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自傳：朱英誕《井畔》淺析

內(nèi)容摘要：孤獨是朱英誕詩歌中的永恒情緒，這位甘于“隱沒的詩神”，一生筆耕不輟，留下詩歌三千多首。本文采取細(xì)讀的方法賞析，全詩共三節(jié)，第一、二節(jié)極力刻畫井畔的極度孤獨，通過描寫孤獨的三個層次實現(xiàn)，筆者將其概括為三味：一是門庭冷落，蕭瑟味；二是雜草叢生，荒涼味；三是珍惜生命，遠(yuǎn)離孤井，恐怖味。詩人欲揚先抑，寫井畔的極其孤獨只為烘托出井底如鏡心，揭示出鏡心極致溫柔的本質(zhì)。郁達(dá)夫說：“文學(xué)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井畔》一詩就是孤獨的朱英誕的自傳，那么恰如其分的寫照了朱英誕的一生。

關(guān)鍵詞：朱英誕 《井畔》 孤獨 鏡心溫柔

先有孤獨，而后才有文學(xué)。凡是卓越的作家都守得住孤獨，耐得住寂寞。因為他是思想者，是創(chuàng)造者。作家用思維和靈感哺育孤獨，才能不使孤獨變質(zhì)或干枯。與孤獨牽手而同時存在的是寂寞，是高士的佳境，是靈感的沃土。孤獨寂寞是一種高、大、美的境界。越是孤寂，作家思維的健蹄越能盡情奔馳；越是孤寂，作家心靈的翅膀越能自由高飛。作家只有進(jìn)入那種至大、至高、之美的境界，才能創(chuàng)作出一流的作品。作品，是作家孤獨時靈感濺射的容器。

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世界里，朱英誕是孤獨寂寞的，而且他甘于這孤獨與寂寞?，F(xiàn)實生活里他甘于平淡，一再的被邊緣化。讀他大部分的作品，都可以感受到從中散發(fā)出來的無處不在的孤獨情緒。下面筆者將以“細(xì)讀”的方法來對朱英誕的詩歌《井畔》進(jìn)行賞析，以此來感受詩人那美到極致的孤獨。

一.“那沉潛的孤獨者”

1.沉潛的“孤獨者”

全詩分三節(jié)。以“那沉潛的孤獨者”開篇，全篇擬人手法，詩人所說的“那沉潛的孤獨者”即一口孤獨的“井”。詩人把井說成是“孤獨者”，使這“井”像人一樣有了思維、感覺。他就在那里，遺世獨立，或許被人遺忘在荒原，或許被人遺忘在身邊，開篇給人一種極深的孤獨感。可貴之處在于“孤獨者”不叫囂孤獨，而是享受孤獨。如果把孤獨只視作孤獨本身，那他真的只是孤獨。但是如果讓他與你精神世界里最肥沃最廣闊的土地結(jié)合，它就會成為寶貴的財富，帶來甘甜與美好。為什么說詩人沒有叫囂孤獨？表現(xiàn)在哪里？秘密都在“沉潛”二字上！

2.孤獨者的“沉潛”

“沉潛”二字分量很重，是詩人千挑萬選，也是信手拈來。這說法很矛盾，說千挑萬選，必定費些思量；說信手拈來，好像來得極容易。何以如此說？在所有的文學(xué)體裁中，詩歌是語言最精煉的藝術(shù)，字字珠璣。且看“沉潛”。沉潛是一種力度與氣度，是一種坦然的接納和始終清醒的生命理念，是為實現(xiàn)自我的醞釀。沉潛絕非沉淪，他所追求的是最后的迸發(fā)，是面對困難時的一種態(tài)度。“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fù)，三千越甲可吞吳?！眎勾踐以他的行動展示了一種積極向上的處世哲學(xué)——沉潛。勾踐的沉潛充滿著無盡的艱辛：臥薪嘗膽、頭懸梁錐刺股、侍夫差、食糞便，所受屈辱無下限。但，他并不因此沉淪，最后蓄勢而發(fā)，創(chuàng)造了春秋晚期的奇跡，這是“沉潛”的成功。

朱英誕的“沉潛”亦是象征，“那沉潛的孤獨者”正蓄勢待發(fā)，驚喜就在后面，此句奠定了全詩的總基調(diào)。且看“孤獨者”何等孤獨，又如何溫柔。

二.“井畔”極度孤獨

在第一、二節(jié)，詩人用三個場景演繹“井”的“孤獨”。第一“那沉潛的孤獨者/風(fēng)雨很少拜訪他/”；第二“惟有赤足的草兒/環(huán)環(huán)舞蹈”；第三“他的天空也染上了孤寂味/鳥兒總是驚心的飛過”。

1.門庭冷落，蕭瑟味

一口“沉潛的”孤井，在遠(yuǎn)離喧囂的荒郊野外，他生于自然的蒼穹之下，便避不了風(fēng)雨的招呼。但，風(fēng)雨也好像很看穿了他的孤獨，竟很少來“拜訪”。倒不知風(fēng)雨是怕驚擾了他“沉潛的”修行，還是他的孤獨讓風(fēng)雨難以親近?！熬钡挠锰幵谟谛钏?，如今風(fēng)雨竟不來拜訪他，他得不到天降的甘露、自然的滋養(yǎng)，那么井水的儲存只能靠更深的“沉潛”。這里體會到孤獨者門庭冷落，卻獨自“沉潛”的蕭瑟味。

2.雜草叢生，荒涼味

風(fēng)雨少來，那么“他”是形單影只的嗎？不！井畔有“赤足的草兒”，并在“環(huán)環(huán)舞蹈”。被擬人化的草兒，光著腳丫子，墊起腳尖，在這井的周圍搖曳生姿，婀娜翩躚，忘我的舞蹈?！碍h(huán)環(huán)”描繪出草長的極其茂盛，一個“惟”字將“井的孤獨”徹底突顯。“他”的身邊風(fēng)雨不來，惟有這“赤足的草兒/環(huán)環(huán)舞蹈”。這樣解讀似乎還有幾分唯美與可愛。換一種視角敘述，立刻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一口“孤井”立于荒郊野外，周圍雜草叢生，參差不齊，連井口也快被淹沒、被吞噬了。荒蕪，冷清，死寂一片，荒涼無限。從這一層描寫中，我們體會到“孤獨”看似有人陪伴，但其實“孤獨”不減反增了。

3.“珍惜生命，遠(yuǎn)離孤井”，恐怖味

如果說第二層面的“孤獨”有種荒涼感不為過的話，第三層面的“孤獨”則令人望而卻步，生出幾分恐怖之狀了。詩人通過寫“井”上的一片天空，來勾畫“孤獨”：“他的天空也染上了孤寂味/鳥兒總是驚心的飛過”?！毒稀氛自姷漠嬅娓泻軓?qiáng)，如果把“井”上的天空用顏色勾勒出來，那一定是灰的、冷的?！叭尽弊謱懙脗魃?，只有人的喜怒哀樂才會傳染給其他人?！叭尽弊至钸@天空也有了情緒。

井是天空下的井，天空是井上的天空，他們生活在一個圈子里：一口“沉潛的井”；無數(shù)的茂盛的雜草；不管二者立于何地，“他們”都是“孤寂” 的絕妙組合。這絕妙組合共同作用，長年累月的呼喚也好，吸引也罷，他們的“孤寂”終于有了自己的“領(lǐng)空”?！叭尽北緛硪馑加卸阂槐桓腥?、傳染；二被著色。孤寂的感覺如果有顏色，我想一定是灰色的，孤寂的感覺如果有味道，嘗起來一定是既苦又澀。詩人巧妙運用了通感這一手法，把孤寂這琢磨不透的感覺形象化，仿佛是看得見，摸得著還嘗得出味道的。鳥兒也是看見了這孤寂，摸到了這孤寂，也許還嘗到了這孤寂，所以“總是驚心的飛過”?！翱偸恰北砻鬟@是種常態(tài)，仿佛“井”就是一個黑洞，使得鳥兒望而卻步、膽戰(zhàn)心驚。這樣的“孤寂”發(fā)出“珍愛生命，遠(yuǎn)離孤井”的號召，可不是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感覺嗎？

三.鏡心，極致溫柔

第二節(jié)完，詩人筆下井的“孤獨”已經(jīng)到極致了。從被風(fēng)雨嫌棄的蕭瑟味了，到被草兒襯托出荒涼感，再到鳥兒驚心飛過折射出的驚悚恐怖狀?！肮陋氄摺币呀?jīng)到達(dá)孤獨之巔。如果詩人單寫孤獨令人恐懼就馬上停筆，那么詩只是在渲染孤獨，筆者絕不說它是詩人的自傳。第三節(jié)的峰回路轉(zhuǎn)讓整首詩精彩非凡。

1.溫柔何來

打破靜謐。“一個孩子走來/俯視，一個蘋果急的落入/這無人撫摸的鏡/經(jīng)過的一大陣茫然/才知道他有著最溫柔的心?！焙⒆訋砹艘幌盗械膭幼?，首先“走來”，然后“俯視”，突然一個蘋果出現(xiàn)，并且“急的落入”。不管這孩子是好奇心大發(fā)才去一探究竟，還是不慎滑脫了蘋果?？傊?，這下好了！“這無人撫摸的鏡”沒想到會被蘋果砸中，平靜被混亂取代，費了好大功夫才恢復(fù)。詩人說的好：“經(jīng)過了一大陣茫然”。“茫然”二字，形象地刻畫出了“鏡”不知所措的樣子，“一大陣”說明時間肯定不短。一系列的動作完成之后，“才知道他有著最溫柔的心”，此時整個詩由冷色調(diào)一下突變?yōu)榕{(diào)了。

鏡心溫柔。讀者晃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溫柔”才是這“沉潛的孤獨者”的本質(zhì)啊！極其孤寂的井畔，極致溫柔的鏡心！最初所渲染的蕭瑟、荒涼、恐怖的“極其孤獨”，都是為描繪這“鏡心”的極致溫柔做鋪墊的。不孤獨到極致都不能顯得這心的極致溫柔，作者匠心獨運，這讓我想起道家的“有即是無，無即是有”；佛家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賈平凹筆下《丑石》丑到極致美到極致！象征了詩人朱英誕“眾人皆醉我獨醒”與“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品質(zhì)。

從詩人筆下井靜——動——靜的轉(zhuǎn)換中，看到佛家所說的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三個層次“井的靜”因為經(jīng)過了第二層次的“井的動”，跟第一層次“井的靜”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不就與佛家人生的三境界所蘊含的意蘊不謀而合嗎？

2.井我合一，意象分析

整首詩的意象“井”象征著詩人自己。如果說第一二節(jié)敘述者只是看客。因為詩人看到一口古井，看到井畔的一切，并用第三人稱敘述出來，說“井”象征著詩人是有些牽強(qiáng)的。那第三節(jié)開篇我們不僅看到了井，還看到了朱英誕。詩人說“一個孩子走來”。首先理解“來”的含義，假設(shè)我作為一個主體站在一個地方，那么另外一個主體向我靠近叫“來”，反之則叫“去”。這里詩人沒有說“走去”，而是“走來”，顯然他是站在“井”的角度來敘述的。視角切換到“井”，詩人此時已不再是看客，而與“井”合而為一。

“蘋果”這一意象也是詩人精心選擇的。在西方，蘋果有很多象征意義。伊甸園里，夏娃和亞當(dāng)在蛇的誘導(dǎo)之下偷吃禁果。禁果即蘋果，它象征著未知與原罪。牛頓被蘋果砸中，萬有引力定律因此而生，蘋果是智慧之果。詩人對“蘋果”的象征意義了如指掌，且用到了刀刃上。

全詩解讀到這里，細(xì)讀完成。細(xì)細(xì)品嘗就發(fā)現(xiàn)這位“沉潛的孤獨者”果然沒有令人失望，它默默的沉潛、積蓄，不管別人如何議論他、遺忘他，他只持著一顆“溫柔的心”并辛苦的耕耘著。這首詩是“沉潛的孤獨者”的自傳，傳寫了詩人朱英誕的一生。他晚年在自傳里說“世事如流水逝去，我一直在后園里掘一口井，我是否要掘下去呢？掘井九軔而不及泉，一九四九年算不算要畫一個劃時代的道道呢？”ii陳子善《序》中這樣理解：“這所謂‘畫一個劃時代的道道，按我的理解，既有詩藝上的不懈探索之意在，同樣有甘愿自處文壇邊緣的一種清醒和執(zhí)著?！眎ii朱英誕一直保持著那顆溫柔的鏡心，在自己的后園里掘著一口井，無休無眠，終其一生，留下三千多首詩歌，等待渴極了的人去吸收這井水的營養(yǎng)。井里面的泉水純凈未受到污染，清洌而甘甜，井深的很，藏著取之無盡的泉水。井已掘地及泉，請讀者盡情暢飲之。而這掘井的人也應(yīng)當(dāng)?shù)玫剿麘?yīng)得的認(rèn)可，等待文學(xué)史對他的重新評估。

注 釋

i蒲松齡撰：自挽聯(lián)

ii朱英誕：《梅花依舊：一個“大時代的小人物”的自傳》，《大時代的小人物——朱英誕晚年隨筆三種》（朱紋、陳均編），臺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9月。

iii陳子善：《序》是陳子善為《朱英誕詩文選：彌齋散文、吳春齋詩》所作序。

（作者介紹：嚴(yán)文秀，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