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遲緩，災民怎么不生氣

馬嘉嘉

日本巖手縣的陸前高田市是2011年“3?11海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我曾通過我所在的立教大學組織的見學活動（帶有教育目的的參觀學習），也來過陸前高田。回想起來，那里重建工作的遲緩和災民們出乎意料的平靜，就像是鋼琴鍵上的兩個不和諧音符，如此振聾發(fā)聵卻又有其合理之處，讓我至今仍然深思不已。

大難不死的平靜

陸前高田市在日本東北部的巖手縣，東臨一望無垠的北太平洋，“3?11海嘯”時，全市人口的7%（約1800人）在災難中遇難或者失蹤。這一次的見學活動由學校的國際中心組織，20余個名額，參加者多為留學生，為的就是讓更多人了解并關心災區(qū)的重建。

在去之前，我下大力氣做了事前功課，詳細調(diào)查了當?shù)貫暮笾亟ㄇ闆r。我發(fā)現(xiàn)媒體和一般網(wǎng)民都以批判為主，并且批評火力主要集中在臨時簡易住宅問題上。因為海嘯已經(jīng)過去3年多，全市人口的1/5（約4500人）仍然住在簡易住宅里，很多人認為新住宅建設得太慢。所以我想，就連局外人也頗有怨言，當?shù)厝藢τ谥亟üぷ骺隙〞胁簧俦г拱桑康聦崊s并非如此。

在進入這個城市之前我一直在想象，那場舉世震驚的災難過去3年后的陸前高田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渣土車來來往往的大工地呢？然而當汽車繞過幾座山嶺，前面逐漸出現(xiàn)寬闊的海面和峽灣中的平地——陸前高田市曾經(jīng)的商業(yè)區(qū)，眼前的景象出乎我意料的平靜。首先映入眼際的是被海嘯沖毀的學校的殘垣斷壁，據(jù)說這座學校將會被保留下來，用以警示后人。當?shù)赜忻囊黄蓸淞郑ó數(shù)厝朔Q“高田松原”）在海嘯后只剩下了1根高聳佇立的松木，而這根沒有倒掉的松樹后來成為了當?shù)厝祟B強抗爭災難的象征。沒有呼天喊地的災民，沒有一片狼藉的廢墟，只有平靜，大難不死而后向死而生的平靜。

想象中的大工地也并沒有出現(xiàn)。我們只看到架設在空中的巨大無比的施工設施，但是沒人知道它的用途，只聽到機器低沉的鳴響。巨大的機器像一只八爪魚一樣，觸角從遠處山嶺上延伸下來，和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長出綠色植被的低洼平地上的設施相連。陪同的老師告訴我們，這個設施的功能是將從山嶺上鏟削下來的土方運送到平地。海嘯后低洼地帶已不適宜居住，政府計劃在山嶺上削出一塊平地，修建可以容納很多人的樓房?？墒侨绻每ㄜ嚢徇\土方的話需要花費10年時間！最后工程師們費盡心思設計了這個運輸土方的巨型吊橋，將工期縮短至3年。吊橋從山上延續(xù)到山下，跨過一條名叫氣仙川的大河，最后到達地勢低的平原，夜以繼日地運輸著土方。災后重建工作，就以這樣緩慢而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如果終老在臨時住宅里

在感受了幾處受災遺跡帶來的震撼后，當天晚上，市政府負責復興企劃的課長來為我們講解3年來的災后重建工作。每個聽眾都分發(fā)了復興工作推進手冊，每個項目都清晰地標著“取消”、“修正中”或“延遲”的字樣，而“延遲”并不在少數(shù)。一個日本學生為此提出了尖銳的問題。她說自己在2011年海嘯之后就作為志愿者來過陸前高田，和當?shù)夭簧偃顺闪撕门笥?，所以之后每一年都會找機會來災區(qū)，所以她很了解每一個時期災后振興的推進情況，但問題在于，住宅建設一直沒有重大推進。已經(jīng)3年了，現(xiàn)在仍然有幾千人住在狹窄的臨時住宅里，不知道政府每天都在搞神馬。

課長的額頭上開始垂下三根黑線，回答道：政府在利用各種途徑解決住房問題。除了在建的公共住宅外，有些市民依靠集資或者貸款已經(jīng)在地勢稍高的地方修建了新房。“我們希望以各種途徑來解決目前的住房問題，政府的工作一直根據(jù)實際情況，一邊修改一邊推進?！比欢@并不能抵消這位同學的質(zhì)疑，她繼續(xù)說，“簡易住宅的最大問題不是能不能住的問題，而是長時間住在這里，人們有種被困住的感覺，這種處境如果長期不改變，入居者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最后導致的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的問題。”她提問時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以至于課長的回答就算滴水不漏，也在神態(tài)上露出疲態(tài)。是的，我想課長也一定知道她說得在理，災后重建，重要的不只是物質(zhì)關照還有人文關懷。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來到市里最古老的寺廟給海嘯遇難者獻花，之后去參觀臨時簡易住宅。經(jīng)過前一天晚上的爭論發(fā)酵，大家都迫不及待想了解臨時住宅的情況。到達地點后放眼望去，簡易住宅的外觀整齊簡潔，而且據(jù)說水電暖等日用功能俱全?？紤]到日本人對于住宅建設的精益程度，我想在這里居住不會有什么問題。沒想到陪同的當?shù)刂驹刚哒f：“你們可能覺得這樣的居住情況挺好，但是請再仔細想想可能存在的問題。比如，有的老年人會擔心自己終老在臨時住宅里?！睋?jù)介紹，類似的簡易臨時住宅總共有53處，散落在陸前高田市的不同地方，規(guī)模從幾戶到百余戶都有。然而就像昨天那位學生說的，這種“臨時性生活”讓人無法踏實下來，從而會產(chǎn)生不小的心理負擔。

那么臨時住宅的居民最后要住在什么地方呢？志愿者帶我們來到了一處規(guī)劃的新住宅區(qū)域。“這里將會修建15棟房子，解決15戶人家的住房需求?！敝驹刚咧钢惶幍鼗呀?jīng)平整過的空地說，“根據(jù)居民的不同需求，我們會規(guī)劃不同的住房?！币驗槊繎羧思业娜丝诓煌⑿路康牡乩砦恢靡蟛煌?、各家的經(jīng)濟能力也不同（涉及到選擇獨棟還是樓房），所以光做新住宅的規(guī)劃就花了很長時間。我想這樣做雖然使建設進度慢下來，但卻可以一次到位解決問題，免得產(chǎn)生二次返工。要么就不做，做就做到完美，這倒也滿符合這里人的性子。

不做伸手黨

我看到的陸前高田當?shù)厝丝词裁炊际堑臉幼樱⒉惶P注外界的批評和非議，而是一門心思都在盡快恢復生活上。我曾經(jīng)覺得他們無動于衷得甚至奇怪，后來卻理解了他們的苦衷：日子再怎么難過，都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處世態(tài)度是在那2天的行程中兩次和當?shù)鼐用竦幕又小５?天的下午，父母在災難中去世的梅澤先生帶我們參觀了他們至今沒有拆掉的房子。海嘯來后他在自家3層樓的煙囪頂上困守一晚才撿回一條命。他們家現(xiàn)在都住在臨時住宅里，繼續(xù)做他之前的日用品批發(fā)生意。我們問他為什么不向政府申請經(jīng)濟補助，他卻說，復興主要還是靠當?shù)厝说碾p手，而不是靠“伸手”。參觀完后，他又匆匆趕回去忙工作了。還有一位名叫武藏的會計講述了自己驚險逃生的故事，言辭間也沒有半句抱怨。她反復強調(diào)，3年前的海嘯以及現(xiàn)在復興中遇到的困難，并不是想把過去痛苦的回憶和陸前高田的傷疤揭出來給大家看，而是希望更多人了解陸前高田的人是怎么面對的，如果大家能從這其中得到某些啟示或者愿意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講給更多的人，那他們的愿望就達到了。

和那些吵吵嚷嚷的外人不同，在這些最普通的當?shù)厝松砩?，看不到不滿和抱怨。更多的人都忙于本職工作，很多人也會主動參與到各種為恢復生活而臨時組織起來的委員會中，有教育、衛(wèi)生、心理輔導等等。至于住房問題，當?shù)厝吮韧饨顼@得更加理解政府的難處，因為去年的時候，政府也是在臨時搭建的簡易辦公室里上班，這些公務員里有很多人本來就是當?shù)厝说挠H屬。許多人都親眼看到公務員們?yōu)榱怂麄兊纳?，是如何忙得焦頭爛額卻分身乏術的，所以當?shù)厝藢τ趶团d工作中出現(xiàn)的延遲，并不簡單歸咎于政府工作人員。畢竟，這3年來他們是一起面對走過來的，而今后，也將一起攜手走下去。

責任編輯：陳思