(zhǔn)尉的軍銜和年輕很不協(xié)調(diào)。

      桌子上鋪著干干凈凈的桌布,上面放著一個已經(jīng)熄了火的茶炊,幾個小茶勺、一個夾糖的小鉗子,還有一個盛果醬的高腳盤。床上鋪著床單,枕頭套著白色的枕套,還鑲了邊。這一切都極其干凈整齊,但房間因此好像顯得更加寒冷,更不舒適。

      “要茶嗎?”下級準(zhǔn)尉問。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完全不想喝茶,差點拒絕,可是想了想,不喝茶就無事可做了,于是同意了。

      “好吧?!?/p>

      戈洛洛博夫賣力地洗凈、擦干茶杯和小碟子,斟了茶。

      “請原諒,茶已經(jīng)淡了?!彼f,將果醬盤推到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跟前。

      “沒關(guān)系?!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答道,心里想:“他把我叫到這里要干什么?”

      下級準(zhǔn)尉坐在桌旁,把雙腳放在椅子下,用勺子無意識地攪動著自己杯中的茶。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也攪動著自己的茶,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這時,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才吃驚地猜到,產(chǎn)生誤會了:他敲窗戶,戈洛洛博夫下級準(zhǔn)尉顯然以為他是想進(jìn)來,現(xiàn)在準(zhǔn)尉自己感到困惑不解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自己很不好意思,他的臉紅了。他覺得處境很尷尬,這是他的過錯。而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像所有健全和自負(fù)的人一樣,不能忍受自己陷入尷尬的處境。

      “天氣很糟糕?!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對自己的開場白很不滿意,紅著臉說。

      “是的,現(xiàn)在的天氣真的很惡劣。”戈洛洛博夫急忙表示了同意,又不作聲了。

      “他真奇怪……說得夠詳細(xì)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

      他的難為情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作為一個醫(yī)生,習(xí)慣了與形形色色且常常是完全陌生的人說話。此外,他也認(rèn)為,所有的軍人也像所有的官員一樣,都是愚蠢的,與他們打交道不必難為情。

      “您剛才在想什么?”他又用習(xí)慣了的故作大度的鄙視腔調(diào)說。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相信,主人也會禮貌而非常詳細(xì)地回答:“我沒有想什么……”

      但是戈洛洛博夫沒有這樣說,他頭都沒有抬一抬就回答道:

      “我在想死亡?!?/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差點忍不住笑起來,他覺得如此深刻和重要的思想活動與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那淡黃色的面孔是如此地不相容。他很吃驚,笑了起來。

      “原——原來如此!您怎么會有如此憂郁悲觀的思想?”

      “每個人都必須思考自己的死亡?!?/p>

      “懺悔自己的過失,有意的,無意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開玩笑地說。

      “不是。只是思考自己的死亡?!备曷迓宀┓蛲耆届o和禮貌地回答。

      “為什么是必需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翹起二郎腿,嘲笑地問。他每一刻都在滿意地期待著下級準(zhǔn)尉“蹦出”什么蠢話,他覺得這對于下級準(zhǔn)尉來說是肯定無疑的。

      “因為每一個人都會死?!备曷迓宀┓蛞灿猛瑯拥恼Z氣回答。

      “是的……但這理由還不夠!”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反駁說,心想:“他也許不是俄羅斯人,因為他說得太正確了……”

      他突然不知為何感覺自己坐在這里,面對著平淡無奇和禮貌得體的下級準(zhǔn)尉,很不愉快。于是他想離開了。

      “可我認(rèn)為,這個理由足夠了。”戈洛洛博夫說。

      “我們不爭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嘲笑般地同意了,讓他感到不愉快的還有他認(rèn)為下級準(zhǔn)尉是一個蠢不可及、目光短淺的人,這樣一個人卻在思考和談?wù)撍劳鲞@樣嚴(yán)肅、深刻和可怕的問題。

      “不應(yīng)該爭論,可應(yīng)該作準(zhǔn)備?!备曷迓宀┓蛘f。

      “什么?”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高高揚起眉毛笑了,因為他覺得下級準(zhǔn)尉最后這句話就是他所期待的那種蠢話。

      “您何苦去想死亡呢?”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反駁,他已經(jīng)不客氣地準(zhǔn)備站起來了。

      戈洛洛博夫抬起頭,看了看他,仿佛感到吃驚。

      “可是我已經(jīng)說過了,每個人都必須思考自己的死亡?!?/p>

      “他是白癡,還是怎么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突然生氣地想。

      “這到底為什么???”他幾乎咬牙切齒地問。

      “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回答過您了?!毕录墱?zhǔn)尉指出。

      “天知道您回答我什么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生氣地反駁,帶著一個自負(fù)的人由于受到不習(xí)慣的反抗而非常粗魯?shù)恼Z氣。他自己也對自己的粗魯感到吃驚?!昂孟褚驗槲颐刻於急仨毢人?、吃飯、睡覺一樣,或者因為我必定在活著的時候衰老,長出皺紋,禿頂,等等,所以我必須經(jīng)常思考吃飯、睡覺、禿頂?shù)戎T如此類的蠢事!”

      “不對,”下級準(zhǔn)尉慢慢而憂郁地?fù)u搖頭,“您自己也說這一切都是蠢事,而蠢事是不應(yīng)該去思考的。但死亡不是蠢事?!?/p>

      “那些事我們想少了嗎,卻從來沒有去思考非常聰明的事情……那么死亡是什么?死亡來了,我們就去死。例如,我對這個令人不快的事情就漠不關(guān)心。”

      “這不可能,”戈洛洛博夫搖搖頭,“誰也不可能漠不關(guān)心地對待像死亡這樣可怕的事情?!?/p>

      “可我就是這樣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聳了聳肩膀。

      “這只是意味著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p>

      “說什么呢!你說說!你這個糊涂蟲!”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滿臉通紅地想。

      盡管他知道,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即使不比別人聰明,但也不比別人笨,可他那強烈的自負(fù)是如此之大,在與比自己愚蠢的人說話時,他認(rèn)為所有與他說話的人都比他愚蠢,他不知不覺地想象,任何一個人都意識到他的智慧優(yōu)勢。而現(xiàn)在從戈洛洛博夫的話語和語氣中他明白了,戈洛洛博夫不僅沒有意識到他的優(yōu)勢,而且甚至相反,堅信他戈洛洛博夫自己更加優(yōu)越,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有一種近似被侮辱的感覺。但同時,在他又出現(xiàn)了一種熱切的令人遺憾的渴望,無論如何要證明他要高明得多,而下級準(zhǔn)尉簡直就是傻瓜。此刻他不知不覺地憎恨起下級準(zhǔn)尉來。

      “為什么我就沒有意識到?這很有意思?!彼沧炖湫α艘幌?,竭力在自己的臉上顯出不屑一顧的表情,他很善于做出這種表情。

      但下級準(zhǔn)尉連頭也沒抬,也就沒有看見他這表情。

      “為什么?我不知道?!彼÷暬卮?,好似在為他沒能滿足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的合理愿望而道歉一樣。

      “而您意識到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臉更紅了,問道。

      “是的?!?/p>

      “這有意……意思了……”

      “每個人的處境就是他被判處死刑時的處境?!?/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非常認(rèn)真地思考起來,下級準(zhǔn)尉說的話是他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早就知道的陳詞濫調(diào)。因此他馬上就平靜下來了,又感到自己比下級準(zhǔn)尉高出一大截,因為下級準(zhǔn)尉把他認(rèn)為的老生常談當(dāng)作新知。

      “老生常談!”他說,掏出煙盒,想抽煙并離開了。

      “這不能說明它不是真理了。老生常談幾乎總是最正確的思想?!毕录墱?zhǔn)尉戈洛洛博夫平靜地反駁,并把火柴盒推到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面前。

      “什么?”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追問道,因為他不能馬上弄明白:下級準(zhǔn)尉說的是聰明話還是愚蠢的話。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必須說非老生常談的新玩意兒,”他抬起眼睛說,“我想我應(yīng)說點真實的想法……”

      “嗯……是啊……”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想,可以在這種情況下說“真實的”想法嗎?

      “當(dāng)然,就是這樣的,”他同意了,并沒有解決自己的問題,“但早就該習(xí)慣這一點了。”他想清楚了,不自信地感覺到,他說的并不是應(yīng)該說的,為此他很生氣,但不是氣自己,而是氣下級準(zhǔn)尉。

      “我想,這對于任何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都不是一個好的安慰。也許,除了思考死刑之外,他什么也不會想?!?/p>

      在戈洛洛博夫呆板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好奇,他補充說:

      “您難道認(rèn)為不是這樣的?”

      這種好奇的表情使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的自尊心得到滿足。他想了想,從嘴里吐出一道煙霧,把頭往后一仰說:

      “不,我認(rèn)為,當(dāng)然是這樣的。但死刑首先是暴力……粗暴的、違背自然的暴力,其次,死刑離人更近……”

      “不對,死亡是非自然的現(xiàn)象和暴力?!毕录墱?zhǔn)尉反駁,仿佛就在此刻才想清楚這個問題。

      “好了,這只是華麗的辭藻,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無嘲笑地高聲說。

      “不,我不想死,卻要去死。我有活著的愿望,我全身心都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活著,而我還是要死。這就是暴力,是違反自然的。假如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那這就是華麗的辭藻……可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因此這不是辭藻,而是事實。”

      戈洛洛博夫說這話的時候很嚴(yán)肅,說得很緩慢。

      “但這是自然規(guī)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聳聳肩,感覺到他的頭開始疼了,房間里的空氣很污濁。

      “死刑是法律。這個法律是什么人制定的,反正都一樣……是產(chǎn)生于自然規(guī)律還是某個政權(quán)都一樣??筛钊丝鄲赖氖?,可以同任何一個政權(quán)進(jìn)行斗爭,可是同自然規(guī)律卻無法進(jìn)行斗爭?!?/p>

      “是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沮喪地同意了,“但死亡的時間我們卻無法知曉!”

      “這是真的,”戈洛洛博夫贊同道,“不過被判處死刑的人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恐怕都指望獲得豁免,指望出現(xiàn)意外,指望出現(xiàn)奇跡。但誰也無法希望永遠(yuǎn)不死?!?/p>

      “不過所有人都指望活得長久?!?/p>

      “這一點是不能指望的。人不可能活得長久,因為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而一個人對生命的愛卻是浩瀚無邊的。”

      “任何人都如此嗎?”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笑著問。他自己也很奇怪,毫無可笑之處,他竟笑了。

      “任何人都如此。有些人是有意識的,有些人是無意識的。一個人的生命就屬于他自己,而任何一個人最愛的和永遠(yuǎn)愛的就是他自己?!?/p>

      “那么,這會產(chǎn)生什么呢?……”

      “我沒懂您的話,”戈洛洛博夫說,“您問我什么?”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突然感覺到由于戈洛洛博夫這個突如其來提出的問題,他忘記他想說什么了。一時間他呆板地滿臉通紅地看著下級準(zhǔn)尉,痛苦地竭力想抓住已經(jīng)溜走的思想,但是抓不住了。他想,戈洛洛博夫也許認(rèn)為他是傻瓜,是在挖苦他。這個想法他覺得很可怕。起初他臉變得蒼白,后來又變紅了,甚至連他那胖胖的整潔的脖子也變得通紅。隨后這個想法粗魯?shù)貝汉莺莸匕l(fā)泄出來:他忍不住想對下級準(zhǔn)尉吼叫一些粗話,一些極其侮辱人的話……他俯身對著那張沒有表情的長滿粉刺的臉叫喊起來。

      “行了,您干嗎要胡說八道這一通?”他幾乎尖聲說,痛苦地克制住自己,免得說出更加粗魯?shù)脑拋怼?/p>

      戈洛洛博夫很快站起來,挺直了腰,在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之前,他又坐下了,非常小聲但很清楚地說:

      “基于這樣的感覺和看法,我打算自殺。”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睜大了眼睛,嘴唇顫動著,盯住下級準(zhǔn)尉。下級準(zhǔn)尉坐在他面前,照舊面無表情,仍然是一樣的姿勢,用勺子在杯子里攪動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看著他,看得越久,他腦袋里的一種想法就變得越清晰。這種想法在他的腦海里轉(zhuǎn)動,他做出努力,猛然間一切都變得清楚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相信自己,幾乎認(rèn)為自己的想法不足信,于是他問:

      “戈洛洛博夫,您說說,您是不是一時失去理智了?”

      戈洛洛博夫垂下眼睛,自己那瘦削的短而扁平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我自己開始也這么想過?!?/p>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我認(rèn)為,我完全沒有失去理智,我有自殺的打算,但在這種打算中,沒有任何荒謬的東西。”

      “在您看來,毫無理由的自殺……”

      “我有理由?!备曷迓宀┓虼驍嗨脑?。

      “什么理由?”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好奇地問。

      “我已經(jīng)對您說過了。”下級準(zhǔn)尉驚訝地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看得出來,他是竭力彬彬有禮地說起來。

      “我說過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生命被判處了死刑,我不愿意也無力等待……我想自己……”

      “毫無意義,”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駁,“實施暴力是為了……避免暴力……”

      “不是為了避免,也無法避免,而是為了終結(jié)一個被判處死刑的生命……最好快一點。”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有一種冷嗖嗖的令人不快的東西在他后背上掠過,深入背脊。

      “那不都一樣嗎!”他說。

      戈洛洛博夫不作聲了。

      “聽我說,”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開始說起來(他覺得說服下級準(zhǔn)尉放棄自己錯誤的奇談怪論易如反掌),“難道您不明白這是對自己的暴力行為……”

      “不對,這是我的精神對肉體實施的暴力……這是第一……其次,是……”

      “但難道您的精神不是創(chuàng)造肉體,您的身體,還有……”

      突然戈洛洛博夫微微一笑。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第一次看見他微笑,這種笑容令他很驚訝:下級準(zhǔn)尉的大嘴幾乎張開到了耳朵,小眼睛快瞇成一條線了,臉上泛出溫和的醉酒人茫然的表情。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回答,“這二者都是自然創(chuàng)造物,但其重要性對我是不一樣的。我的精神就是我自己,而身體只是一個偶然的住處,僅此而已?!?/p>

      “但如果有人打您的身體,您會痛嗎?”

      “會?!?/p>

      “就是說……”

      “假設(shè)我的身體是我自己,那么我會活下去,”戈洛洛博夫打斷他的話,“死亡就不會是判刑,因為在死亡之后我的身體仍然會存在。身體是永恒的?!?/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能不笑了。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獨特的奇談怪論?!?/p>

      “不對,這沒有什么獨特的,也不是奇談怪論。這是事實:身體是永恒的。我死了,身體就變成了原子,原子形成了另外一種形式,但它本身并沒有變化,也不會消失。我的身體存在時世界上有多少原子,在我死后仍然還是有那么多的原子。甚至可以假設(shè),會不斷重復(fù)組合,也會組合成那樣的形式。這是廢話……精神會死的?!?/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無奈地兩手一攤。他已經(jīng)不認(rèn)為下級準(zhǔn)尉是瘋子了,他完全不能明白下級準(zhǔn)尉說的話是否有意義,但是他心里很沉重。在他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具有某種令人恐懼的內(nèi)在意義,這種意義不可理解,又出現(xiàn)在一切之中:在下級準(zhǔn)尉的話語中,在昏暗的燈光中,在他自己身上,在無條理的空曠的房間里。

      “也許,不是這樣的,”他最終還是反駁道,“難道您不知道,其實沒有死后的生命嗎?”

      “我不用了解這一點,”戈洛洛博夫回答,并搖了搖頭,“反正都一樣。”

      “怎么會一樣呢?”

      “都一樣:如果沒有死后的生命,那么我的精神會消失,而如果有無論什么樣的生命,那么我的精神仍然會消失?!毕录墱?zhǔn)尉肯定地說,他把重音落在“我的”上。“我會消失,然后我的精神是否在天堂中變成圣人或者在地獄中變成罪犯,或者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肉體之中去——我還是我,我的毛病,我的習(xí)慣,我可笑的和美好的特點,我的懷疑,我的智慧,我的愚蠢,我的經(jīng)驗和我的無知,一個步兵團的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這個人所有的這一切都會消失。無論是什么都是可能的,但唯獨不是戈洛洛博夫的?!?/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真的感到自己很難受:雙腳在顫抖,頭疼,他很難過,很沮喪,很沉重,很害怕,很空虛。

      “讓他見鬼去吧!”他想,“這就是個瘋子,讓他自己瘋狂去吧!”

      “再……再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然后站起來,仿佛有人在推他一樣。

      戈洛洛博夫也站起來,照舊禮貌地回答:

      “再見?!?/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穿上大衣和套鞋,戴上帽子,拿上手杖,沒有看下級準(zhǔn)尉,只是和他握了握手。

      他們一起走進(jìn)黑暗的過廳,過廳還是那樣,散發(fā)出熱面包和酵母的強烈氣味,戈洛洛博夫打開了通往大街的門。

      “再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再次告別。

      戈洛洛博夫也從黑暗中回答:

      “再見?!?/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小心翼翼地用手杖探著路,憂郁地走下門廊的臺階。

      “小心別因為寂寞……胡思亂想!”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用他覺得很愉快的語氣說,但實際上他一點也不愉快。

      “我說過了,我的看法就是這樣……”

      “真傻!再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幾乎惡狠狠地喊起來,幾乎是跑下了臺階。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聽見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他急忙沿著大街走去。雨更大了,風(fēng)也更大了。但風(fēng)雨交加使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很高興,他甚至把制帽推到后腦勺上。他覺得額頭很沉重,出汗了。

      他回頭看了一次,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亮著燈光的窗戶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紅點,在夜雨的黑霧中一動不動。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莫名其妙地對自己不斷重復(fù),踩得水洼啪啪直響,他覺得右腳的皮鞋已經(jīng)濕透了。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自己也不明白發(fā)生的事情是不是很嚴(yán)重,或者這只是發(fā)傻,甚至都不明白傻勁從何而來。但他不知道為什么仍然覺得,如果要說發(fā)傻的話,肯定不是下級準(zhǔn)尉一方。他覺得整個談話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譫語,甚至不是譫語,而僅僅是類似有毒的發(fā)出極為難聞的氣味的東西。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一邊走,眼睛一邊盯著自己的腳,盡量平靜下來,將他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的糟糕透頂?shù)母杏X趕走,這種感覺就想靈魂被吸空了一樣。

      “我干嗎這么悲傷呢?”他諷刺地自問,但這樣提問不僅沒讓他沉重的感覺放松下來,甚至還加劇了那讓他難受的憂郁。

      “他真的自殺了,怎么辦!”突然一個念頭鉆進(jìn)大腦。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這才第一次非常清楚地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無害的理論上的議論,而是某種憂郁的東西,它具有可怕的非理性,壓制活生生的靈魂,——一個人的靈魂,這個人現(xiàn)在還活著,可是一分鐘后,也許就會消失。印象是如此的強烈,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由得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向后跑去,完全沒有注意到水洼,直接滑過和趟過稀泥。他上氣不接下氣,滿身大汗,帽子扣在后腦勺上,一直跑到戈洛洛博夫住的房子那里,像不久前那樣在發(fā)出燈光的窗子前停下來。起初他覺得他看見了下級準(zhǔn)尉的臉,但那是茶炊發(fā)亮的側(cè)面。燈照舊在那個地方亮著,看得見一個杯子,里面的茶還沒有喝完,還有一個發(fā)亮的小勺。但下級準(zhǔn)尉本人不見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猶豫不決地在窗口前磨蹭著。他仿佛覺得,在房間里是一片可怕的寂寥和靜謐,而在房間中間躺著被打死的下級準(zhǔn)尉。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非常生動形象地想象著他的身軀攤在地板上,蒼白的一張臉,一動不動的眼睛,太陽穴上和地板上血流如注,在已經(jīng)僵硬的手上還有一把手槍。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甚至覺得在桌子上方,升起一股輕煙,輕煙徐徐飄動,遮住了燈光。不過正在此時眼淚涌進(jìn)他高度專注的眼睛之中,而當(dāng)他眨了一下眼睛之后,輕煙已經(jīng)沒有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這樣站了大約五分鐘,從窗戶外面一直盯著里面,他覺得,他應(yīng)該做點什么,而且要盡快,做點重要的事,極為重要的事,這讓他很難受。但他不知道該做什么。

      “這簡直就是瘋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聳了聳肩膀,不知所措地笑著。他感到非常羞愧,好像有人,主要是戈洛洛博夫本人看見他站在窗前。

      “也許下級準(zhǔn)尉睡覺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一樣待在這里!”他恨恨地想。“我怕什么???所有的男孩子都打算自殺,可是,上帝保佑,大家都活得好好的!鬼才會帶走他!……”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毅然決然地轉(zhuǎn)過身,憤怒地豎起衣領(lǐng),戴好帽子,往回走了;他沒有回頭,拐進(jìn)一個胡同,走進(jìn)自己的院子。在主人家的大房子中還亮著一盞昏暗的藍(lán)色小燈,而側(cè)屋的窗戶全是黑的。而這些黑暗的窗戶讓他毛孔悚然。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小耳房:這是一間斑駁陸離的舊房子,整個插入花園那黑森森靜止不動的樹叢里。在這些靜默的大樹中間,房子顯得很矮小,很神秘,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突然害怕起來,他一直生活并且今天夜里就要睡在這樣的房子里。

      “唉,這簡直太愚蠢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義憤填膺地自言自語起來,“人居然能夠讓自己處于這等環(huán)境!”

      他果斷地邁步踏上門廊的臺階,腳底下嘎吱嘎吱地響。他敲了一下門,又敲了一下。門后悄然無聲,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屋頂流到木桶里的滴滴答答的流水聲打破了寂靜。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使出全身力氣一次接一次地敲門,當(dāng)他聽到門后面?zhèn)鱽砼潦部ǖ哪_步聲和他睡意濃濃的聲音時,他幾乎高興得跳起來。

      “誰啊?”

      “我!”他大聲回答,仿佛他那響亮的聲音把一切都驚醒了,一切讓人感到可怕的神秘意味消失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也變成很平常的聲音了;水聲很響亮,甚至很歡快地流到木桶里;窗戶里閃爍著燈光,劃破了陰森森的黑暗,而花園似乎朝后移動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清楚地看見平時溫順的樹木在風(fēng)中搖曳。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開玩笑地吩咐帕什卡明天早晨比平時早一點叫醒他,然后很愉快地脫下衣服,躺在床上。

      帕什卡打著大大的哈欠,收拾了他的套鞋就走開了。

      但是當(dāng)帕什卡走了,只剩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一個人的時候,他馬上就感到有一種壓抑的令人憂郁的感覺,這是同戈洛洛博夫的談話在他心里引起的,這種感覺還沒有過去,還在這里,在他心里,現(xiàn)在浮到表面來了,又變得可怕,令人憂傷起來。與此同時,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還感到,他無論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排除這種感覺,他在憂傷中輾轉(zhuǎn)反側(cè)起來。他把燈擰得亮一些,想讀書,但讀不進(jìn)去,他把書扔掉,把燈擰得暗一些,抽起煙來。煙頭紅色的火光在他的手上微微燃燒,不時閃爍一下,照亮部分墻壁、墻紙的花紋、手指和被子,還有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的小胡子。

      “這個下級準(zhǔn)尉真是一個令人奇怪的怪人?!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想,他為同他居住在同一個城市而且離得這么近,感到有點不愉快,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一個怪人,好在這個人不是他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索洛多夫尼科夫。

      “怎么我以前沒有注意到他?他干嗎要偽裝成一個傻瓜?”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安粚?,他壓根兒就沒有偽裝,不過是我沒有注意到他而已。為什么?難道我這樣……愚蠢,或者……我不能理解他?這不可能!”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笑了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可能。

      “我只是太忙于自己的事情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蜷縮起來。“為什么?因為周圍的白癡已經(jīng)對此習(xí)慣了: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也許,不是因為這個?為什么我會這樣忙于自己的事情?那個下級準(zhǔn)尉頭腦中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想法……當(dāng)然,是不成熟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滿意地想,“但很重要,我卻沒有想到?那么我在忙些什么呢?不是忙于外在形象……為什么我那時卻想象我比所有的人都高明呢?比如說,任何一個人,都會想象這一點。也就是說,我也是和大家一樣的人嗎?當(dāng)然啦!頭腦中產(chǎn)生的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煙已經(jīng)燃盡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最后吸了一口,把煙頭扔在房間中央。紅色的圓點在黑暗中畫了半個弧形,掉了下去,散落成一個個小火星,翻滾著,接著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由橙色變成紅色,然后慢慢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小火星。

      “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件事?就是我想過,不過也有點不知不覺……要知道這實在太可怕了:我們大家都活著,活著,然后就死掉了。那時干嗎要這樣啊,我不是說我們的忙碌,我們的悲傷和歡樂,甚至還有我們的理想……這不,巴扎羅夫說過,傻瓜也會長大,而實際上,比那種人更加糟糕的是: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也許傻瓜沒有長大,不過是什么也沒有。認(rèn)識我的人明天全都會死亡,交到檔案室的我的資料,會被老鼠啃食,或者被燒掉,一切都會結(jié)束。誰也不會想起我。在我之前已經(jīng)存在過千千萬萬的人,可是他們在哪里呢?我現(xiàn)在踩在塵土上,這些塵土全部飽含了那些人的殘跡,他們也曾經(jīng)像我一樣自負(fù),也以為他們活著是非常重要的!”

      煙頭的火星突然消失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眨了一下眼睛,但火星徹底消失了。

      “就比如這顆火星……燃燒過——現(xiàn)在沒有了!只剩下灰了;也許,還可以燃起,但這已經(jīng)不是那個了……燃燒過的那個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也會不存在的?!?/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背脊發(fā)冷,非常難受。他想:

      “索洛多夫尼科夫醫(yī)生……沒了,并非如此……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索洛多夫尼科夫醫(yī)生永遠(yuǎn)沒了……”

      他驚恐地充滿絕望地把這些話重復(fù)了好幾遍。他的心跳加快,胸口有一種沉重的壓抑感,額頭明顯地出汗了。

      “我將不復(fù)存在了!真的嗎?……唉,當(dāng)然了!一切都會存在:樹木、人們、感情——許多美好的感情,愛和所有這樣的感情,而我卻不在了。我甚至再也看不見這些。甚至我都不知道這一切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也就是說,甚至不是‘我不知道的東西,而只不過的是我壓根兒就不存在!簡單嗎?不,這不簡單,而是可怕的恐懼、殘忍和非理智!我那時為什么要活著,要努力,要認(rèn)為這是好的,那是壞的,要認(rèn)為我比別人聰明?……反正我都將不復(fù)存在。”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他的眼睛似乎開始濕潤了,他為此感到羞愧,又為此感到高興,他想,眼淚能減輕壓抑著他的那種難以忍受的冷冰冰的沉重感??墒撬难劬Σ]有眼淚,睜得大大的,盯著黑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重重嘆了一口氣,因為憂傷和恐懼而全身都發(fā)麻了。

      “我也會被蛆吃掉……要吃很久……而我會一動不動地躺著。它們會吃,爬來爬去……白色的,滑不溜秋的。最好讓人把我燒掉……不行,這也很可怕!到底為什么我要活過呀!”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感到全身發(fā)抖,抖得越來越厲害。風(fēng)在窗戶外面呼嘯著,而房間里非常安靜,沒有一點響動。

      “要知道我很快就會死去……也許,明天我就會死……也許現(xiàn)在!要知道這是如此簡單:頭無緣無故地疼痛起來,隨后越來越糟糕……越來越糟糕……于是死亡……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很簡單的,我知道,人是怎樣死的,為什么會死,然而我阻止不了,也不能預(yù)防!我會死。也許明天,也許現(xiàn)在……也許,我站在窗戶外面的時候已經(jīng)真的感冒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我還以為我是健康的,其實我身上已經(jīng)開始了最后的過程?!?/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摸自己的脈搏,但馬上又放棄了,絕望地盯著天花板,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在他上方,在他四周,到處都是冷嗖嗖的黑灰色的昏暗,在這黑暗之中有著他想到的可怕而悲傷的東西。

      “反正我不可能阻止!即使現(xiàn)在阻止了,遲早我還是會死的。要知道我不可能長生不死。不僅是我,而且我們所有的人都以為醫(yī)學(xué)是偉大的科學(xué)?今天可能是,明天可能是,而最終所有的人都會死去:無論健康人還是病人……還是……這太可怕了!我雖然不怕死,但究竟為什么一定要死呢?死亡有何意義?誰需要死亡?……不,我怕,我怕……”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突然安靜下來:他回想起死者的復(fù)活和死后的生命。似乎有一種柔軟的、寧靜的和愛撫的東西降臨到他被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大腦中,他不再煩躁,變得平靜了。

      但馬上一切又爆發(fā)了,充滿憤恨、仇視和絕望地爆發(fā)了。

      “哦,蠢話。要知道,沒有人,沒有人會相信這點,我也不信,也不可能相信!這有何意義?干嗎呀,誰會需要失去了形式、失去了情感、失去了個性,飄蕩在太空之中的沒有軀體的靈魂?再說反正都一樣,因為恐懼仍然會留下來:還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死亡這個事實之外……下級準(zhǔn)尉是對的,在這個永遠(yuǎn)的恐懼之中用什么去等待,最好自己……這里還有一點什么可以讓人輕松的東西,就在于自己。你找點事做……哪怕用你所做的事情來吸引你的注意力,你就不會注意到死亡那最為可怕的瞬間……而走自然之路:在最后時刻來臨之前你會期待,愚蠢地期待,因為反正你這次沒有死,那么下一次還是會死的,你肯定會死的……不應(yīng)該去期待!在最后一刻來臨之前害怕……甚至不是害怕,而由于害怕而死……”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用手捂住耳朵,似乎有人在他耳朵邊大聲單調(diào)地一遍又一遍吼叫著同一個詞:“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啊——?。 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猛然尖叫一聲,一下子在床上跳起來。

      四周還是黑魆魆的靜止不動。只有朝著花園的窗戶隱約可見,好似一個模糊的青灰色的斑點。黑色的樹枝在窗戶外面晃動。

      “讓他見鬼去吧!哦,你這個該死的!我不想,我不想!”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發(fā)狂似的想,用雙手使勁抱住膝蓋,屏住呼吸。在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一種思想,比最初的思想更深刻,難以察覺但又非常清晰和無法駁倒的思想,它一直非常活躍:“叫喊還是沉默,反正都一樣,都會是這樣……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把牙齒咬得直響,雙手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把臉埋在枕頭里,一動不動。他的耳朵里嗡嗡直響,難以忍受,透過嗡嗡聲還傳來一聲低低的拖長的悲傷至極的響聲。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放開頭發(fā),轉(zhuǎn)身臉朝上,睜大眼睛。絕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虛。而這種空虛比難以忍受的絕望更加糟糕:這是死人的空虛。

      “最好是自己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腦海深處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有了想法,他感覺到他的臉已經(jīng)完全是呆滯的、冰涼的,手和腳也是冰涼冰涼的。

      “什么樣的白癡,當(dāng)他本該去思考怎么可怕地去死的時候,卻去思考怎么更好地更加誠實地更加聰明地去活!”他怒氣沖沖地想著,站起來,仿佛在譫語中仔細(xì)觀察他面前的一團鮮紅的火焰和一張蒼白可怕令人恐懼的臉。

      但這張臉就是帕什卡的臉,帕什卡手里拿著蠟燭,站在他面前。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有人找您!”他說。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感到非常奇怪,深更半夜帕什卡要干嗎?為什么他的臉如此蒼白?在帕什卡的背后還有一張熟悉的完全陰沉的臉。

      “怎么啦,你們干嗎?”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困惑地問。

      “請原諒,醫(yī)生,”另一個人走到前面來說,他原來是身材高大的警察所長,他悶悶不樂,小胡子和軍刀都在晃動,“我們不得不來打擾您,出了點事,而列昂尼德·格里戈里耶維奇不在城里?!?/p>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在床上坐下,把被子拉過來蓋住自己的光腿,看著晃動的小胡子,使勁想才想起,列昂尼德·格里戈里耶維奇是他的同事,城里的醫(yī)生。

      “您知道,那邊有一個后備軍士官生開槍自殺了?!本焖L繼續(xù)說,好像為自殺者選擇這樣一個不合適的時刻作出這種沒有分寸的事情道歉一樣。

      “是下級準(zhǔn)尉。”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下意識地糾正。

      “對的,就是下級準(zhǔn)尉。您也許能告訴我:戈洛洛博夫……調(diào)查必須……”

      好像有東西擊打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的前額。

      “戈洛洛博夫嗎?”他非常好奇地高聲說道,“還是用槍自殺了?”

      警察所長茫然不知所措地晃動了一下小胡子。

      “難道您知道?”

      “唉,當(dāng)然啦……他本人對我說過?!备ダ谞枴ひ寥f諾維奇慌忙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聲說,他全身發(fā)抖,腳沒能伸進(jìn)靴子里。

      “怎么說的,什么時候?”警察所長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聲音問。

      “說過,說過……不過最好還是我回頭再告訴您!”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斷斷續(xù)續(xù)地小聲說著,用顫抖的雙手穿上外衣。

      一輛出租馬車等在大門外,盡管到下級準(zhǔn)尉的寓所步行只要五分鐘。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沒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又是怎樣坐上馬車的,什么時候又是怎樣在戈洛洛博夫下級準(zhǔn)尉的寓所門前從馬車上下來的。他只注意到雨停了,天空已經(jīng)發(fā)亮,天上似乎還有星星閃爍。

      此刻面包店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警士,還有幾個模模糊糊的非常激動的人影。在照舊散發(fā)出烤面包和酸酵母氣味的過廳里,擠滿了看守院子的人和警士。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覺得警士和看門人太多了。通往下級準(zhǔn)尉的房間的門也大大敞開著,房間照舊亮著一盞燈,還是那么空空的,靜靜的。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走進(jìn)房間,懷著極度的好奇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死者。

      戈洛洛博夫平和地蜷成一團,這姿勢對于一個開槍自殺的人來說極其不自然。他直接躺在房間中央,全身都被燈光照亮。房間里沒有任何凌亂的跡象,一切都像一個小時前那樣。

      顯然戈洛洛博夫是在客人走后立刻就開槍自殺了。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也猜到了這一點:在他的記憶中還清楚地浮現(xiàn)出被照亮的窗戶,發(fā)亮的茶炊的側(cè)面,他起初把它當(dāng)成了下級準(zhǔn)尉的臉,還有像輕煙一樣的東西在燈前漂浮。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悲傷地跪下來,小心地將下級準(zhǔn)尉的頭轉(zhuǎn)向自己。頭聽話地轉(zhuǎn)過來,脖子長長的,很柔軟。

      在這里,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久前還看見過并期待再見下級準(zhǔn)尉那張充滿憂傷的臉、他的淺灰色的眼睛、普普通通的鼻子和淺色的短髭和眉毛,此刻這個地方是一片血斑。腦袋全都打碎了,變成了半液體狀的混合物,沾滿了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一只眼睛突出來,另一只眼睛很不自然地睜得大大的。但這只眼睛已經(jīng)不像人的漂亮眼睛:這是讓人反感的不透明的死亡了的大東西,呆板可怕地盯著生命。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顫抖了一下,把腦袋從手上放下去。

      腦袋落地輕輕響了一聲。

      “讓我看看,”警察所長在后面膽怯地小聲說,“開槍自殺的……用的霰彈!幾乎整個槍膛都塞滿了霰彈,而且是往嘴里射擊的……瞧!我的上帝啊,上帝……”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還是蹲在地板上,看著下級準(zhǔn)尉淺黃色的后腦勺,后腦勺已經(jīng)開始變青了。

      警察所長忙碌起來。下級準(zhǔn)尉被抬起放到床上。一個滿頭棕紅色頭發(fā)、胖臉紅光滿面的警士,按住軍刀,將下級準(zhǔn)尉的頭放正,畫了十字;他的下頜骨在顫動,他竭力想控制,但沒有控制住。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好像處在譫妄之中。在人們看來,他做了他的職業(yè)要求他應(yīng)該做的一切:寫說明,簽字。他回答警察所長的問題時,說話一清二楚,但他做這一切都完全是下意識的,并沒有清楚地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是不需要的、無關(guān)緊要的。他全身心關(guān)注的是戈洛洛博夫下級準(zhǔn)尉那張一動不動平靜躺著的床。

      當(dāng)所有的手續(xù)都辦完后,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又走到床前,站了一會兒,看了看,不知為什么他伸出一只手,碰了碰那只鼓出的眼睛。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警士們,還有所長都覺得,那只眼睛一定會眨一下,會閉上。

      但那只眼睛卻一動不動。這令人奇怪,令人不愉快,很恐怖,以至于在這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直到現(xiàn)在才特別費力地清清楚楚地知道,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死了。曾經(jīng)是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的那個身體,已經(jīng)既不是下級準(zhǔn)尉,也不是戈洛洛博夫了,既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其他一個生命體了,而是一具尸體??梢悦拥羲?,燒掉他,他只是溫順地毫無表情地任人擺布。但同時,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又發(fā)現(xiàn),這正是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他發(fā)生的一切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完全不可想象的,不易察覺的,但又是可怕的,令人厭惡的,值得憐憫的。

      這種憐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它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沒有察覺。但它立刻就壓制了恐懼、厭惡和困惑,好像以雷霆萬鈞之勢充滿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的整個身心。他猛然想起了活著時的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的一切特點:他的步態(tài)、他的姿勢、他短頭發(fā)的腦袋、他的眼睛、他那張不漂亮的臉、淺色的眼睫毛,這一切與現(xiàn)在相比,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動人,那么可愛。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知為何又看了看那雙錚亮的靴子,它們不久前還穿在準(zhǔn)尉充滿活力的結(jié)實的腳上,踩在水洼中非常有力,而現(xiàn)在呆板地紋絲不動,靜止地放在整潔的白色床單上。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嗆住了,呼了一口氣,馬上就哭了起來,好像早就知道,只有哭才是他應(yīng)該做的,只是他一直勉強忍著。

      小胡子警察所長從他身邊后退了一步。他微微張開嘴巴,看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接著他的小胡子抖動了一下,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地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沒有看到這笑容,他軟弱無力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號啕大哭起來,全身顫抖。

      警察所長嚇壞了。

      “水,你!……”他不知為何對一個警士嚴(yán)厲地叫喊。

      警士的軍刀在門框上絆住了,他啪的一聲躥進(jìn)過廳,警察所長驚惶失措地勸起醫(yī)生來。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您怎么啦?難道可以嗎!當(dāng)然,很可惜……可有什么辦法呢?”

      警察所長困惑地攤開雙手,攤得很開,隨后又生氣地好像罵人一樣高聲叫喊:

      “水呢!好……”

      一個大個子老警士滿臉驚嚇的神情,用一個碗把水端了進(jìn)來。

      “這里有水!……喝一點吧……醫(yī)生,喝點!”警察所長勸道,把水遞過去。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牙齒磕碰著碗,喝了一點帶著面包和酵母氣味的溫水。

      “好了,好了!”警察所長高興地說,“咱們離開這里……上帝保佑他!”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再哭泣,困惑不解和猶豫不決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讓他吃驚的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些人的表情:警察所長、給他端水來的大個子老警士、另一個紅光滿面的棕色頭發(fā)的胖警士。他們都那樣看著他,好像他的感情爆發(fā)比躺在床上的死者重要得多,有意思得多。大家都看著他,幫助他,關(guān)心他,而死了的下級準(zhǔn)尉戈洛洛博夫卻平和地孤零零地躺著,就像一個沒人需要的令人不愉快的妨礙人的東西。

      “咱們走吧,醫(yī)生,右邊!”警察所長堅持道。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下意識地站起來,接過一個警士遞給他的帽子,穿過過廳,這里仍然散發(fā)著熱面包和酵母的氣味,但還有一股清新的使人振作的味道,這是活著的健康的人從院子里傳遞來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來到門廊的臺階上。

      而他看見的東西則讓他驚訝不已。

      已經(jīng)是早晨了。天空純凈透明。雨已經(jīng)過去,到處都濕漉漉的,閃閃發(fā)亮,仿佛被洗凈了一般。綠色植物更是郁郁蔥蔥。在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正對面,遠(yuǎn)山后的太陽正要噴薄而出,這一片天空霞光萬道,非常耀眼,燃燒起來,迸發(fā)出火星似的光芒??諝庠陬潉?,宛如一陣陣自由的強有力的純凈而柔和的波濤涌進(jìn)人的胸膛。

      “啊……”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令人驚訝地拖長聲音呼道。

      “神奇的早晨!”警察所長說著,摘下制帽,愜意地讓自己的禿頭迎著清晨的涼爽?!跋铝硕嗌偬煊炅耍蝗贿@么舒適!是吧?”警察所長繼續(xù)愜意地說,“多好,都一樣……那個可憐的人已經(jīng)看不見了……”

      于是警察所長做出一副沉重悲傷的樣子,往后面點點頭。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馬上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寂靜無聲的、不知為什么到處都亮堂堂卻要點燈照亮的房間,還有那一動不動的死亡了的下級準(zhǔn)尉。但警察所長沉重悲傷的表情消失了,他的小胡子又抖動了一下,鼻子皺了起來,愉快地笑著說:

      “連覺都不愿睡了……可惜了這早晨!現(xiàn)在要是去洗洗澡、釣釣魚……該多好……我是個釣魚愛好者。您釣魚嗎?”

      于是悲傷可怕的房間消失了。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又看見了陽光、天空、人們,聽到了警察所長可愛活潑的聲音。

      “那還用說!”他興奮地回答。

      因為他想,警察所長是一個有趣的充滿活力的好人。

      “要不,什么時候咱們一塊兒去?……我們不是很熟,但……”

      “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以!”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馬上回答。一只麻雀唧唧叫著從旁邊飛過,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目送著它遠(yuǎn)去,高興地想:“瞧,它飛得多歡呀。”

      “那么就再見了,醫(yī)生。”警察所長說,突然他的面部表情明顯地從愉快輕松變得痛苦深沉,他不自然地補充說:“我還有一件事……該做?!?/p>

      他握了握醫(yī)生的手,顯然害怕醫(yī)生跟在他后面,急急忙忙走進(jìn)樓里。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摘下帽子,開心笑了,接著往前走。路過打開的窗戶時,他看見那盞發(fā)出微弱亮光的慘白的燈,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進(jìn)他的心臟。但這時有人,也許是警察所長熄滅了燈。微弱的火星瞬間消失了,又能看見房間的天花板和反射出天空光亮的茶炊。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沿著街道邊走邊看。四周的一切都在動,都在閃光,都充滿了活力。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看著這些各種各樣的運動,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割不斷的力量把他與這個鮮活的運動的世界融為一體。他看著自己的雙腳,仿佛第一次看見它們,他差一點就笑了,他覺得他的腳是那么可愛,那么漂亮。

      “瞧,我壓根兒就沒有思考過它們,可它們走它們的!”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

      “這完全不是我平時想的那么平?!@很奇怪,神奇,美好……我想要伸出手就能伸!”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伸出一只手,開心地笑起來,瞧著跑到路上來的一只白色小狗。小狗因為他的手一伸,急忙躥到一邊,汪地叫了一聲,然后豎起耳朵,擔(dān)心地看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

      “可愛的小狗!”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

      他和狗互相對視,彼此對對方感興趣又彼此害怕,而不是無動于衷地存在于充滿活力的運動著的世界中。他意識到了這一點,這種感覺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

      “無論什么,”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想,“恐懼、害怕、仇恨,一切,一切……只是存在于我身上,因為這就是我!瞧,我……我在行走,我在思考,我在看見,我在體會……反正都一樣……而我不是躺著的死人……當(dāng)然,我會死!”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完全平靜地想通了最后這一點,他大聲地說:

      “真應(yīng)該什么時候找個時間跟這個警察所長去釣魚!”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邁開大步,擺動雙手,盡力地呼吸著空氣,繼續(xù)往前走。

      突然在他前面有什么東西噴薄而出,金光萬道,光耀奪目,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不由得瞇起了眼睛。

      太陽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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